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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人生自是(四)

有些事你說是命中註定也行, 說是必然也可。

總之, 儘管這一次沒有阿狸跟著,司馬煜一行人還是在襄陽遇上了慕容雋。

衛琅個殺胚再度帶上一隊私兵就殺過去了,追到漢江北面秦軍大營附近, 大搖大擺的偵查了一圈,確定人真的已經回營並且確實不打算派兵出來滅了他這十幾個人, 才略帶惋惜的撤兵回去。

其實不是慕容雋不想滅了他。此人打了一輩子仗,素來都以穩重和後發制人見長。他見過囂張跋扈的, 卻沒見過衛琅這麼囂張跋扈的――就十幾個人追到人家大營前, 徘徊不去,分明就是在誘他出戰。慕容雋想了想,此人不是來找死的, 就是後面有大軍待援。

在看這些人行止有素, 不露怯意,也不冒進, 總也誘不進弓箭射程裡。就知道這裡面有人才, 人才自然不會是來送死的,越發確定是後者了。

反正就十幾個人而已,他也不放在眼裡。一面等著斥候回來,一面就進帳吃了一碗羊酪。

羊酪才吃完,裨將就來報, 說是附近十里沒有大軍跡象,要不要出去宰了那些砸碎?

慕容雋不動聲色,只說:“反正是砸碎, 想宰就去宰了吧。別去的太遠。”

裨將暗帶鄙視――自慕容雋來了之後,就沒表現出跟一代名將相匹配的幹練和氣概來,反而多顯露出老態和怯懦,他難免就覺得慕容雋成名僥倖,已經存了輕視的心思。再想想,慕容雋可不就是老了嗎?且他是從北燕叛逃來的,北燕都被滅國了,他能不怯懦嗎?

越發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末將就去會一會。”

裨將帶人馬出營追衛琅去了。慕容雋看了看天,算了算日子――十月二十九,風自上來。晚上會是個劫營的好日子。

從裨將來報,說沒有大軍待援時,慕容雋就覺得,外面不管是誰帶兵來的,此人都後生可畏。可惜年輕人就是血氣太盛了,謀算不老,就容易讓人看透。

若換一個情景,今晚這少年敢來劫營,慕容雋定然要他的命,不叫他有時日長成。

但是……關他什麼事?北秦不是他的故國,氐人反是他的仇敵。

他這幾日在前線勘察,已經覺出來,南邊士兵悍勇,訓練有素,又有勇將、智將,早不是十年前可比的了。不說丞相死後,秦人法令廢弛,驕奢淫逸,就是他們最令行如山、悍勇善戰的時候,也未必能打贏。何況內患重重,實在不宜輕易大軍遠征。秦帝這次根本就是自取滅亡。慕容雋雖敬重這個人,卻也不打算替他賣命。從被調到前線那日,就在想著怎麼回後方去。

