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
我正發愣,忽然外面鞭炮聲響起了,窗戶上映出金黃色的光芒,隱隱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我一笑,下床拉起阿徹的手:“我們也去放鞭炮,好不好?”
他柔聲道:“好。”
他給我披上一件厚實的毛皮大衣,我整個人被圍在一大片毛茸茸之中,幾乎只露出兩隻眼睛,毛烘烘的,搔著我的鼻尖,不禁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小熊貓!”他看著我不禁失笑。
“那你就是大狗熊!”
我朝他吐吐舌頭,看著他眼中的漩渦一點點粘稠,一點點融化。
屋外,熱鬧非凡,穿紅著綠的孩子們,和衣著喜氣的大人們紛紛站在樹下、橋上、路邊,都是滿面歡喜,眉梢眼角都是期盼。
新的一年就要到來了。
電光、禮花、五彩繽紛、熱鬧無比。
“阿若小娘子,你們倆也來啦?”是王嫂子的聲音。
“嗯!”
我朝她笑了笑,將手臂穿過阿徹的胳膊,他也將我摟得更緊了些,我們穿過掛著冰凌的小橋,來到鎮口的石牌坊邊。他將鞭炮掛在突出的簷角上,指指身邊的空地,讓我過去暫避。
我小心翼翼地繞開路邊的冰,走到一邊,嘴角掛著笑,看他用火石點燃鞭炮的引線,然後笨手笨腳地往後退,真笨啊,難道他以前沒點過鞭炮麼。
忽然,眼角閃過一抹紅色。
“阿若,回來吧……”
“阿若,你真的不記得我們了麼……”
“快回來吧……”
我裝作沒有聽見,依舊歡喜地伸出手,拉過走來的阿徹,他的手有點涼。
炮聲響起了!
噼噼啪啪,震耳欲聾。
“祝阿若你明年吉祥如意!”他對著我一拱手。
我笑著,握緊了他的手:“阿若祝我們倆明年吉祥如意,和氣美滿!”
他聽見美滿兩個字,耳朵根有點紅,也可能是凍的吧,我暗想,又加了一句:“阿若祝相公明年財源廣進,恭喜發財!”
他笑得好開心。電光映出他的臉,清秀而溫柔。鴉色的鬢角,飛揚的眉毛,唇角勾著,像一朵春日初開的薔薇花。
我暗暗嘆了口氣。
不過,噼噼啪啪的炮聲整個掩蓋了它。
“阿若,我們要一直這樣……”聲音消逝的那一瞬間,他在我耳邊輕語,“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我抬眸看著他,心中思緒萬千,卻極力笑得燦爛。
他伸手端起了我的下巴,凝視我:“阿若,別多想了,所有過去的都過去了。”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微微低頭,摩挲著他的指尖:“嗯。”
朵朵煙花,盛開在天際。
人們只誇讚煙花美麗,卻故意不提它的短暫,若我當時知道我們的美好也如此短暫,我應當要緊緊的抱住他才是。
忽然,一絲清清涼涼的東西落在我的面頰上。
是雪!
下雪了。
我們拉著手,抬起頭,看著晶亮的雪花,輕輕柔柔旋轉著飄落。
那個畫面,在之後很久很久,都是我心底的永恆。
那一晚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將我放在他的肩膀上,看著我沉入夢鄉,方安然閉上眼睛。
只是我並未真正睡著。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我張大眼,凝視著他低垂的睫毛,輕輕坐了起身。
我怕他醒,所以輕手輕腳,幸而他大概是累壞了,只是微微側了側身子,依舊熟睡。
我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推開門,一股冷風夾雜著雪片飄進來。
我皺皺眉,對那個紅衣女子道:“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吧。”
她抬起紫色的眼眸,雪白的臉似乎更慘白了:“公主,屬下追尋到這裡,只為請公主回去,繼承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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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什麼公主。”我覺得有些好笑,淡淡說,“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嫁給了一個貨郎,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聲音中流露出一抹淒涼:“屬下對不起公主!屬下也希望公主能夠過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可是我鬼界已經七千年沒有王上,國不能一日無主,求公主回去!”
“你,你是說我是什麼鬼界的公主麼?”我越發覺得荒誕,可是在說出這句話之後,心底竟然泛起淡淡的悲傷。
那種悲傷已刻入骨髓,我突然覺得好冷。
“是!”
我扭頭朝屋內張望了一眼,緩緩說:“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就算我是,那又能怎麼樣呢?即使我去了,也不會給你說的什麼鬼界帶來幸福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什麼也不能做,我不聰明,又沒有讀過什麼書,如果讓我當了王,反而有可能給萬民帶來不幸……”
“可是公主您是唯一身上流淌著先王血液的人!”
