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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梅柳之約(四)

阿狸陪著她阿孃在屋裡說話, 議論的自然就是今日宴會上少年們的表現。

阿狸倒也不多說什麼, 只不時應一聲,更多的時候還是在埋頭做繡活。

不多時,便有下人來報, 說是太子還在府上遊蕩。

――司馬煜來王府次數實在太多,下人們都認得他。誰敢逐客?也只能來請夫人的主意了。

阿狸娘聽著, 就有些煩憂,道:“這位祖宗還真是折騰, 你說他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當娘的跟當少年少女們的不同, 不會去想些喜歡不喜歡、競爭不競爭的瑣事,只是覺得太子不走正路――若真喜歡阿狸,一早稟明了皇上和皇后就是。當初皇后明顯屬意阿狸, 太子開口, 斷沒不成的事。拖到如今,可見他沒提過。若是不喜歡阿狸, 更不該這麼落人閒話, 這個時候在府上晃盪。

知道的,說他不靠譜,隨心所欲。不知道的,還指不定以為阿狸跟他有什麼私情呢。

就皺了眉頭,道:“他不是說自己叫馬明嗎?就只跟他說, 宴會已經散了,主人也不在府裡――請他改日來訪。”

來稟報的僕役就有些為難,道:“小人也這麼說過, 但殿下不肯走……小人也不敢勉強。”

阿狸娘想想也是這麼個理。

王坦不在府上,她還真拿捏不準這件事的分寸。看了看阿狸,便問道,“你有什麼主意?”

阿狸依舊埋著頭,“既在家裡,便是客。就將他請到蘭雪堂,令阿琰陪著說話。或是他倦了,自己告辭。或是等父親回來。”

阿狸娘也是這麼想,再沒別的法子了。便吩咐,“就照小娘子說的辦吧。”

阿狸照舊埋頭刺繡。

阿狸娘說得夠多,卻試探不出她更多心思來。不由就暗歎,這閨女大了,果真開始藏心事了。

就說:“阿孃雖喜歡謝阿胡,卻也不是非讓你嫁他不可――你父親還瞧上衛阿醜了呢。婚姻是終身大事,你不用勉強,就跟阿孃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真中意阿胡。”

阿狸這才停了手上針線――她稍微有些懵,這怎麼又牽扯上衛琅了?

卻也沒計較,只是笑道,“女兒真看上阿胡了……阿孃非逼我說出來啊。”

阿狸娘就笑噴了,“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你這麼說,阿孃也就放心了。看你不做聲,還以為你……”瞟見阿狸手上繡活,又轉了話頭,“你對太子,是怎麼想的?”

阿狸:“太子,國之儲貳,日後的皇帝唄。”

阿狸娘道:“那太子妃,自然也就是日後的皇后了。”

阿狸點了點頭。

阿狸娘道:“也不是誰都能對這富貴淡然以對的。”

阿狸不由就抬頭望她阿孃,她阿孃也望著她,“在天家,兄弟、叔侄間是最不能相互倚重的――當年八王之亂,便可見端倪。唯有夫妻、母子之間,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母舅、妻舅家裡人,才是天子可以倚重的親眷……所以,若王家能有一個太子妃,日後你的父親、弟弟、叔侄,必然能得倚重,令王家繁盛。而有王家為你撐腰,便是天子,也不能不善待於你。這也是件互利的婚事,不會委屈了你。”

阿狸屏息不語。她阿孃又接著說,“所以,你若真看上太子了……”

阿狸忙搖頭,“女兒沒有。”

阿狸娘再看一眼她手上的繡品,就又嘆了口氣。阿狸忙垂頭,便見絲綢上繡線繚亂,已不能看了。乾脆就將繡品丟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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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心裡有些亂。”阿狸說,“……阿孃出嫁前,心裡就沒有忐忑過?”