小敗被責,自請老邁而退,也未嘗不是個好法子。

於是慕容雋進賬又盛了一碗羊酪。

――茶茗雖好,也不過是酪奴。在南邊待久了,慕容雋已經有些想念家鄉的羊炙和羌煮了。

衛琅見有人來追,便放慢了速度,不遠不近的釣著。誘他們一路跟過來。他特地選的好馬,打不過,總是能逃的。

三百人,砍他們十五人是夠。但是敢追著他們過河,就有些託大了――司馬煜和謝漣身旁精壯護衛,少的時候也有五百人。何況襄陽是重鎮,守將從不敢懈怠了。

一陣砍殺。

雖然沒把慕容雋賺來,衛琅覺得自己也算不虛此行。

陣前折了副將,這本身就是一場大敗。慕容雋還沒打算做到這一步,聽說裨將追遠了,就派人帶三千人馬出營去救。

救回來的時候,裨將已經丟盔卸甲,狼狽不堪。慕容雋不輕不重斥責兩句,又進賬歇著去了。

裨將羞憤不已,見慕容雋一派理所當然的模樣,越發憤恨。

司馬煜這邊退兵回營。士兵們清點戰果,三個人就在江邊渡口木板棧橋上商議事宜。

風吹蘆葦似雪,衣袂翻飛,烈烈有聲。江流去遠,天闊雲低,兩岸不辨人影,是個容易發曠古幽思的時候和地點。

當然,三個都是俗人,沒什麼感慨好發,打算說的都是劫營殺人的事。

謝漣已跟司馬煜商議過了,便不做聲,只席地一坐,釣線一拋,聽他們兩個人說。

衛琅當然十分贊同去劫營。他今天去時已經特別留心看過了,哪裡適合埋伏,哪裡能殺進去,他大概有譜。

再討論一下衣著和訊號,覺得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去跟守將說。

臨走前,看謝漣已經入定了,兩個人就忍不住湊過去,“能釣到嗎?”

浮子就在這個時候跳了一跳,謝漣揚手收杆,魚出水時他就忍不住勾了唇角。待收上來,就亮給衛琅和司馬煜看。

居然是一條白鱗團頭魴。

――還思建業水,終憶武昌魚。肉鮮汁濃,蒸煮燒燜皆好,江南少年無不知曉此魚的鮮美。連司馬煜看了眼睛都亮了一亮。

衛琅已經去翻魚簍,見裡面已經有四五條魚,一水閃銀的白鱗,肥滿鮮活。立刻就道,“開小灶,開小灶。”

謝漣釣來的魚,從來都只有送不出去,就沒有捨不得的。這一次卻將魚簍一收,“開什麼小灶。”笑道,“我打算做成送回去。”

衛琅和司馬煜就對視一眼,十分不滿的覷著謝漣――這也太失態了,吝嗇這麼幾條魚,真是謝漣嗎?

千里送魚,他跟桓娘什麼時候這麼情深了?

謝漣也不理他們,慢悠悠收了漁具,“時候不早,晚上不是還有事嗎?都回去歇著吧。”

已經一人當先。荷鋤般扛著魚竿,拎著魚簍走了。

還是司馬煜驟然回過神來,想到了什麼,忙跟上去,“上次給桓娘請太醫,是,是不是……”

謝漣腳步就頓了一頓。一時也有些走神,說不出到底是歡喜還是茫然。卻並沒有太糾結,便笑道:“是。到今日已經四個月了。”

衛琅:……靠!快手啊!

司馬煜已經轉到謝漣前面去攔人,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是什麼症狀?是不是乏力,睏倦,總是莫名其妙就發熱。不怎麼愛吃東西?”

謝漣: =__=|||……又不是他懷孕,他怎麼會知道啊!

還是衛琅開口,“懷孕又不是生病,你說什麼呢。”

“會不會是先兆?”司馬煜還不死心,“……我也要寫家書問一問,順便幫你捎去吧。”

衛琅就油然而生一種寂寞感,想到這兩人都走到當爹那一步了,連王琰那呆子都定親了,就越發寂寞。

他決定,這次回去,再沒人答應嫁他,他就搶一個來娶。

夜裡劫營,慕容雋雖有所準備,卻還是被司馬煜三個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待他將局面穩定下來,司馬煜三人早已見好就收,幹淨利落的帶兵撤離。便此刻他去追,其實也未必追得上。

不由就感慨,南邊的少年,確實是英雄了得。

等他知道,來劫營的是南朝太子並謝桓家三郎時,他已經遠遠的離開了襄陽――並且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再回來了。

司馬煜的家書送回來時,阿狸正在吃藥。

其實她自己知道,她的病根本就不是藥石能治好的――是系統,它在提醒她,她的卷面分已經不及格了。除非有什麼逆轉性的加分情節,不然就要被判出局了。

但阿狸還是一滴都不剩的將藥都喝下去。

她還不想放棄。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有希望的。

她想和司馬煜白頭偕老。她不明白,為什麼司馬煜就不行,他們明明互相喜歡。難道只是因為她炮灰了謝漣,就無論她和司馬煜怎樣和美相愛,都無法挽回了嗎?

