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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只如初見(一)

阿狸在這一年上元燈節見到了穆清。

當然不是什麼巧遇。

穆清來江南的機會大概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了, 而阿狸能光明正大出門的時候也不會太多。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

這幾乎是個心照不宣的日子。

唯一的麻煩是,晚飯才過,衛琅這廝就帶了人提了自家特製的花燈串門子來了。

這孩子貌美嘴甜, 想要討好什麼人簡直手到擒來。性子又跟老太太投緣。再有阿狸四叔那重關係,老太太早就把他跟王琰一樣待了。

恰阿狸說要出門, 老太太還有些不放心,衛琅立刻就自告奮勇, “我帶妹妹出門。您就交給我吧, 保管不讓人蹭到一根髮絲。”

人跟人就是不一樣。

當年謝漣和王家熟到就差一紙婚約了,然而和阿狸單獨出門這種逾禮的要求,他也從不會說。便是把賣巧的機會送到他跟前去, 他也必然牢牢的把握住分寸。

謝漣就是太知趣了。跟他相處如沐春風, 絕不會有烹炸酷冷之痛。然而一朝錯過了,卻也沒什麼特別令人追憶的。只在不經意間一個閃念, 忽然惆悵便如水氾濫, 酸楚從心底最深處滿溢上來,卻要想一陣子,才隱約明白自己是錯失了什麼。

而衛琅呢?

阿狸心境複雜的抬頭望了望他,他眉眼彎彎,眼波粼粼, 回了一個溫雅美貌親切動人的微笑。

四下裡花燈映水,酒旗當風,笙歌悠揚, 笑語婉轉――這個十分招惹人的殺胚,正光明正大的和阿狸走在秦淮河畔上元賞燈的路上。

ps:有家長的親自囑託和許可。

人跟人,真的是不一樣的。

阿狸只好想盡辦法支開衛琅。

“想吃糖葫蘆。”“啊,那邊有賣炒栗子的。”“花燈掉河裡了。”“梅花開得好漂亮啊。”……

“阿甲去買糖葫蘆”,“阿乙來斤炒栗子。”“阿丙去把花燈撿上來。”“阿丁折兩枝梅花來。”……衛琅隨口吩咐,有條不紊。

“……你就沒覺得我很煩?”阿狸深感無力。

“跟往常比稍微有一點。”笑眯眯,“不過我還挺喜歡的。”

“那你就不能親自幫我跑一趟?!”

“我答應過老太太,要‘貼身保護’,絕不失職。”繼續笑眯眯。

“你到底帶了多少人來?”

“就四個。”

“……我忽然又想吃糖瓜了。”看你還指使誰。

“小孩兒過來過來。去給這個姐姐買一斤糖瓜兒,剩下的錢自己留著花。”

阿狸撲地。

“我其實就是想支開你。”你就不能配合配合?

“我知道。”殺胚笑得越發溫柔儒雅,“我覺得你還能做得更巧妙點。我很看好你。”

你妹!

明月升起,出遊的人也多起來。夜色越濃,彩燈越明越暖。漸漸有了熱鬧景象。

橋上有人在表演百戲,人群匯流。大人把孩子抗在肩上,連河裡畫舫也停在橋頭,艙外弄弦的□□也停了撥片,紛紛來看。

遊人多處,自然就有貨郎挑擔叫賣。熙熙攘攘。

阿狸拉了衛琅到面具小攤前,踮著腳挑了一會兒。自己套上一隻,回頭又給衛琅扣上一隻。

兩隻豬頭面面相覷,片刻後同時爆笑出來。

“想要嗎?”不知為什麼,衛琅的聲音好像稍微有了些誠意。跟之前刻意挑撥人是不一樣的。

阿狸是長女,穿越一回,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個阿兄。而這幾年相處下來――說真的,衛琅就跟她阿兄差不多了。

他是那種每時每刻都要壓著你,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但是當你受了委屈,他立馬就會將你拉到身後護著,然後用最陰險最解氣的法子幫你出頭的惡兄。

雖然怎麼都跟頂天立地聯絡不到一起去,但需要仰仗他的時候他也絕對可靠,而且在不明真相的閨蜜面前,他十分拿得出手,至少能滿足你的虛榮――就光那張臉吧。

明明就是一身阿兄範兒,誰知道他突然發什麼神經,胡亂對她放電。弄得她各種毛骨悚然。以前那樣不挺好的嗎?

就點點頭,翻出荷包來掏銀子,“胡頭給你,我要那個金剛力士!”

衛琅:……帶上金剛力士你也打不過我!

兩個人不是搶著付錢的交情。衛琅收得十分坦然。

小販跟著捧場,“姑娘好眼光,這兩樣賣的最好了。”

阿狸:……

她可不就是照著買的嗎。

付了錢,套上面具,往對面看了看。抬手一指,“咦,那不是阿胡嗎?怎麼跟崔琛攪到一起去了?”