阿狸想到當初的事,忍不住笑起來。眸光越發溫和,語氣也輕柔起來,道:“亂過。不過我知道,你阿爹日後會對我好。便他對我不好,我也不怕他――有什麼好怕的呢?也就釋然了。可沒亂成你這個樣子。”

“但是……就算不怕,也終究是辜負了。情分斷了,就再找不回來了。”

她阿孃就審視著阿狸,眼睛裡一點點溢位笑來。搖了搖頭,道,“終究還是個小孩子。”

阿狸:……=__=|||

“這種事,阿孃一句半句也跟你說不明白。你只要記得要‘拿得起、穩得住、放得下’,也就夠了。其他的――”見阿狸洗耳恭聽頭,她阿孃便又接著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計算的,感情也是一樣――你聽人說真情無價,也不要盡信。情之一字,固然不能按斤按兩的去稱,卻也是有‘價’的。所謂買不到,也不過是你付出的‘價’不對罷了。或是付錯了,或是不夠。”

阿狸再點頭。

“既然有價,自然就是可以換的。可以從無到有,也可能會從有到無。端看你是怎麼經營的。人性健忘。不去經營,不肯付出,哪來得天長地久的情分?”

阿狸等她阿孃說該怎麼經營,她阿孃卻又轉了話頭,“――不過這一件,阿孃倒不替你擔心。”

阿狸是個最可人疼的,也是個最會疼人的。沒公主病。這倒不是阿狸娘自誇。

“既然有價,也就有值得,有不值得。經營到了極處,還是不能以心換心,那就沒什麼好勉強的了。真被辜負了,也是他不值得。沒什麼好留戀的。”

阿狸就有些遲疑,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問,“可若還是喜歡……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她阿孃笑起來,“只能賤賤的倒貼上去唄。你最好別――阿孃養你這麼大,也是巴心巴肝的疼。讓別人糟踐了,可憐了阿爹阿孃在你身上的用心。”

阿狸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她阿孃就捧了她的臉,揉搓兩下,“別患得患失的,不像個大家閨秀――有爹孃給你撐腰呢。日後就算不行,也沒什麼好怕的。記住了嗎?”

阿狸垂著眸子吃吃的笑,“記住啦。”

“話又說回來,阿孃看謝漣不是個冷情的。你也得有數。”

阿狸點了點頭。將針線收起來,道:“時候不早了,阿孃歇著吧。”

她阿孃也說,“去吧。你也好好想想阿孃的話。”

阿狸便收拾了東西,往後院裡去。

外間天依舊陰著,雨卻將停了,只細如絲線的飄著。落地無聲。

繞過西邊書房,見屋裡亮起了燈,已可望見王琰臨窗讀書的剪影,阿狸便有些疑惑。吩咐身旁丫頭去問一問。

自己則撐了傘,只在假山石下等著。

天色已經有些暗沉,遠處樹蔭房屋都漆黑著,近處地上卻有些反明,只色彩越發的濃豔了。

細雨中菊花濃墨重彩,畫上去的一般。水珠滾在上面,令人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撥。

阿狸才俯身,眼前便遞過來一大把黃燦燦的雛菊花、

阿狸慢慢的抬頭,看清是司馬煜同樣忐忑專注的望著她,便猛的退了一步,傘也丟了。一時驚慌著。

司馬煜忙往後退了退,眼巴巴望著她,道:“這個……給你的。”

阿狸不接,側身避讓著垂下頭去,行禮道,“太子殿下萬安。”

司馬煜道:“不用拘禮。”

手上的野菊花又往前遞了遞,見阿狸又要退,忙收回來,道:“我不逾越!你,你不要再躲了。我只來問幾句話。”

阿狸默不作聲,幾乎要背對著他了。

司馬煜就有些沮喪,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微微往前探著,問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阿狸搖了搖頭。

司馬煜肩膀便微微松下來,臉上帶了些喜色,悄悄的往前靠了一步,“那麼,你有沒有那麼一點點……覺得我還不錯?”

阿狸腦子裡只剩嗡嗡的響聲了,她氣息有些不接,卻還是屏住了,說,“殿下尊貴,我不敢議論。”

“非要你議論呢?”

“……殿下聖智天成,自然是好的。”

司馬煜就靜了一會兒。勉強也接受了這個回答,又問,“那麼……你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喜歡?”

阿狸已經一團亂了。

“只敢敬畏,不敢有私心喜愛。”

“如果非讓你喜歡呢?”

“殿下!”阿狸有些透不過氣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她轉身便走。司馬煜一個錯步便攔在了她面前。抬了右手臂,阻住她的去路。那雙黑漆漆的鳳眼便在暗夜裡也有水色,專注的凝望著她,倔強的問:“如果非讓你喜歡呢?”