她展開司馬煜的信。看他言辭諄諄,說他如何劫營,如何獲勝,如何英姿勃發,想到他站在城頭當風擺造型的模樣,忍不住就笑起來。

還跟個孩子似的。

他們才都這麼年少。才相攜走了起步,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就被否定了?真該讓評委們也穿越一次試試,看他們還敢不敢隨口說誰渣誰不配誰該死?他們信口論斷的時候,就不會想一想?他們看著是一場戲,可是在某一個時空,對某一些人而言,這可能就是他們所經所歷、有血有肉的生活。

還有命題老師,也太沒主見了吧――她們可是她教出來的,就算評委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就不能對學生心軟一點,偷偷放一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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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能這樣啊……

阿狸捧著信紙,眼淚就一滴一滴落下來。

信的後面,司馬煜又在叮嚀,不要亂跑,不要亂想,要多吃、多睡、多開心,多想想他。是不是再叫太醫來看看,她是不是懷孕了才不舒服。聽說謝漣老婆懷孕也是這種症狀。

(謝漣:……你別胡說!)

阿狸淚水沒流完,就又笑噴了。

笑完了,就望著窗外青竹,看細雨零零飄落,若煙籠霧蒙,心境也一點點沉鬱起來。

臘月裡,司馬煜巡守歸來。

阿狸病情仍吊在那裡,不好也不壞。她不欲叫司馬煜看出來,言笑如常,連太醫也不經常宣了。

但真實的狀況,還是不經意間一點一滴表露出來。

司馬煜正當最美好的年華,他不曾經歷過生離死別――人在十六七的年紀裡,都是不考慮這些事的。也只在死別猝然降臨時,才知道原來它離自己這麼近――他只知道阿狸身上不舒服,需要好好的調養著。卻沒想過這病可能是治不好的。

臘月裡事少,他卻也不怎麼往外跑了。

有時就對著阿狸的菜譜寫他的“吃菜集”,每寫完一篇就讀給阿狸聽。遇到阿狸沒做給他吃過的,就說:“等你好了,記得做給我吃。”

這孩子文采真心不行,但俏皮話倒是不少,每每讓阿狸笑得前仰後合。

有時就讓阿狸坐在他懷裡,兩個人共披一件斗篷,只露出兩顆腦袋來看雪,一邊說話,一邊搖啊搖。

外間白雪茫茫,紅梅怒放,屋宇樓閣層疊起伏,曲折縵回,在雪天裡那金彩硃砂一點點洗盡了,漸漸變做飛白染墨一副素淡畫卷;屋裡熏籠裡熱氣迎面撲來,茶茗飄起白霧,杯盞旁擱了一枝黃燦燦的櫻草花。司馬煜說得口感,就從斗篷下伸出一隻手去端茶水,問阿狸一句,便先就這喂她一口,再將剩下的飲盡了。

有時他手持書卷,阿狸就從後面抱住他,伸手探進他衣服裡去。司馬煜就放下書,反過來撓她癢癢,鬧著鬧著,十有八九就到了床上。阿狸求饒了,他便得意洋洋的起身。阿狸就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長睫低垂,眸光瀲灩,吐氣如蘭,“……別走。”縱然他一直覺得阿狸那句“懷了孕就好了”是在取笑他,但當阿狸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時,他就相信,她很快會好起來。

阿狸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起來。

第二年四月,暮春孟夏之交,荼蘼花燦,小荷才露的時候,桓道憐臨盆。

因比預產早了十天,謝家還沒準備周全。

恰趕上謝清如歸寧。謝家宴客謝媒,司馬煜帶著阿狸微服來。忽然間喜事傳來,一時就忙亂起來。謝漣這麼沉靜的人,直接就提著酒壺跑了。

司馬煜和阿狸面面相覷,各自忍笑不語。

從中午等到霞光漫天時,產房才傳來訊息。是個男孩兒,母子平安。

一家子人互相拱手道賀,臉上的歡喜藏都藏不住。連太傅見人都是樂呵呵的。

謝漣一直沒回來,王琰要陪謝清如。只司馬煜和衛琅是外人,便也不久留。阿狸也跟著一道回去了。

謝漣守在桓道憐的床邊。

燈火暖得就想謝漣的目光。他正抱著孩子給桓道憐瞧。

桓道憐撥弄著,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問道:“可取了名字?

