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是前朝重臣日曜天官。
中年得了這個女兒,自是寶愛得緊,什麼都要用最好的,就連塗在一頭烏髮上的桂花油,也要用須彌之畔生長的千年桂花樹,立春的時候採擷而成,在瓷甕中釀造七七四十九天。
母親是個美人,她的面容也沒有令父母失望。鵝蛋臉,懸膽鼻,雪白皮膚。很小的時候,她就經常聽父親唸叨:我家英兒是要做天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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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妃是什麼?
父親撫摸著她絲緞一般的長髮,充滿憧憬道:“天妃便是天帝陛下的妃子啊,英兒這般美貌,一定會得到陛下的寵愛,光宗耀祖的呢。”
她聽侍女也說過許多傳聞,於是道:“陛下有很多天妃麼?”
父親道:“是啊,帝王總是三千後宮粉黛。”
她便把頭轉過去,清亮道:“我不要做那許多人中間的一個!”
父親責怪道:“這孩子,不懂事……”
她卻已經走開了。
她不要做許多人中間的一個,這個念頭永遠都沒有變過。
三千歲的時候,天后壽誕,父親帶她去天宮賀壽。
她穿上了緋色的衣裳,映得小臉彤紅。她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好奇,紅色的牆,金色的瓦,巨大的石獸,比她高大得多。
父親怕她懼怕,可她眉眼靈動,十分自在。父親松了一口氣,這孩子看來不怕生,實在是件好事。
她問父親每座宮殿裡都住著什麼人,金鑾殿是天帝――帝n,正宮是天后,東宮是太子殿下帝鈞,其餘梅蘭竹菊等宮殿住著若幹位天妃。
但是除了這些富麗堂皇的殿閣,還有若干建築,隱沒在花樹之間,隱隱綽綽。
她伸著脖子向遠處看去,忽然有種朦朦朧朧的感覺,那個地方有什麼呼喚著她。她捺不住好奇心,向那邊走去,卻被父親喚了回來。
壽宴開場,禮節繁縟。她只覺得無聊得很。父親滿面笑容,拼命將她推到陛下和天后面前,她雖是不懼,卻也不耐煩,只得草草的笑笑。她看見了那位太子殿下,父親一心想讓她嫁的人,他很英俊,比畫上的人還好看,一身白衣翩翩。
但是她不喜歡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湧動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
讓她覺得不安全。
後來她藉口吃壞了肚子,要去茅廁,三下兩下擺脫了隨行的宮女,來到了她之前想去的那個角落。
穿過一個幾乎被廢棄的月洞門,一片湖水邊是一座寂靜的小樓,已經有點荒廢了,但是裡面是有人的,偶爾閃動著。
“狐妖,狐妖,打狐妖。”
忽然幾個尖利的童聲響起,她狐疑地去看,卻見一棵大樹底下,幾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正圍著一個女孩叫囂。
“我不是狐妖……”那女孩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眼睛裡卻是冰冷的,就好像已經不存在於這個吵鬧的地方。
她心一凜,大步走過去。
“喂,你們幹什麼?”她板著臉,推開那幾個孩子。她學過一點兒術法,因此毫不費力。
“你幹什麼?”為首的一個男孩長得很難看,喝道,“她是狐妖,你看她長得多像狐狸?”
“我不是,我是娘的孩子!”那女孩倔強地喊,娥英轉過頭去,細細看著女孩的臉,頓時驚呆了。
竟然會有那麼美的女孩,就好像一個夢。
於是,她遇見了她,就此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叫o,是失寵的一位妃子的女兒,由於母親體弱多病,又無後臺支撐,於是基本上被打入冷宮。
即已失勢,自然誰也可以踩在頭上。
幾位得勢的天妃,更加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娥英在心裡冷笑,父親啊,你要我去做天妃,卻不知道有這麼苦命的妃子吧?
她和她並肩坐在湖水邊,o本來是赤腳的,她也把鞋襪脫掉,放入水中。
“謝謝你。”o的聲音細柔,“我已經習慣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過來幫我說話。”
她又笑著說:“你真好看,你的眼睛閃著光。”
娥英臉有點紅,訥訥說:“你才好看。”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o羞澀地低下頭去。
“你……”娥英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你爹爹怎麼不管你和你娘?”
“我娘說,我爹很忙。”小女孩有精緻的梨渦,皮膚近乎透明,“他是天帝,需要管好多好多的事情……”
娥英想說你爹爹現在不過忙著跟一幫老頭喝酒而已,但是沒有說出口,她怕她傷心。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家是多麼幸福。
“你叫什麼名字?”
她才想起忘了介紹自己:“我叫娥英,你以後來我們家玩吧,我爹孃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她嫣然一笑:“好呀。”卻又皺起眉頭,“可是娘說我不能出這個門……”她指著那個月洞門,苦笑。
“你從來沒有出去過?”
她瑟縮著點頭。
“好吧,我帶你看看外面的世界!”
――後來她想,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需要保護她,幫她實現她的願望。
也許是因為她太美,也許是因為命運。
她拉著她爬上那座巨大的塔頂,o很害怕,她便用了一朵小小的雲,將她託著。
夜幕低垂,一輪圓月皎潔無限。
“漂亮麼?”
“嗯,我從來沒看見那麼大的月亮。”
“那我以後天天帶你看。”
o笑了,那笑容純淨如雪卻嬌豔如桃花。
她心中滿是喜悅,她終於可以實現另一個人的願望了。
這種感覺是多麼微妙,又多麼甜蜜。
可是在兩個人拉著手落到地上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那是太子,幾個時辰前,被她腹誹的那位白衣少年。
他很有興趣地盯著她們,問:“你是誰?”
