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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三十九回下

一時謝楷就第三遍說道:“那一晚清涼寺雅集就要給你道喜, 偏你個不仗義的一早逃席, 留我在那裡被人灌酒,之後過夜、下山, 竟再沒能逮著。後聽說前日你在這邊府裡,兩家正式行了禮,定下名分。我也沒別的東西進賀,那一管簫是我新制, 並一把常玩的琴,你別嫌微末。再好的, 就有,不算我自己的心意。”

章回笑道:“你誠心賀我,自然沒有不好的。”只是說了這一句, 再想往下說,一時實在找不到話頭題起。謝楷原本眼睛直盯著他,就想他起個話頭, 然而眼看著又頓在那裡,喉嚨結子上下幾次, 終於開口說道:“除了賀懷英定親,還有一個,也要賀章大哥的大喜。我先並沒有想到……雖知道有你這樁親事, 章大哥的喜事也就在早晚,但沒料到真正會這樣快,這邊禮數上頭不免就……還要懷英替我圜轉。”

章回見他吞吞吐吐,再沒平素半點風流倜儻姿態, 心裡不由得嘆息:要說尷尬,他如何不知道謝楷這時節才是最尷尬?分明前兩天還是自家長輩非要壓派過來的妻室,突然地議親的兩方一起改弦易轍,轉眼間倒變作了同窗好友的長嫂,變故之快實在教人措手不及。更不用提那日在清涼山上,謝楷當著自己的面倒了一籮筐的抱怨不滿,雖未說及范家小姐本人的半句不好,但字字句句,莫不關到范家的是非——這若是尋常不相干的女子,說了也就說了,不過是同學密友之間閒來嚼的舌根,偏偏此刻范家跟自家訂了親,那一大篇話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非議刻薄。章回素知謝楷脾性,言行看似隨性,骨子裡其實最是拘謹不越禮,如此情形,怎不叫他坐立難安?

章回這邊兀自慨嘆,忽見謝楷臉上神色閃了兩閃,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時尷尬、拘束之類盡數斂去,只餘沉肅端嚴。便聽他道:“事情突然這樣,一定是揚州出了大問題。我料想必定是謝極牽扯陷落進去。然而我家大老爺、老爺並沒有跟我仔細說。太太也一味稀裡糊塗,對著變故,倒似比我還更吃驚些。所以今天我一定要跟來,就是為了來問你——別人不知道,懷英你一定清楚。謝極再獨斷專橫,做事到底有他的規矩道理。我雖然紈絝沒用,但凡有什麼是我能替他描補的,或者事先做些預謀安排的,請懷英一定說出來,我立刻便去做。”一面說,一面就向章回深深一揖。

章回慌得起身還禮,嘴裡忙說道:“啟莊何必如此!你我之間,難道真要為這些意外生分不成?我也是有兄弟的,如何不能體諒你的心事擔憂?”拉了謝楷在水榭裡石桌邊凳上坐下,詳細告訴經過情形,末了說道:“這件事情前後,我雖不能盡曉,大概關節都是知道的。總歸成一句話,都是惡人毒計,正沒有你一點過錯。再者,謝、範兩家也不合該就吃這樣一場大虧。那邊行事囂張,一心要挑起揚州城大亂,出手又狠辣,對地方沒半點兒體恤之情:這都是自尋死路的做法。長輩們不能容忍,已經出手料理了——想來也少不得運樞那邊承接配合,該抓該審該斷,必定不讓江南有一個漏網。”

謝楷也是第一次完整聽說前後經過,比他拿著伯父謝衝、謝況,父親謝準的隻言片語透漏拼湊起來的何止驚險複雜了十倍百倍,其中驚心動魄之處,更是教額頭、背脊直汪下一道道冷汗來。要知道他原是貴介公子,從小隨心任性、嬌生慣養出來的,雖說在親事這一樁上不甚順遂,不得已到明陽書院修習歷練,到底沒吃過大苦頭,至多是衣食起居上的些小不便。他也知道父兄在朝為官勞力勞心,但既不曾親身經歷過真正的大事件,哪裡想得到是如在荊棘叢裡闢出道路,有這樣的腥風血雨,一個不留神就是你死我活?繼而再想到那些少年意氣、輕狂言談,肆意鄙夷世人所謂營營汲汲,把一眾親長友朋都歸到“祿蠹”一流,以為一家一門中止自己清醒明白,只是為一道血脈相系就受了莫大委屈等等,心裡越發羞恨到無地自容。慚愧到極處,心竅就真正通透清明起來,一時就拿定了主意,獨有一件事情掛心,於是轉眼去看章回,忖度著該如何開口。