我靜靜看著她,她身上浮動著一層紫色的光芒,亦幻亦真。她真的不是凡人啊……“你說的那個地方,這麼多年沒有我,不是也很好麼?只要能讓萬民幸福就可以了,為什麼一定要以血統來定論呢?”
她怔了怔,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我笑一笑,回過身,“你忘了我吧,好麼?”
遠遠的,還看見她鮮紅色的身影,煢煢孑立在雪花之中。
我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
這一覺睡得好香,醒來的時候,一張眼就看見屋外的一片雪白光芒!
下雪了!
我歡喜地喚道:“阿徹,下雪了!”
好久沒看見下雪,這裡偏南方,冬天陰冷,卻也很少有這樣的大雪,地上至少積了一尺深的積雪,屋頂上,窗欞上都是白的,如一個夢幻琉璃世界。
我喚了半天,卻無人回答。
我走進廚房,也沒有人,冷冷清清,鍋碗瓢盆乾乾淨淨的,就像很久沒有人動過。
我正詫異,他去哪裡了?
心中湧起一陣不安來。他走了麼?大年初一去做什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我越想越是緊張,全身竟然發抖。
他不會回來了嗎?
他又拋下我了嗎?
電光石火,我倏然凝滯住了,腦中電光點點,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掙扎不脫。
“阿若!”
門忽然推開了,正是那張熟悉到心底的面容,肩膀上還落著細雪。
我鼻子一酸,顫聲道:“你去哪裡了?”
“我……隔壁鎮子忽然有一樁生意,我趕著去,你看,我賣了好幾十兩銀子的貨呢!”
他朝我笑笑,眸子裡卻掠過一絲的不自然。
我打量著他,他臉色有些兒發白,鼻尖卻還冒著汗珠。我嘆聲:“快過來好好休息,看累成這樣兒。”
他笑得有點勉強:“你別擔心。”慢慢走過來,表情卻有一點兒心不在焉。
我假裝沒注意,將手放進他手中,他冰冷的手指慢慢暖和起來。
忽然傳來敲門聲,我應一聲:“誰啊?”
原來是王大嫂跟大哥一起過來拜年,這兒的習俗是大年初三要互相拜年祝賀,我都把這事兒全忘了。我趕忙開啟抽屜掏出幾兩碎銀子,找了塊紅紙包上,作為給他們家那大胖小子的壓歲錢。
做這些的時候我偷偷瞟一眼阿徹,他目光依舊溫柔地停留在我身上,只是明顯有心事。
好不容易送走了他們夫妻倆,我輕咳一聲,看著他柔聲問:“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
他明顯一愣,又勉強笑笑,可眼中沒有笑意:“沒什麼,阿若,來,咱們出去看雪吧。”
我點點頭:“好。”
相思鎮是個有山有水的鎮子,我們的小房子就在一片湖水邊,湖水四周密密匝匝種滿了楊柳。現在正是隆冬,水面結了厚厚的冰,碎雪覆蓋在冰面上。湖水西邊的小山坡也變成了白色,看上去格外可愛。
“這柳樹……”我喃喃,“夏天的時候一定很陰涼。”
阿徹抬頭看看,又捏了捏我的手腕:“夏天,我們就一起去湖上泛舟,還可以拿著新鮮的蓮蓬,邊劃邊吃……”
我點點頭。
“秋天,我們就一起去賞菊,那邊有個菊園,秋天會開出好多好多金色的菊花,我們還可以一遍賞菊,一邊吃大閘蟹。”
我再點頭。
“春天,我們就去看海棠,去踏青……”
我笑了,我看見他的眼睛裡墜落了好多星星。
“阿徹,為什麼我一睡就是兩天不醒呢?”
我忽然平靜地開口。
他面色一變。
“我記得我睡下的時候才是大年初一的清晨,為何醒來就是初三?這幾天你都不在麼?”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你說我是京城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可是為什麼我的手掌上有硬繭的痕跡呢?我很久以前做過什麼苦活兒嗎?”
我繼續問,他的頭緩緩低下。
“阿若,我不想騙你,可是我更加不想你傷心。”
我笑了,笑出了眼淚。
眼淚流在臉上,很快結成了冰。
“阿徹,我要走了。”
他大驚,一把將我拉住,聲音顫抖:“你說什麼?”