衛琅扭頭去看。阿狸立刻往人群裡一鑽。

兜帽就被拉住了。

――衛琅這廝眼睛還在找謝漣,連阿狸的位置都沒確認。這麼一伸手,就準確的將她拉住了。

隨口打擊:“別白費力氣,我閉著眼也能抓到你。”

你妹!以為自己是貓嗎!

但是衛琅居然真看到謝漣了,並且崔琛此刻也真的就站在謝漣對面。兩個人對面互盯,雷打不動。謝漣素青深衣,翠竹立雪般挺拔雋秀,黑眼睛沉靜如深潭,風過無波。崔琛左手糖葫蘆,右手糖猴,頭上還扣著個豬頭面具。然而面容肅殺,灰眼睛鋒芒暗斂,殺氣深藏。

朔風卷地而過,吹起幾片枯葉。

兩人身上氣息繃緊,仿若箭在弩上,只待扣指而發。

衛琅:打架也不叫他!

立刻將阿狸手腕一拉,“我送你回去。”

用跑的趕回來,大概還來得及。

阿狸自然也看到謝漣崔琛了。她原本就隨口一說……真是烏鴉嘴啊!

不過這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上一回崔琛與謝漣不就差點對面遇上嗎?

想到先前支開衛琅費的力氣,就大感快慰。反而不著急了,“我還不想回去。”就含笑望著衛琅,“你不是要‘貼身護衛’嗎?乾脆帶我一起過去打招呼啊。”

阿狸覺得,去砍人渣,還是保護妹子,對一個十分義氣的殺胚而言,這是個十分要命的二選一。

她還是不夠瞭解衛琅。

――衛琅興奮了。

你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睛就這麼倏的亮了起來,燦若星辰。

“你不怕?”他連語調都有些明媚的上揚。

阿狸本來是不怕的――但衛琅這反應總讓她覺得十分不妙,好像她無意中開啟了什麼門似的。反而就答得不那麼確定了,“有什麼好怕的?”

衛琅就粲然一笑。飛快就把身上披風一解,塞給阿狸――這廝這一日披的是一條猩紅色白狐毛邊的長披風,越發襯得他目橫秋波,面若桃花。阿狸阿婆之所以覺得這一天阿狸和衛琅看上去尤其登對,實在是因為他們穿著情侶裝。自然,衛琅還是故意的――然而他的性子壓根就不適合這麼靜妍的打扮。此刻脫了披風,氣質瞬間便從溫柔儒雅變作挺拔精悍,立刻就從畫上跳脫出來。

那天生的美貌也活了一般,宛若修羅,豔色凌人。

“那就一起去打個招呼吧。”他說。

阿狸撲地。

怎麼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他家小太妹啊!

衛琅雄赳赳氣昂昂渡過秦淮河。

而阿狸趁他注意力集中在謝漣和崔琛身上,對她放鬆警惕,果斷抱著他的披風就溜號兒了。

衛琅興致勃勃過了橋,回頭忽然發現阿狸跑了,真的很有種把她捏在手裡擰巴擰巴成麻花踩兩腳的衝動。

居然跟他來這套!!

但都到這裡了,再讓他回頭去追阿狸,就太折磨他了。

很快便招來幾個小廝,吩咐,“小心跟著。有什麼不對馬上來找我。”

――其實這也是多餘。秦淮河可是阿狸家門口,要真出什麼危險,那也不是衛琅在就能管用的。

阿狸也沒跑遠――真跑遠了,到衛琅尋不見的地方去,那就是陷害他了。

依舊停在朱雀橋便那棵柳樹下。

月上柳梢頭,她覺得阿波肯定知道這裡。

果然,才等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聽見有人在背後試探的叫了一聲,“阿狸?”

阿狸就愣了一下――這聲音聽著十分清澈,但是就算是變聲期之前的童音,男孩跟女孩也是不一樣的。這聲音無意是男聲,說中性都有些勉強。

她回過頭去,見是小姑娘的打扮。先松了一口氣,才細細打量著――確實如傳說中一般絕色,然而比衛琅的美豔還有不同,這絕色十分端正,走的乃是白梅清絕的路線。那冷豔之處,阿狸對上她的眼神,心裡竟也砰然一動。

等等……好像有哪裡不對,她為什麼要拿人跟衛琅比啊!而且這種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啊喂!

“你……你是?”阿狸緊張得聲音發抖。

對面的美人聲音依舊平淡,“我是阿波。”

太好了,阿狸直接撲上去――自己人,便宜隨便佔。

阿波瞬間抬手,後退一步,“男女授受不親!”

