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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刺探

西湖邊上凡是綠草如茵之處, 這會兒都已經被大大小小的錦帷給佔上了,遠遠看上去如同開了一大片花朵, 倒是十分熱鬧。袁家佔了極大的一塊地方,又在緊靠水邊的位置,可算是最好的了。

馬車趕到近前,已經有個少婦帶了丫鬟笑吟吟迎上來, 許碧瞧著眼熟,略一回想便記起來, 成親那晚在洞房裡的就有她, 還與沈夫人打趣過,聽著就是個伶俐的人。

“這是袁家前年進門的大少奶奶, ”沈雲殊下了馬車,一面伸手來扶許碧, 一面低聲說,“姓柳。”

他下馬車的姿勢倒是十分靈活, 但伸手把許碧扶下來之後,卻又微微皺起眉頭, 小心地活動了一下手臂, 似乎這個動作牽扯到了哪裡, 有些不適的樣子。

許碧不動聲色地往袁家那邊瞥了一眼, 果然見守在錦帷外頭的幾個人裡, 便有人緊緊盯著沈雲殊,似乎要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牢記在心裡似的。

也難怪沈雲殊戲多,實在是有看戲的人, 不演不行啊。許碧心裡嘆息,連忙伸手扶住沈雲殊,一臉關切地道:“可是哪裡不自在?”

沈雲殊也應景地挺了挺腰:“哪有什麼不自在,不過是活動一下。”

這會兒紫電青霜也從後面的車上下來。這一路她兩個都沒能沾著沈雲殊的邊兒,紫電尚可,青霜早就忍不住了,一見沈雲殊在日光下臉色似乎有些蒼白,連忙搶上來要扶他,嘴裡還小聲驚呼道:“大少爺這是怎麼了?”

只是她才扶上,沈雲殊就抬手將她揮開了,沉著臉道:“大呼小叫什麼!我好端端的,哪裡有什麼!”

不過他抬手揮開青霜,自己眉頭卻又一皺,彷彿不自覺地又動了動肩膀,似乎這一用力又牽扯到了哪裡。袁家那幾個人看得清清楚楚,彼此對視一眼,有人眼裡便露出點笑意來——這位沈少將軍,看起來似乎是色厲內荏呢。如今沈家那邊都說傷勢已然無妨,只怕這話也就只好信個五六分。

知晴在後頭看著青霜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險些就要笑出聲來。今兒出門的時候,青霜就想往許碧和沈雲殊的馬車上擠,卻被她給拉到了後頭車上,這一路那臉真都能刮下霜來了,這會兒見著機會,可不是要趕緊往上撲?結果……

“姐姐方才說了什麼?怎的大少爺好似生氣了?”眼看沈雲殊與許碧往前走了,知晴才施施然跟上去,故做驚訝地問青霜,“這明明一早出來的時候還好端端的……”

香姨娘可說了,這紫電青霜是沈夫人專門挑出來的人,明擺著就是要給沈雲殊做屋裡的人,那可就是許碧的對手!紫電瞧著倒還老實,這青霜卻是恨不得整個人都能貼到沈雲殊身上去,把她們姑娘都不怎麼放在眼裡似的,活該她丟這一回臉。

今日沈家闔府出遊,跟出來的婢僕自是不少,眾目睽睽,都看見青霜被沈雲殊下了臉面。青霜平日裡也是個掐尖要強的,看她不順眼的大有人在,便有幾個捉狹的,彼此就交換起眼色來。

青霜看得清楚,臉上不由漲得通紅,再被知晴這麼一擠兌,頓時紅了眼圈就想頂回去,卻被紫電用力拉了一把,給拉到後頭去了:“你這是做什麼?”這可是在外頭,難道要吵起來不成?

“她竟拿話來擠我——”青霜可真沒受過這種氣。雖說沈雲殊不常回來,但她和紫電既在他院子裡當差,又是沈夫人挑出來的人,滿府裡的婢僕見了少不得都要客氣三分。這知晴算個什麼?雖頂著大丫鬟的名頭,可看那行事規矩都不大像個樣子,顯見得是下頭二等丫鬟提上來充數的。她們不挑她的毛病已然算是好了,竟還容得她反回來擠兌自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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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少奶奶的丫鬟。”紫電嘆了口氣,硬把青霜拉到馬車後頭,“別說方才你做得不妥當,就算你佔了理兒,在外頭跟大少奶奶的丫鬟吵起來,也不像樣子!”