我低下頭,又抬起來,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慢慢浮出我的面容,那一雙紫色的瞳子,瑩然生輝!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是冥界的公主,冥若。”
我靜靜吐露出這個名字,心中痛楚,如一滴墨滴進了潔淨透明的水裡,緩緩氤氳開來。
“不!”他牢牢環住我,不放手,“你答應我,要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說話不算數麼?你說你――喜歡我――你答應我――和我一直留在人間……”
我心頭大悲,這段日子的一幕幕一句句,紛至沓來浮現在我腦海中:“我那時,只以為自己是個凡人,可是我現在想起來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做,我還沒有報仇雪恨――”
“你心裡只有報仇雪恨麼?!”
他聲音帶著刻骨的痛,生生如刀。
我勉強止住欲抽泣的聲調:“阿徹,等我結束那一切,我會回來找你――如果,你還願意等我的話……”
我用力掙扎開他的懷抱,他卻越抱越緊,好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瘋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阿若!我等了你這麼久,找了這麼久,終於找到了你……你為什麼不按我的安排?你為什麼不聽話?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跟你在一起廝守,僅此而已……”
“你為什麼又不肯跟我說真話呢?”我冷冷靜靜地轉頭看著他。
他一愣。
“是你,消除了我的記憶吧?”
我一字一字,清晰地問。
他眼神漂移,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是你將我的傷勢治好的吧?只為讓我不想起那些?”
“是。”
我慘笑一下,轉身離去。
“別走――”他一把拽住我的衣袖。
我狠下心,轉頭深深望著他的眼睛,他那深黑色的漂亮眼睛:“你有多少事情瞞著我呢?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為何能夠差遣金翅鳥,又為何能夠從天帝手裡將我帶走,治好我的傷呢?……這一切我都可以不問,只是我必須走――就現在。”
我一字字說出這些話,已然心痛如絞。
可是我不這樣說,他又如何會放我走?
他喚我的名字,可我並沒有回頭。
我感覺他的目光落在脊樑上,如千斤重,只得倉皇逃竄。
阿徹,對不起。
然而,現在不是我沉醉溫柔鄉的時候。不論是上到天界,或下至冥界,我都必須去面對,不能逃避。阿徹,我知道你一切都是為了讓我活的比較快樂一些,可是,快樂並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感情也不是。我還有要做的事情,何況,你也並不曾,把你的秘密全然告訴我。
你是誰?
你為何會來到我身邊?
是我多疑麼?可是,你愛的人若是連這些都要隱瞞你,那麼還有什麼是值得信任的?
在得知母親悲劇之後,我變得悲傷了,我知道我在害怕,可我卻無能為力。
“阿若――”當我靜靜盤腿坐在床沿上,運起心法召喚祥雲時,他推門進來了,臉色很憔悴,彷彿一瞬間,老了幾歲。
“你要去哪裡……”
“仞利城。”
我輕輕回答。
他淡淡看著我:“若我告訴你,你這一去,將再也無法攜我的手,你還那般決絕麼?”
我心中如刀割般痛,竟然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他眼中瑩然是有淚光,然而更有深深的決絕。
“回答我。”
我望著他,他可曾知道,在這一次他抹去我的記憶之前,他對我來說,只是比好朋友更好的朋友。
是很重要的人,僅此而已。
然而,儘管只是短短的相守,我卻明白,那是我短暫的天長地久。
人的一生也許有很多偶然,也許有很多必然,命運有某種看不清的絲線,將千萬人聯絡或者分離,然而我們不論人還是仙,都只能睜著眼睛,卻無法把握那脈絡。
我心裡清楚命運給我的指示,他在此時出現,拉著我的手和我度過人間的一個新年,不早也不晚,於是就是他了。
在鞭炮炸響那一瞬間,我對你,終於可以言愛。
你愛我時,我的心尚在沉睡。
而我愛你時,已不得不離開。
因為我不是我的母親,我是渴望愛的小女子,可我更是鬼王的女兒,鬼界的公主!
若是偏安一隅,我又怎麼能原諒我自己呢?
我想留下,但是,我不能。
何況……
我覺得我在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也一步一步地,接近絕望。
我仰起頭,抑制住眼中的淚水:“我必須走,否則我身和你一起,心卻永不得安寧。”
“我明了。”他重重點頭,“那麼我們便――倆倆相忘!”
我嘴唇顫抖,全身如被冷水澆過。
“以後你若是再見到我,便不須認我了。我也不再認識你――從此,碧落黃泉,形同陌路……”
他聲音如割裂金帛!
――今生,將不再見你
因再見的,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現
再現的
只是些滄桑的
日月和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