她回過頭,才發現他問的是o。
o低著頭,即使是在夜色下,也看得出小臉泛起淡淡的紅暈。
――那天,明明是她先遇見她。
後來幾千年,上萬年,她一直這樣想。
可是她遇見她,似乎只是為了讓他遇見她。似乎只是一個信使,將她傳送到他的身邊。
o,帝鈞。
後來,每一次她見到她,都聽她提起他。
她心裡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不是因為他們的兄妹身份,而是因為,她覺得他眼中那種漩渦一般的沉鬱,能將o卷得粉身碎骨。
可是她的語氣那麼歡喜,她怎麼能打碎它?
時間飛逝。她拒絕了入宮做太子妃,爹爹老淚縱橫,她只是淡淡一笑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爹爹顫聲:“誰能比得上天帝陛下?”
她揚聲道:“我喜歡的人便是天下最好的人!”
即使……她不喜歡我,她喜歡的是別人,她依然是最好的人。
o告訴她,爹爹似乎發現了她和帝鈞的約定,大怒,要將她送去九重天,作為聖女。
“他為什麼不去為你求情?”
她微微搖頭,神色淒涼:“他也沒有辦法,他說只要我等一段時間,一定會帶我回來……”
會嗎?她不知道。可是她依然安慰她:“那就好,你要好好的。來,我送你一件物事。”
她將一本牛皮簿子遞給她:“你帶去寫吧。”她知道o有極美的書法。
o笑了,褪下手上一串琥珀色的珠子,遞給她:“這是我的,你拿著吧,看著她就如看到我一樣。”
她想說,我就是不看它,我也每天都覺得看到你。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作別。
她不要做許多人中間的一個,所以她愛著,卻不能說。
後來,他到底沒有履約。
他當了天帝,卻把她嫁給了別人。
她進了宮,被封為內侍,是相當高的女官了。她只是想要問他,為什麼,為什麼?
她半夜闖進紫極殿,見他雙目滿是血絲,倜儻外表下,她看得出他其實已經心魂欲碎。
“娥英,你相信我――”他嘆口氣,“我一定會把o兒接回來,否則你殺掉我吧。”
她想說,我殺了你,她怎麼活?
可是她只有默默嘆了口氣,道:“希望你履行約定。”
她知道她有多麼傷心,她自毀雙目,卻依然逃不掉。她吩咐自己的侍女們去看她,帶上最好的藥材,假裝是天帝所賜。她知道,她此時不願見到她。
她出嫁那天真的好美麗。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那種光芒幾乎能照亮整個天界。她握著她的手,說不出話來,她卻沒有哭,眼睛雪亮。
“你要好好的。”她不停地說,眼睛酸澀。
希望那個人對你好,希望他……像我那麼愛你。
o卻只是淡淡地笑,她輕輕湊到她耳邊道:“英兒,我多麼希望那一天,你沒有帶我去看月亮。”
――是我的錯麼?她自責著。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她大病一場。
而帝鈞越來越沉鬱,她知道他謀劃著一場大戰,可是在大戰前,他要接回o。
“她不肯回來!”他懊惱地說著,一手推翻了一隻玉瓶。
片片飛雪,她看見她的臉,忽然有些歡喜,她應該幸福了,要不怎麼不回來呢?
只要她幸福就夠了。
我不用見到你――只要你幸福。
即使你不知道我的心,又有什麼關係。
大戰終於還是到來了。
天軍十萬沿著須彌,橫跨到暗河之畔。然而鬼界大祭司使出血咒,大軍前進不了一步。唯有一個泉眼能夠突破這個困境,然而這個眼在何處,只有冥界的寶物――地卷才有記載。
她心中冰涼。
她知道帝鈞會做什麼。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帝鈞將她軟禁起來,她踏不出天宮一步,她知道帝鈞御駕親征,她知道什麼即將發生。
那一夜,她又看見了她,她忽然變回成少女的樣子,對著她笑。
她迷迷濛濛向她奔過去,卻聽見她說:“英兒,我要走了。”
她怔怔流淚。
她輕道:“哭什麼?我這些年很開心,知道麼,我有了個女兒,她長得跟我很像。”
她驚喜地問:“是麼?”
她點點頭:“雖然她落到帝鈞手裡,可是我能算出她命不該絕,很久很久以後,她會來天宮,你能看見她!”
“你能幫我一個忙麼?”o的身形忽然如花瓣一般片片消散,“我女兒――她會來給我報仇――求你幫我保護她――保護她――”
尾音未落,人已不見。
吉祥天公主自盡的訊息很快傳入天宮。
她捏著那串琥珀色的珠子,全身冰冷。
――如果是我,怎麼會這樣對你!
――我將你給了他,他卻害你死去……
我想殺了他,我想殺了他!
可是,我還不能……
天帝大捷歸來,她在宮內時間已滿,可以榮耀出宮了。爹爹早已尋了一門好親事,是西海龍王的長子,據說英俊又溫柔。
她卻搖頭:“我會一輩子呆在天宮裡的。”
因為我要等那個小公主來,因為我要保護她――這是我生存的唯一意義。
自從我在湖邊看見你,你就是我生存的意義。
現在你走了,我卻不能立即去陪你――我要等她來……
她長得跟你很像吧……我要好好看看她,然後,拿我的命保護她……
那時候,我就可以去找你了。你還在那湖水邊,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