章回把前情後果詳細告訴謝楷,說了一大篇話,直說得口乾舌燥,就想起茶水來。一抬頭看到謝楷,見容色黯淡,眉峰蹙起,不知道又想到哪裡去了。章回於是笑道:“原想睡中覺,你們就來了;再同了你出來,這點工夫竟沒正經喝一口茶。且去我表兄弟那裡,討一口水喝,再歇一歇腳。另外他那邊也有許多新鮮東西,你前次聽了不是說想看?正好是個機會,這便同我去。”

謝楷點頭,說“好”。兩人就攜著手往不工工房去。走到半道,謝楷終於發問:“章大哥此番親事定得急。雖說長輩那裡必有預備,但不知道是否有我可效力處?再就是賀禮上頭,我也不知道大哥的喜好,原想省些心送一套跟你一樣的,再一想,又怕犯了忌。”

章回笑道:“你原是不拘束的人,多想本來無益。何況都是情誼,難道我哥哥還會挑剔這些不成?”一面說,一面就到了不工工房。守屋的老婆子倚著門檻正瞌睡,猛然聽到話音腳步,見是他們兩個,慌忙跳起來打躬。章回道:“不必忙。屋子裡可有熱水?”婆子回道:“三少爺吩咐常備著。”章回就帶了謝楷進屋,叫他隨意尋地方坐,自己摸掇出一套茶壺茶碗並小茶爐子;等婆子提了熱水進來,將茶具先滌盪乾淨了,再從背後書架上取了兩個拳頭大的罈子,乃是去歲的冬霜水和清明節收的露水,兩樣調和了重新煮水烹茶,奉與謝楷。謝楷先聞香氣,讚道:“好茶。”嘗了一口,又贊:“好水!”

章回笑道:“我這真正是借花獻佛。多謝你承情。”

謝楷哈哈一笑,又慢慢品了一回,方道:“懷英一向隨性,今日明明說口渴,卻還耐煩折騰這些,倒叫我趕上了口福。”

章回微微笑道:“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有閒情逸致,自然也為了這個緣故。你是知道的,我只一個哥哥,自小親厚。我這幾年並不在家,都虧哥哥照應父母,偏先頭嫂子沒福,也不能為他分擔。這次機緣奇巧,他與范家嫂嫂彼此入眼,求並鸞鳳,得父親做主允准,又得運樞兄慷慨、幾位伯父盡心用力,成人之美,如今正是賞心樂事,志滿意足——我做弟弟的,怎麼能不替兄長高興?”

他一句句從從容容講來,果然謝楷聽到“彼此入眼、求並鸞鳳”幾個字,臉上神色當時大變,一雙眼睛也真正放出光來。章回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謝楷幾番踟躕,吞吞吐吐不便開口的,便是這一句章由本身對婚事是否滿意。想到謝楷為人脾性,又有前面那些言語形容,怕是對此早成心結,自己既試探出來,自然要設法開解。於是接著前面話頭繼續道:“而且我長了十幾近二十歲,還是頭一次看到哥哥這樣歡喜。光是揚州這番奇遇,就反反覆覆說了四五遭。不過也由此曉得,天下巾幗不讓須眉者,絕勝過那些戲文傳奇的演義。”