謝漣道:“大字叫煒,你覺得呢。”

桓道憐便喃喃念道:“彤管有煒……”點了點頭,“光輝燦爛,是個好名字。”又說道,“你會好好待他吧。”

謝漣笑望她一眼,帶點責怪,卻全無嚴厲。

桓道憐卻並不回應,依舊是淡淡的模樣,道:“該給我寫一封休書了。”

謝漣這次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卻並沒有立刻駁斥了,而是將孩子交給乳母,安放好了,才安靜的在桓道憐身邊坐下,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桓道憐望進謝漣的眼睛裡,帶些嘆息,帶些難過,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柔著:“我自七歲時遇見你,到如今也十一年了。我很早之前――在知道自己要嫁你之前,就一直仰慕你。想著能與你相守此生於願已足,再不敢多求。結果我還是錯了――謝郎,人總是不知足的。自嫁給你之後,我才知道,其實我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若得不到,我這一生都不能暢意,也許終會反傷到你。可是,你註定不會給我那麼多。還不如我早早抽身離去,免教日後傷情。”

謝漣沉默著,燭火明暗,躍動在眼睛裡。

許久之後,才將手覆在桓道憐手上,凝視著,道:“說說看,也許我能給呢?”

桓道憐笑著搖搖頭,“不可能,你心裡還有旁人,我覺察得到。我想著,你不能娶她,許是門第不當?如今你也有了子嗣,該可以抬她入門了。我不想和別人分搶,更不忍你一生苦戀不得,不如離去。”

謝漣不語。她便從枕下檀盒來開啟――那裡面放這一枚同心結,一直銀絲福壽荷包,完好如新。

“你一直藏著的東西。”桓道憐說,“荷包我已找匠人修好了――真是精巧的活計,我是趕不上的。好好收著,既然是這麼珍惜的東西,就別再弄壞了。”

謝漣就將東西攥在手裡,片刻後,起身丟進了火盆裡。

“是我的錯,”他說,“不該留著,教你胡思亂想。”

桓道憐就垂著頭,唇邊還帶著笑,已低聲啜泣起來,“那是我做的……”但是謝漣的心意,卻已經向她證明了。

“什麼?”

“都是我做的,好難的工,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的……被你給燒了。”

謝漣:……

他忙回身去救,桓道憐就從後面抱住了他,“……我再做新的給你,記得要戴。”

“嗯。”謝漣忍不住笑著嘆氣,回身抱住她,“開口就能說明白的事,花這麼大的心思。都是當娘的人了,真弄不明白你。”

沒到東宮,阿狸已撐不住,當夜就發起高熱來。幾乎不省人事。

掙扎著又活過來。她醒過來的時候,司馬煜還守在她的床邊。

看阿狸醒過來,便用力的攥住了她的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狸張了張嘴,司馬煜忙附耳去聽。

阿狸說的是:“能不能不要孩子了?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就我們兩個人過,好不好?”但是在司馬煜回答之前,她就已經先擺過頭去,“我亂說的。”

她這個時候才終於明白了――大概無子和專情,就是她的考題。

然而司馬煜是獨子,她怎麼能讓他無後?她又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為了賭題,騙他一個承諾?她死旗立得穩穩的了,何必將他下半輩子也拖下去?

她喝了一口水,對司馬煜說:“你上來躺下,抱抱我。”

她的聲音裡有留存不逝的時光。

那最美麗的年華,也在這個夜裡,永遠的停留。阿狸終究還是,再一次將他獨自丟下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