青霜也只是一時衝動,自然知道在外頭吵起來是丟了主人家的臉,沒錯也有錯了。只是想起剛才沈雲殊的舉動,便覺得心裡委屈:“我瞧著大少爺那傷還未好,只是想去攙扶——”她看得明明白白的,沈雲殊定是扶許碧那一下子扯到了傷處,怎的她一片好心,反而吃了掛落呢?

紫電也不明白,只能勸道:“大約是大少爺心裡有些不快,你且別過去了。”若不然能怎樣?她們是伺候的人,難道還能去埋怨大少爺不知好歹不成?

青霜腳尖在草地上碾了碾,沒吭氣兒。要讓她離沈雲殊遠些,那她也不情願。

紫電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的心思,嘆口氣道:“既這麼著,就快過去罷。”前頭沈夫人已經跟袁家大少奶奶說上話了。

袁少奶奶人如其姓,不單腰身纖細如柳條一般,整個人也像根柳條,一會兒被風吹到這邊,一會兒被風吹到那邊,在沈家一群女眷當中展轉騰挪,哪個都沒落下。就算是許碧,也得暗歎一聲這真是個交際好手。

“那天在新房裡,我就瞧著沈少奶奶生得鮮妍,今兒這往日頭底下一站,真跟鮮花似的。”袁少奶奶剛才還在沈夫人面前說話,這會兒又轉到許碧身邊,拉了她的手上下打量,“這衣裳也穿得好。這樣的顏色,也就是沈少奶奶襯得出。”

旁邊沈雲嬌便撇了撇嘴。袁少奶奶一眼看見,連忙又走過去兩步也拉了她的手笑道:“二姑娘這一身更亮眼——原說您府上這兩個姑娘鮮花似的,這會兒再添一個鮮花般的兒媳婦,過些日子府上的花再開了,恐怕您都分不清是人是花了。”

沈夫人便笑道:“我瞧著你這嘴啊,只怕那架子上的鷯哥都比不了。”

“可不是——”已經走到錦帷邊上,裡頭袁夫人便搭了話,“有她在,這整日裡都不用聽那鳥兒叫了。”

袁少奶奶掩嘴笑道:“哪裡怪我話多,只怪那鳥兒話少,我少不得多說幾句,給您解解悶兒。”

袁夫人便指著她對沈夫人笑道:“你看這個貧嘴的,每日在家裡聒噪得我頭疼。”說著,又轉過頭來打量許碧,“那日府上喜事,我偏身子不好不得去。我家這個回來就直說新娘子如何的好人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且這份兒穩重勁我瞧著就喜歡,不像我家這個,沒一刻安生。”

禮尚往來,袁夫人這麼給面子,沈夫人自然要捧一下袁少奶奶:“看您說的。少奶奶不也是為了哄您開心?這份兒孝心我看就是最難得的。”

許碧假裝害羞,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袁家眾人。沈雲殊已經給她講過,袁家也是兩子兩女。長子袁勝青二十五歲,前年成親;次子袁勝玄才十八,尚未成親。兄弟兩個都在軍中,且都是有一身武藝,乃是袁翦的左膀右臂。

這會兒這兄弟兩個也都在場,袁勝青使了個眼色,袁勝玄便走過來笑道:“聽說沈大哥的傷好了,果然看著氣色不錯。幾時能回營裡來?我還等著你教我馴馬呢。”說著抬手就要來拍沈雲殊的肩膀。

沈雲殊稍稍一側身,旁邊的九煉卻笑嘻嘻地湊上來,正好擋住了袁勝玄:“袁二少爺,上回您在船上露的那一手浪裡白條實在厲害,什麼時候得閒,也指點指點小的們。”

袁勝玄才十八歲,生得也是斯文俊秀,若不是皮膚被海上陽光曬得黝黑,說不得就被當成個讀書郎了。尤其笑起來的時候,完全就是個陽光帥哥的形象,跟沈雲殊有得一拼。比起旁邊略顯陰沉的袁勝青,更為招人喜歡。

不過,也許是因為有了先入為主的看法,許碧總覺得他那眼神跟袁勝青其實挺像的,只不過是用大大咧咧的笑容給偽裝起來了而已。而且有他大哥比著,就更不明顯。

九煉這一插上來,袁勝玄那重重的一巴掌就落在了他身上,拍得九煉一呲牙:“袁二少爺這手勁可真厲害,難怪能空手在海里擒到那般大的魚!”

