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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糾結

直到吃晚飯時,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斷了。

易郎中溫和地說:“行醫之人雖講究醫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否則,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還要被嫌棄味道不好。”

自然是這樣,沒有人被人欺負了,還得巴巴地替人上門診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過睡了一夜覺,腿筋怎麼就斷了?

聯想到上午醫館前突然出現的那群錦衣衛,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麼,心頭顫了顫,又覺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會是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況且,易家跟他並無交情。

他應該還在揚州吧?

雖說有千萬種理由不是辛大人動的手腳,易楚還是心裡不踏實,一直在醫館裡磨蹭著不想回房。直到亥時,易郎中也準備洗洗睡了,易楚實在沒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膽地推開房門。

迎面而來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著頭皮走進去,藉著朦朧的星光,看到個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羅漢榻上,頭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著了?

這人,不回自己家睡個痛快,跑到這裡算怎麼回事?

而且,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她跟父親就在醫館,他到底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的?

易楚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內室挪,才剛邁出步子,就聽暗影裡傳來聲音,“過來,我有話問你。”

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著些嘶啞,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頭站著。

辛大人卻又不說話了。

夜色濃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感受到有雙灼熱的視線牢牢地釘在自己身上,這灼熱讓她渾身不自在,可又隱約地有絲絲酸澀繞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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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酸澀令她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又無比尷尬。

畢竟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縱然無人瞧見,也萬分不該。

本能地想逃離,想打破這種尷尬,易楚急急開口,“你何時回來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閃了閃,“差不多申時回來,先進宮面聖,皇上留了飯,戌時出來……”

竟然說得這麼詳細,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風。

易楚默默算著時辰,突然心頭一跳,害怕再聽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時止住話頭。

易楚暗中鬆口氣,問道:“大人說有話問我,不知是什麼話?”

“廟會那天,你怎麼會衝撞了榮郡王?”聲音比適才要冷漠許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有聲音自她頭頂響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牽連到你……”

卻原來是他站了起來,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氣勢忽地散發出來。

易楚不由後退一步,低聲將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遍。

辛大人凝神聽著,突然開口,“推你的人是易齊。”語氣很篤定,似乎親眼看見一般。

易楚沒法否認,可又不願辛大人誤解易齊,只說:“我沒有看到,說不準。”

辛大人再不開口,又沉默會,才道:“下午你爹開了些草藥給我,我不方便煎藥,你替我換成藥丸。”

“好,”易楚答應,“爹一早出診,醫館辰正開門,你來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裡來……”他目光凝在她臉上,神情開始變得柔和,“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

沒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煩著,根本沒心思想別人。何況,她完全沒有理由想他,她躲都來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邊又傳來更低更輕的聲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徹底呆住。

他說,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裡細軟的絨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點燃油燈,開啟手裡的絨布包。

紫紅色的絨布上,躺著對墨綠的碧玉鐲子。玉的水頭極好,溫潤縝密,凝如羊脂,入手沁涼,若是夏日戴著,感覺定然極舒服。

可,這種東西並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與他再無瓜葛。

易楚隱約感覺喉頭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來,她猛地合上絨布,與先前的荷包放在一處。

只是,夜裡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話像是咒語般時不時迴盪在她耳邊。

莫名地,又想起他臨走前的那半句話,“你會不會……”

你會不會想起我?

他應該是這樣的意思吧?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樣低,那樣輕,那樣柔的語氣……

易楚覺得自己快被折磨瘋了,一把拉起被子,連頭帶腦把自己緊緊包裹進去,彷彿這樣,就再也聽不到那個聲音。

第二天又是兩隻黑眼圈。

易楚支吾著解釋,“蓋著被子太熱,不蓋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脈,“煩渴燥熱,五心不寧,睡前用點安神之物。”

易楚心虛地答應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過晚飯,易楚將四物丸、荷包還有那只絨布包都找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抱著被子去敲易齊的房門,“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齊先是一愣,很快興奮起來,“好,快進來,”接過她的被子鋪好,又跳起來,抱著易楚,興高采烈地說:“好久沒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緒帶動著易楚也開心起來。