謝楷聽這樣說,頓時好奇心起,連忙催他細說。章回便告訴謝楷當天章由在揚州城的情形:怎麼在城門口遇到范家馬車,怎麼驅逐地痞流氓給范家小姐解圍,怎麼謝家惡僕突然劫持車子奪路出城,怎麼當機立斷帶著教練腳伕一路追趕,怎麼靈感一閃用裝錢的褡褳袋扔出去打中惡僕腦袋,怎麼驚馬失了人操控拖著車子一路亂跑,怎麼追上驚馬把它逼停在水田裡……怎麼範小姐在車裡回話,清清楚楚問明白了當時情形、惡僕行狀,又怎麼指點先往福緣庵稍作停頓,為保嬤、丫鬟以及馭車的老蒼頭驗看療傷、整理形容,並取第一手的字據口供。說道:“那範家的奶母丫鬟,因護著主家姑娘,頭臉及身上都受了不少磕碰。駕車的老蒼頭被謝家惡僕奪了馬車推下座去,卻死命抓住了車轅橫木,被一路拖行了七八裡也沒放手,大大阻礙延遲了車速,才叫對方詭計未能真正得逞。范家嫂嫂得救之後不問自身,先請求照看安頓三個從人,這一件便不是尋常女子能做到;而後又能想到驗取傷情,連人帶馬從頭檢視,請福緣庵主持、應診的大夫並庵中香客一道作證,簽字畫押,就是到府衙大堂上也能效用——哥哥說是生平所見第一聰慧鎮定女子,衷心嘉慕,便是在範府沒有遇上範姨媽顧伯父,並得他夫婦主動撮合,也已經決意要向范家求親。”

謝楷邊聽邊點頭,章回說完,他也長出一口氣,道:“人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如今可見不謬!果然章大哥和範大姑娘正是註定的一對,佳偶天成,再沒有比這更可歡喜的。我當浮一大白!”說著舉起杯子來,以茶代酒,一飲而盡。章回見謝楷釋懷展顏,臉上鬱色盡去,心中替他歡喜,也陪了一杯。

這時黃象走了進來,卻是奉命來找章回往會客的正廳去的,道:“章叔父叫你立刻過去。林叔父、我父親、叔叔們都在,範老爺和謝家幾位老爺也在,另外還有由大表哥——說是章叔父有要緊大事說。”

章回起身,垂手肅立聽了,就應一聲“是”,然後又看謝楷。謝楷道:“既叫你,就快去。我雖是頭次來這裡,如今主人也在,還怕會招待得不周到不成?”旁邊黃象也說:“表哥放心,一定不會讓小謝相公幹坐無趣。”章回這才點頭去了。黃象自帶領謝楷參觀自家工房,把各種車船模具、構造機械一樣樣地看過,略過不提。

卻說章回,從不工工房出來,才行到二門,迎面就看到兩個穿藍衣的嬤嬤引著一個年長的先生走過來,身後跟了一個提藥箱的小廝。章回知道尚書府素來規矩,凡章太夫人並其他主人家不爽,先請固安堂的前太醫院院正巢頌秋,再是從學巢氏的歸醇堂費留雲、費延卿父子,錦和堂的蔣三省、蔣文行祖孫——五人皆是著名的醫家,先後都在兩京太醫院供過職。此刻見正是蔣三省親到,章回心裡頓時唬了一跳,忙上前行禮,問怎的過來,正往哪裡去。嬤嬤答:“正往翕湛園去。”

章回臉皮立刻就緊起來。反而是蔣三省與他一向熟識,笑道:“懷英莫慌。來人說的是林家大姑娘身邊一個得力的丫鬟病了,因林姑娘再三不放心,這邊遂往我處遞了帖子。並不是林姑娘有什麼不好。”

章回卻不管他滿臉取笑,只盯著問:“然而一個丫鬟,倒敢勞動您老的大駕?”

蔣三省只得叉叉手笑道:“聽說先前林大人、林大姑娘都是關夢柯的用藥。”

章回這才松一口氣,笑道:“你還不知道關爺爺?自己一個人配藥不說,方子落紙就要燒掉。就人到了跟前,還能看出多少?”