阿狸撲地。

阿波比阿狸猜得還要更悲慘。

她不是穿成清河公主,而是清河公主她弟,慕容小鳳皇。

阿狸忍笑忍到內傷。

心想,叫你替命題老師說好話。你不知道她人品有問題嗎?小氣吧啦的,人又矯情。明明那啥的要命,還非裝作不在乎。

現在知道吃虧了吧。

“一穿過來,弄明白自己的原型,打聽清楚北秦皇帝的名字,當即我就崩潰了――女變男,當禁臠。雷死我算了。”回想血淚史,阿波也淡定不能。

阿狸:摸摸……

“我才十二啊十二,那老賊名聲也不錯,他怎麼就下得去手?”

阿狸:“呃……你想過沒,小鳳皇可能也不無辜?”該怎麼說,這對姐弟根本就是讓自家人獻給苻堅的。這場交易能換回多少籌碼,只怕小鳳皇自己也很有謀劃。他雖然才十二,但畢竟已經是燕國大司馬,心思未必有多幼稚。而苻堅又是多愛面子的一個人。

“呸……現在我是小鳳皇!”

阿狸:……摸摸。都是那“老賊”的錯,絕對的!

“喵的,敢禁臠我,看我爆他菊花。都是男的,誰壓倒l還不一定呢!”

阿狸都不知該感嘆優等生就是霸氣,還是提醒她她已經開始錯亂了。

說到這裡其實就已經不好笑了。阿狸開始替阿波操心,“留在南邊吧,別回去了。我手上有點人脈,能幫你。”

――就算只是一次穿越遊歷,要經歷這樣的人生也過於殘酷了。

“你別操心了。”阿波居然已經恢復了心態,“我好歹是個優等生,自己的事自己能處理。這次就是來跟你打個招呼。本來以為穿成個女的,不管給你當丫鬟還是當閨蜜,多少都能提點你幾句。結果你也看到了……”

阿狸心有慼慼。

“但好歹我跟你在一個時空不是?”阿波又說。

阿狸就有些感動了。別的不說,阿波居然記得男扮女裝――好吧,這個詞用的真是彆扭――再來見她,就可見為她考慮得有多仔細了。

“你要盡全力,不管最後嫁給誰,都別放棄。”經歷過男變女事件,優等生阿波也相信有些事由人不由己了,“說不定那天我就蹦出來,給你一份大禮包,就幫你變be為he了呢?”

阿狸又噗的笑出來。

阿波拍拍她的肩膀,“反正最次最次,我不也是個男人嗎?”

阿狸:……

“我混不了那麼慘啦!”

這次連阿波也笑了出來,“誰知道啊,就你這智商。”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烏雲漸漸匯聚起來,遮蔽了月光。遊人開始散去。

悄無聲息的,雪花就落了下來。

然後越下越大。

阿狸靜靜等在樹下,呼氣成白。

手裡袖爐已經開始變冷,她就把手籠在衛琅披風下邊。

衛琅那邊也終於打完了,急匆匆的趕過來。他身上還冒著汗,見阿狸冷得跺腳,臉蛋鼻子都發紅了,原本想揪她耳朵算前賬的心情就這麼消散了。

“你得有多呆啊!”抬手就給她套上兜帽,假公濟私拍了她後腦勺一下。

阿狸抬頭瞪他。

衛琅忽然就覺得心裡很熨帖――他砍殺回來,有這麼個乖巧得像兔子,卻又鈍感的敢用這麼不滿的眼神瞪著他的姑娘,執著的在垂柳樹下等著他。這種體驗於他而言還很陌生。

他並不知道,在正常人的生命裡,這種感覺稀鬆平常。他們常從親人身上體會到。它名為溫馨。

他只是想,其實仔細看看,阿狸長得也很好看。五官搭配得恰到好處,添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

“披風拿走。”阿狸不知道衛琅在心裡誇她,語氣不善。

“抱著吧。”衛琅心情好,笑語盈盈,連聲音裡也有種暖暖的沉靜,“看你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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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很沉啊你知不知道>皿<

但是抱暖了的東西,忽然放開,確實會覺得尤其的沁寒,也是真的。

“趕緊回去交差吧。”阿狸轉身要走,瞟見衛琅回頭揮手,也跟著探頭望了望。

就見司馬煜站在朱雀橋上,專心致志的團弄著什麼。

橋頭還掛著明燈,燈下只是一方橘紅色的明光,雪花一閃一閃的落著。他就在那明光裡,旁若無人的玩著雪。

阿狸一直一直的望著他。

衛琅問:“去打聲招呼?”

阿狸才垂下頭,低聲道:“不用了,我們走吧。”

謝漣探頭瞧了瞧,問,“做的什麼?狸貓?豬玀?”

司馬煜胡亂的把已經成型的雪偶打碎了,掃到河裡去,“什麼也沒有。”他說。

他抬頭望過去的時候,只見漆黑深巷,兩排腳印。衛琅和阿狸並排而行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這個寂靜的雪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