兩人一起洗了腳,又一起洗了臉。

易齊道:“我琢磨出一種新髮髻,姐梳起來肯定好看,”說著打散易楚的頭髮,分成四份,後面的依然綰成髮髻,前面兩綹先辮成辮子,再向後順在髮髻上,辮身用銀固定住。最後插兩朵精緻的鵝黃色絹花。

鏡子裡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豔麗。

易齊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來很簡單,我教你,”又將髮髻散開,細心地教導她。

易楚也很高興,這段日子,她過得無比沉悶,能夠換個新發型,心情就會好一點吧?

兩人說說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側,易齊睡在內側。

放下帳簾的時候,易齊又感嘆一句,“好久沒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兩人小的時候,是跟著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歲時,兩人一起搬到東廂房,兩人睡一張床,易楚在外頭易齊在裡頭。

易齊十歲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吵著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領著兩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

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許是近幾日總是睡不好睏意太濃,又或者是因為易齊在身邊心裡踏實,當耳畔傳來易齊細柔悠長的呼吸聲,易楚也禁不住睏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覺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睜眼。

易齊已經起來了,朝著她笑,“姐,我給你梳頭髮。”

兩人梳了一式一樣的髮髻,易楚清雅,易齊豔,並肩站在一處,一個似出水芙蓉,一個像盛開的牡丹,說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溫和地笑,“來吃飯,給阿楚買的熱豆汁,給阿齊的是甜豆漿。”

兩個女兒齊聲叫,“爹爹真好!”

歡歡喜喜地吃過飯,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東西仍在,連位置都不曾移動,似乎並沒有人進來過。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隨口一言,當不得真。

易楚頓時鬆快下來,可瞧著桌上的東西,又無法真正放鬆,得找個機會全都還回去才好。

連續幾天,都沒見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間卻有訊息流傳開來。

據說揚州大亂,頭一天夜裡揚州知府被抄家入獄,第二天夜裡漕幫三位當家的同時斃命,屍首就掛在揚州城的城牆上,同時不見的還有他們無以計數的家產,說是數百名錦衣衛忙活了好幾天才清理完。

漕幫是萬晉朝最大的幫會組織之一,幫眾足有上萬人,掌管著漕糧的徵收和運輸,幫規及其嚴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眾堪比軍隊的護衛,還有不少謀士為之出謀劃策。其中三個當家的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是大當家在揚州的住處就有十幾處,除了親信之外,沒人知道他歇在何處。

能將三位當家的同時殺死,可見錦衣衛的能力與勢力。

一時間,錦衣衛名聲更甚!

易楚問父親,“揚州離京都有多遠?”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離揚州不算遠,記得當年你外祖父進京足足用了一個多月。你想去揚州?”

易楚笑笑,“就是隨口問問,不知道揚州的訊息多少天才能傳到京都。”

易郎中瞭然,“驛站送信沿路換馬不換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傳過來估計差不多。說起來,什麼時候也該帶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還有沒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衛,是進京趕考的秀才,原本滿腹詩書,運道卻不好,頭一年開考前日收到家書說父親病故,他回家奔喪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場,因途中奔波得了風寒,病得幾乎起不來床,勉強下了考場,連卷子都沒答完,自然榜上無名。因爹孃都過世,衛秀才索性不回鄉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腫的連筆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無成,衛秀才無顏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戶寒門女子為妻,生了易楚的娘。

過了十數年,衛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鄉,但拖著病體帶著妻女多有不便,遂將女兒嫁給易郎中,夫妻兩人自回常州了。

頭先還有書信聯絡,後來衛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離世,漸漸也沒了訊息。

易楚聞言唏噓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見得能夠有機會去常州。畢竟,一個多月的行程,太遙遠了。

可辛大人,為何卻在半個月之間打了個來回,還做出那麼驚天動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疲憊,咬緊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