蔣三省笑道:“吃的茶、燻的香、用的水果點心,這些總是有數的。我到他屋子裡轉一圈,多少能猜到思路。不然,也不急匆匆來走這一趟。”

章回這才點頭,又請千萬仔細檢視,蔣三省一口應了,兩人方拱手作別。因這一遲滯,待到客廳上時,眾人都已經安坐。章回忙向上謝罪,又親手為黃幸、林海、謝衝、謝況、顧衝、範丞佺、章望奉過一輪茶,末了在門邊章由身旁坐下。悄悄問他哥哥:“怎麼突然叫我來?”章由搖搖頭,竟也不知道。兄弟兩個尚未更多議論,上面章望咳嗽一聲,兩人慌忙閉口端坐。就見章望起身,向廳上眾人團團一揖,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章望說的是:“將大家請來,是為的我家大哥兒的親事。如今親戚、媒妁都在,前面條條樁樁也都議論得差不多,只是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範兄應承,如能夠允准,那兩個孩子的親事就徹底定下。”

黃幸、林如海未曾料到這樣一出,各自詫異。謝家兄弟兩個卻不算吃驚,想他昨日應諾慷慨,事後回頭必有添補。顧衝和他舅子對視一眼,拿起杯子吃茶。範丞佺臉色連晃兩晃,但隨即昂然道:“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仰之請說。”

章望道:“在座的都知道,由兒並非我親生,然而是我明道正路的嗣子,宗譜上記得清楚,在我之後便是他做章家的族長。不過,生為人子,血脈之親不可斷,後嗣之繼不可絕。由兒是我長房承嗣長子,也是他生父唯一骨血,因此成婚之後,以十年為限,要將次子或者三子過繼回到生父章朔的名下;若他夫妻只生有一個兒子,這個孩子仍過繼到生父一脈,長房由回兒的長子承嗣;如果只生了女兒,則長女過繼到生父一脈,贅婿以承繼血脈,長房這邊仍然是章回的長子承嗣。”

章望這一篇自然早有腹稿成文,噹噹噹噹一氣兒說下來,真個如江河入海,長驅直下暢達無阻,又似驚雷霹靂,倏忽而至攝魄動心,直震得滿座啞然,人人目瞪口呆。最後還是範丞佺頭一個反應過來,只問:“由哥兒的生父,竟然就是早去了的章朔章二爺麼?”

他一問,廳中眾人無不矚目章望。旁人尚可,如黃幸、林海只覺耳邊雷霆陣陣,一聲聲捶心捫神,思及少年時表兄弟一處同學嬉戲種種情形,一時胸中莫不是千言萬語,然而話到嘴邊卻亂紛紛不知如何出口。結果就見章望沉著點頭,說道:“阿朔去時未及成年,也沒有議親成婚。若按族規慣例,中道夭折者,不予嗣承,但想到同胞手足之親,又怎麼忍見他因沒有子孫香火供奉,在那個世界裡備受淒涼!何況,他這一支血脈又非真正斷絕。只是由兒這一輩,由兒已經上了宗譜,承嗣長房,不好再作變動;那麼再往下一輩,阿朔總該要有名正言順的嗣孫,好教供奉不絕、香火永繼。”

範丞佺聽了,動容道:“仰之友愛之情,感佩人心。仰之所請,合理合情,正是孝親慈愛之道;且說的各種狀況條理清楚,規定明白,放到誰的手底下都切實可行。我範家自然無不答應。另外,我這裡還要請林大人一併應允下來,成全仰之一片友愛的心意,也讓小字輩們更多一份扶持相親。”說著走到林如海面前,連連拱手。

林如海也站起身來,先看一眼章回兄弟,然後方笑道:“仰之友愛,他們兄弟自然也是如此。仰之所請,我再沒有不允的。”又轉向黃幸及謝氏兄弟、顧衝,道:“還要煩大阿哥及媒保一起做個見證。”