他都擋在中間了,又口口聲聲地恭維,袁勝玄既不好對他拉下臉來,又不好再繞過他去糾纏沈雲殊,便哈哈一笑,抬手點了點九煉:“你這小子,拍馬屁真是有一手。單會叫我教你,卻把你家大少爺壓箱底的功夫都藏著。這算盤,真是打得精刮!”

九煉把脖子一縮,笑嘻嘻道:“小的哪會打什麼算盤。不過這邊海上也用不到馴馬,還是鳧水的本事有用,打起仗來更是能保命的。小的為了活命,可不得盯著您了麼。”

這幾人嘻嘻哈哈,就把沈雲安冷落在了一邊。袁夫人卻拉了沈夫人的手,笑道:“讓他們小子們說話去,咱們女人家,不聽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你這根華勝做得精緻,是玉寶齋的手藝吧?”

女人們果然還是對衣裳首飾的話題更感興趣。一眾女眷們在錦墊上坐下,這個話題便扯不完了。許碧一臉端莊地坐在沈夫人身邊,一邊做出認真傾聽她們談話的模樣,一邊打量袁家這些女眷們。

袁少奶奶愛說愛笑,袁夫人也是個頗健談的,雖然嘴裡說的都只是些家長裡短的話,卻是絕不會冷場的。相形之下,倒是年輕姑娘們那邊,似乎有點不太協調。

袁家兩個女兒,同樣也是一嫡一庶。沈雲殊跟許碧說過,年長的那個是庶女袁勝蓮,今年十六了;年紀稍小的則是袁夫人所出的袁勝蘭,只怕是要待選入宮的。只不過她如今還未滿十五歲,太后正在那裡把選秀的日子往後推,就等著她及笄呢。

這姐妹兩個同父異母,相貌上卻有三四分相似,都生了一張小圓臉水杏眼,只是袁勝蓮看起來更纖弱一些,袁勝蘭眉眼間卻有幾分盛氣凌人的模樣,大約是在江浙被人捧慣了的緣故。

這種氣質顯然是不會討沈雲嬌喜歡的,畢竟她在西北那邊也是被人捧著長大的,論官職,沈大將軍還要更勝一籌。沈二姑娘又如何會去討袁二姑娘的歡心呢?於是兩人相看兩厭,誰也不肯先說話。倒是袁勝蓮細聲細氣,一會兒說說這個,一會兒誇誇那個,努力調節著氣氛。

許碧心裡惦記著沈雲殊安排的“行刺”,又對小女孩兒們之間的鬥氣沒什麼興趣,正有點兒心不在焉,忽聽袁勝蓮柔聲細氣地道:“聽說少奶奶家裡的姐姐,今年也是要參選的?”

許碧一抬頭,就見袁勝蓮柔柔弱弱地看著她,旁邊的袁勝蘭看似在品茶,眼睛卻也往她這裡看了過來。

“哦——”許碧點了點頭,“我離開京城之時,家姐的確是報名待選了。”

“那——”袁勝蓮一臉歆羨的模樣,“少奶奶的姐姐,必然是才貌雙全了。”

袁勝蘭鼻子裡輕輕地嗤了一聲。許碧瞥了她一眼,心想若是單從外表看,許瑤的確是比袁勝蘭強多了,要說才貌雙全也是挨得上的,至於德性好不好,那就另說了,反正選秀大概也不看德行,畢竟又不是選皇后。

袁少奶奶在旁邊陪著袁夫人和沈夫人說話,這會兒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接了一句:“看沈少奶奶這品貌,許家大姑娘自然是極好的了。”

許碧再次低頭笑了笑:“袁少奶奶過獎了。”並不否認許瑤生得好。

袁勝蘭心裡就更不痛快了。因家裡出了一個做皇后的堂姑姑,袁家又是本地大族,因而她走到外頭,總是被人奉承的物件。女孩子家,無非是誇讚她生得好看,人又伶俐,衣裳首飾精緻之類的話。

凡是女子,就沒有不希望自己生得貌美的,袁勝蘭自然也不例外。再加上那些人將她誇讚得天仙下凡一般,她也就真覺得自己果然生得很好。然而這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許碧往這兒一坐,袁勝蘭便是心中不喜,也不得不承認她生得比自己彷彿是要好看些。

妹妹如此,姐姐想必也不差。袁勝蘭知道自己是要入宮的,那若是許家大姑娘也中選,豈不就是自己的勁敵嗎?