那細雨只靜默的飄著,落在臉上也只是一絲一絲的涼。

混亂到了極點,反而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這一世她與司馬煜也不過才見過三次。司馬煜對她能有什麼真心實意的喜歡?不過是小孩子一時興致罷了。但阿狸不同,她畢竟曾經為了這一遭心情,賠上了一輩子。

終究還是意氣難平,仰了頭望回去,開口問道,“殿下喜歡什麼,心裡真的清楚嗎?”

那聲音雖細弱,卻也清晰。

司馬煜點頭,“自然是清楚的。”

阿狸道:“可是殿下為什麼會喜歡?”

司馬煜眸子裡依舊沒有半分疑惑,“就是喜歡。看到便喜歡了。”

“那麼若殿下日後看到了別人,再喜歡了呢?”

阿狸心酸,眼睛裡已經泛紅。

司馬煜有些怔愣。於他而言,這只是飄渺的、不可預知的,以至於他連想都沒想過的某種可能。如果阿狸只是要一個保證,他願意給她。也一定會做到。

可是阿狸的眼睛不是這麼說的。那彷彿是她曾經經歷的過去一般,那麼沉痛,那麼真切,那麼畏懼,並且不曾痊癒。

他一時腦中空白,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本能的想要上前,想要將她抱在懷裡。連心也抽緊著,跟著疼了起來。

他上前時,阿狸便已經搖了頭。

她想要的,其實也並不是司馬煜的回答。

“……殿下命我說喜歡,我不敢不從。殿下命我喜歡,卻不是我想遵從,便能做到的。”她垂了睫毛,平靜的說,“匹夫不可奪志,人心不是這麼容易便能改的。”

司馬煜腦中便嗡的一響。

阿狸草草行過禮,便攬著裙子,飛快的跑走了。

她繞過角門,將門用力的關緊了。才蹲坐下來,抱住了膝蓋。

卻沒有真的哭出來。

她只是那麼坐著,任雨水將身上一點點侵透了,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入了夜,阿狸爹終於從宮裡回來。司馬煜也回了臺城。

而謝漣也見到了謝太傅。

這註定是個漫長的夜晚。

是謝太傅打斷了謝漣將出口的話,主動招呼他來下棋。

兩個人對面端坐,燈花噼啪作響。棋子落在榧木盤上,有金石之聲。

謝漣急著下完,落子得極快,佈陣卻很妥帖。眉眼清亮,全無煩憂。

他是那種做什麼都能很快投入的人,輕易動搖不了他的心志,謝太傅自認將他教導得很好。這孩子也一貫懂事,令人放心。

棋到中盤,太傅終於開口,“今日阿羌在宮裡擬了一份聖旨。”

阿羌是謝家二公子謝滄,比謝漣大了足足一輪,正在朝中任中書舍人。擬定聖旨也算他的本職。

謝漣專注在棋盤上,也沒太用心,只隨口道:“嗯。”

太傅拈著棋子,“‘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儷儲貳,允歸冠族。中正王坦長女,門襲軒冕,家傳義方,柔順表質,幽閒成性。訓彰圖史,譽流邦國。正位儲闈,惟朝典。’1”他頓了一頓,“――太子妃,終於是花落王家了。”

謝漣依舊道一聲,“嗯。”

太傅便放下心來,不再說什麼。

然而在某一個時刻,謝漣手上棋子忽然便不再落下來。他彷彿此刻才終於聽明白叔父說的是什麼,動也不動的坐在哪裡。燭火跳躍,他身後暗影瘋長瘋消。

太傅便有些疑惑的望著他,道:“怎麼不下了。”

謝漣手上棋子靜靜的落了下來。他什麼也沒說,甚至面色都沒有稍變。只是端坐著,眼睛裡的明亮的光芒卻一點點散開,混亂起來。

太傅中盤逆轉――謝漣後半盤棋下得簡直不忍卒睹,彷彿只是為落子而落子。卻始終沒有提前認輸。

等最後一顆棋子落完了,他才終於直身行禮,道:“阿胡先退下了。”

那聲音裡半分神采都沒有。

太傅就默默嘆了口氣。知道這孩子什麼道理都明白的,並不多說。

只點了點頭。

又問,“你先前有話要跟我說?”

“已經……沒有了。”謝漣這麼說。

他什麼道理都明白。就是因為什麼道理都明白,這個時候才連一點情緒都不能發洩出來。

只能沉默著,生生的任那些不能出口的心事,將心口刀劍一樣戳刺鋸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