於是黃幸出到廳外,招呼下人送筆墨紙硯等物進來。便由章回擬文,章望審定,章由謄寫,章望、林海、範丞佺、黃幸、謝衝、顧衝、章由、章回一齊簽字畫押。一式四份,章、範、林三家各執一份,另有一份交黃幸保管。如此大事確定,黃幸便邀眾人到花園中賞玩:“攬月亭邊有幾品曇花就要開放,所謂曇花一現,不可錯失。如今我等且去喝酒取樂,只等月下芳姿。”眾人一齊應了。章望向黃幸道:“大阿哥先行一步,我與他弟兄說兩句話就來。”黃幸點頭,帶著眾人往悅藻園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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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客廳只剩父子三人。章由乍聞身世,兀自恍惚,雖人前勉強行動從容,此刻外人一走,立即掉進自家心事裡頭。章回從小知道父母待兄長全如親生,絕異於尋常養親嗣子,只是他再聰明靈透,也想不到還有這一層關節內情,一時也是心緒紛亂。兄弟兩個寂然相對,神思卻早不知都飛到什麼地方去了。章望見狀,咳嗽一聲,又用腳在地上重重一跺,兩人這才猛地醒轉,一齊朝他面上看來。章望看了他兩個一會兒,方才對章由道:“早先瞞你,自有緣故,然而並不與你相干。別的事情,我也會一點點慢慢告訴你。你只記住你父親,心裡要時刻明白,你是最最名正言順的長房長孫,只要你行端坐正,就再沒人越得過你去——記住這一樁,就算對得起我和你母親。”

章由聞言,抑不住嗚咽出聲,投身伏地,跪倒在章望面前,一下一下磕頭不止,嘴裡只說道:“父母大恩大德,兒子一輩子不能盡報!”

章望受了他六個頭,便急忙叫章回將他扶起,又叮囑他兄弟:“就如方才所說,你們兩個彼此友愛扶持,就是我們為長輩的最樂意見之事。你們兩個好了,我跟你們母親就再沒有什麼放不下心。”一句話說得章由、章回一起動容,又掉下淚來。章望這才叫相互整頓衣衫,章回又命廊下伺候的小廝打了熱水、並取巾帕子拭面。父子三個統收拾整齊了,方往尚書府花園裡與眾會合去。

當日酒畢。謝衝、範丞佺酒醉,就在府中客房裡安置,各有謝況、謝況、顧衝檢視照應。章由也多吃了幾杯,被章回灌了醒酒湯,攙扶著回翕湛園自己房裡去睡。黃幸、林海雖飲酒不少,卻都不見幾分醉意,拉著章望到黃幸書房說話。林如海上來就嘆道:“由兒竟是阿朔的兒子,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當年你為嗣子的事情鬧出多少沸反盈天,是人都在問怎麼一貫的好脾氣偏偏這時候就一意孤行……原來其中竟還有這樣的緣故,仰之你瞞得好苦。”一邊說,一邊將隨手從花園裡席上掇摸來的酒壺酒杯排在桌上,自己斟了一杯拿在手裡,另一只手不住地掐算,道:“由哥兒是二十二、二十三歲,阿朔當年……如此算來,他的生母,就該是皎娘?然而這也半點不奇怪。阿朔從小偎紅倚翠,第一個由奴婢堆裡捧著圍著長大,皎娘就是他身邊那一群裡最出類拔萃的。阿朔也最得意她,樂得跟她親近。只是阿朔的脾氣,想不到……也沒人能想到……”

林如海說到這裡,再也接續不下去。卻是想起了當年情形:章朔小章望兩歲有餘,跟章曜兩個一胎雙生,卻是奇才天賦,硬生生比他同胎的章曜多出十二分的聰明俊秀——五個月學步,七個月開口,兩歲能背《中庸》、《大學》,到五歲正式開蒙時,《詩》、《書》、《春秋》、《史記》都通讀過一遍了;十歲上寫出的閨情詩混在《玉臺新詠》裡,連縣學的教師夫子都看不出來;十二歲做的一套二十首竹枝詞,引得滿城傳唱,井巷皆聞。章家向來不拘子孫追究六藝,但唯有章朔一個,是把書畫、騎射、數算、天文、水經都學出了三分模樣,更會弄琴、笛、簫、壎、琵琶、月琴等諸般樂器,圍棋、象棋等閒難覓敵手……外祖父文華公章榮對待學生向來法度嚴謹,家族中子弟有跟隨讀書的更是嚴上加嚴,唯獨對章朔這個次孫一味放縱,實在是深愛英才聰慧、文采風流。章朔良才美質,本性純善,不過因著父祖格外驕傲疼愛,兄弟姊妹中不免嬌寵任性了些;至於稍稍年長,讀書學文,又自然生成一種少年意氣的清高無塵。只是章朔十二三歲時,恰好林如海和黃幸各自知道西鶴墅案實情,每日為此糾結,這個越發天才出眾的表弟反而不如先前叫他留意了。後來西鶴墅案平反,林侯病逝,林如海上京……常州一別,竟成與表弟章朔之永訣,這又是世事造化,不可預計。想到此處,林如海越發嘆氣。