如此一來,袁勝蘭看許碧就更不順眼了,偏袁勝蓮還在那裡柔柔弱弱地說話,言語間淨是奉承許碧的話。袁勝蘭越聽越不耐煩,忽然起身道:“坐著怪無趣的,我去湖邊走走。”

袁夫人聽了便道:“也是。你們小姑娘家,枯坐著確實無趣,不如就都去走走。橫豎今日天氣也好,只仔細不要離水太近了,跌進去不是玩笑。”

沈夫人也笑道:“正是。叫丫鬟們仔細跟著,都出去玩罷。”

許碧有點羨慕地看著袁家兩姊妹和沈家兩姊妹都起身出去,暗暗嘆了口氣。其實許二姑娘的年紀只比沈雲嬌大一點而已,可就因為成了親,小姑娘們出去玩的時候,就沒她什麼事了。其實她真也不想坐在這裡聽人扯些家長裡短啊。

她正想著,紅羅忽然一臉笑容地湊到沈夫人耳邊,聲音不大不小:“大少爺請少奶奶出去看水呢。”

沈夫人一怔,頓時看著許碧笑了起來:“倒是我疏忽了,你也還小呢,坐在這裡也是無趣,快出去走走罷。”

錦帷裡頭的人便都笑起來。袁少奶奶打趣道:“到底是新婚呢,這一刻都離不得。”又自嘆道,“可憐我在這裡坐了半晌了,也沒見誰來喚我,哪怕是去看根草也好呢。”

袁夫人就笑起來道:“小心沈夫人叫人撕你的嘴。這好容易娶進門的兒媳婦,被你臊著了,看她跟不跟你算賬!”

袁少奶奶就往袁夫人懷裡一倒:“沈夫人叫人來撕兒媳的嘴,兒媳就指著母親護著了。”

錦帷裡笑成一片。許碧很想應景地紅一下臉,無奈實在是紅不起來,只得低一低頭,起身告罪。這種前院只差撕破臉,後宅還在把酒言歡的場面,她實在是覺得沒什麼趣,難得沈雲殊來叫她,不趕緊出去還等什麼呢?

沈雲殊站在湖邊一棵柳樹下頭,日光穿過已經生出柔嫩新葉的柳條落在他臉上,顯得他面色又有些青白了。許碧看了一下,有點好奇:“這究竟是怎麼弄的?”

“王家秘製易容膏。”沈雲殊帶著她沿湖岸前行,一本正經地回答,“可隨心而動,想什麼臉色就是什麼臉色。”

“你騙鬼呢。”許碧嗤之以鼻。這種答案真是毫不走心,一點誠意都沒有。

沈雲殊哈哈笑了一聲:“坐在那兒怪無聊的吧?”

“是。”許碧舉目遠眺。西湖她當然是來過的,但那會兒不幸正值五一小長假,西湖邊上的人多得像要下餃子,想坐遊船要排兩個小時的隊。沿湖走一圈兒,所有能坐的地方都被坐得滿滿的,組成了人肉地毯。最終她被擠得連一張照片都沒拍,暈頭轉向地離開了。

眼前的西湖看上去比那時候空曠多了,即使是處處錦幃,那遊人數量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許碧欣賞著碧綠的湖水,愜意地舒了口氣——在這兒當然比坐在錦帷裡頭聽袁夫人和沈夫人說話是舒服多了。

“馬上你就不會無聊了。”

“什麼?”許碧有點茫然地轉過頭去看沈雲殊。這會兒兩人已經離袁家所在的錦帷很遠,走進了一片略有些陰溼的柳林裡。

沈雲殊衝著她一笑,忽然伸手就把她往自己懷裡一拉。許碧尚未反應過來,就覺得一陣勁風擦著自己頭頂過去,噗地砍進了旁邊的柳樹裡。

一聲尖叫,在柳林裡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