這邊章望聽他嘆氣,以為還說的章朔脾性,於是搖頭苦笑道:“阿朔的脾氣,還不是被我們慣出來的?從小順遂得太過,受不了一點不如意。只為不滿意家裡相看的親事,兩句三句說不通,拔起腳就甩了家門出走,結果船還沒開出常州城就……皎娘是個忠心的,也是唯一他肯帶著走的。偏偏遇到這樣的事情,整個人都木了,被送到莊子上也渾渾噩噩,幾個月後才發現有身孕,掙扎著生下來。我也是直到阿好那次到莊子上休養,無意間撞見,才知道她那兩年間真正下落。後來阿好又出了那樣的事體,家裡家外到處一團亂糟糟不像話……我才跟她商量好了,索性抱養了由兒過來。”一面說,一面自己也拿過酒杯酒壺來,一氣兒兩杯澆入愁腸。

黃幸、林海聞言,面面相覷:他們原本只道章朔是坐船出行時不慎落水身亡,哪裡想到竟還有這等內情?不但不是親戚外人所被告知的意外落水,根本是連出走、拒婚、私生子等等真正情形都全部隱去。然而此刻細想,才覺絲絲入扣、合情合理——他兩個都是從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長大的,章霈、李氏雖是舅舅、舅媽,熟悉親近不遜於親生父母,深知都最是講究禮法,規矩上頭不許行差做錯一步之人。偏偏章朔從小天賦奇才,風流瀟灑,祖父章榮寵愛無二,最是隨心任性;只因不滿父母相看好的親事,又跟自己的大丫鬟皎娘有了首尾,一言不合憤而離家,不料次日便醉酒落水溺亡。愛子夭折,章霈、李氏傷心難以排解,必然遷怒旁人,對皎娘痛恨入骨,下狠手處置,連帶遺腹子的章由也不肯相認。是以章望隔了兩年才知道弟弟還有骨血遺存,然而費盡心機,也僅僅只能以族人遺孤的名頭抱養為嗣子。章望夾在父母兄弟之間,兩相遮掩種種為難,縱是待章由如親生,這二十年來摧心折磨、痛苦備嘗,才終究逼得今日非要在至親跟前為他正名。想到此處,不由既是感慨,又是嘆惋,對章望則更多了一分敬意。

黃幸、林海追思前事,默默半晌方才回神。結果猜一抬眼,就見章望已經將那一壺酒吃得涓滴不剩,自己也酒意上頭,醉伏在案上。林如海張口就要叫醒,卻被黃幸攔住,道:“他多少年悶在心裡,今天是故意要醉的。且讓他去。只把他搭到裡屋榻上睡就是。”果然兄弟兩個合力,將他扶去裡面屋裡。黃幸便向林如海招一招手,兩人出來房間後道:“由此可見,由哥兒的婚事,舅舅、舅母那裡怕是難交代。你怎麼看?”

林如海道:“仰之這些年不易,自然是要幫他。”略想一想,說,“大阿哥那邊,先要借重姨媽出力。我這邊,幾處書院總有說得上話的人。另外再跟謝家打好招呼,該致意的,讓他們先往常州致意——舅舅、舅母是愛面子的人,這上頭做得周到了,別的就不至於額外的成見。大阿哥以為如何?”

黃幸笑道:“我們正想的一樣。今日晚了,等明天一早,就著手料理。”兩人又就這幾處如何施為商議了幾句,然後方在書房次間的兩張床榻上分別歇下。至於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