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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7 章 林家小瘋子 十四

十四.

黃皮子是林寶珠八歲時候的手下敗將,也是唯一被林寶珠打敗過的妖怪。

說來可憐,修煉了兩三百年就只能變出人的手和腳,旁的黃皮子早就頂著人的模樣在各處大仙廟裡混吃貢品了,它只能在人類小丫頭面前丟臉,不過,它倒也從不嫌寒磣。

它唯一在意的是幾時能完全變成人。

喜歡漂亮皮囊的黃皮子對人形有執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腳後迫不及待就把自己當成了人,不僅愛穿人的衣裳,也給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經它用樹枝把名字寫給林寶珠看,但林寶珠只識得筆畫,不曉得怎麼念。

黃皮子指著那兩個字說,吱吱。

林寶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歲。

她知道那兩個字不念吱吱,可是黃皮子只會吱吱叫,她喜歡逗它。

現在黃皮子安安靜靜躺在雨裡,像是溼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輩子到死沒成人樣。

林寶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兩個字到底是該怎麼念。

雨太大,砸進眼裡澀得要命,沒法繼續往後看。

她抓緊了手裡的繩索朝前爬得飛快,像只利索的黃皮子。

林大瘋子被關的地方並不難找。

客棧就那麼大,三樓就那麼幾個房間,況且林大瘋子唱歌的聲音總是那麼特別。

林大瘋子有把好嗓子,一開嗓能傳半里地,所以不用來罵林寶珠的時候,她總喜歡唱幾句。

雖然永遠聽不出調,但唱總比罵要好聽,抑揚頓挫的,只不過有時唱得連窗外的麻雀都不見了。

林寶珠沒想到,大瘋子被抓起來後也會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學的樂府詩。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賴得賢主人,攬取為吾綻。”

大雨連綿,沿著挑高的房簷在林寶珠身後形成一道晶瑩的雨幕,她頭髮上的水也淌得跟雨簾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這道窗戶外,一動不動看著裡面唱得專注的林大瘋子。

往日裡脆亮的嗓子,這會兒如同被砂石刮過般粗糲,林大瘋子跪在地上斜歪著頭,咿咿吖吖哼著歌,風乾了的血被油燈的光照著,隨著她歌聲在她面頰上一閃一爍。

邊唱她邊把玩著自己的指甲。

僅有的兩片指甲嵌在血肉模糊的指頭裡,她好像感覺不到痛,笑嘻嘻舉著手指看了一陣,隨後將指縫裡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個錦衣衛身上擦了上去。

錦衣衛面如刀刻,人也如石頭刻成,紋絲不動看著腳下這個瘋女人的一舉一動。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長長一道黑印漬,林大瘋子見狀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來,笑得肺劇烈震盪,轉瞬一陣劇咳,噗地在那塊布料上噴出一口滾熱的血。

“花……開花了……”林大瘋子齜著被雪染紅的牙,對著那兩塊汙血撫掌大笑。

黑色似莖,連著剛被噴上的那團猩紅,可不就像朵綻放的花麼。

錦衣衛的眉心終於微微動了動,繼而手微抬,也不見他做了什麼,只見林大瘋子原本合攏的手掌驀地分開,以一種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勢朝兩側抬起,隨後整個人搖搖晃晃從地上站了起來,雙足點地,如一隻牽線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轉了一圈。

再細看,她竟真的就是個牽線木俑的樣子。

頭髮,脖子,雙手,雙足……凡能動作的地方,均被幾根近乎透明的線纏繞著,一頭維繫在那名錦衣衛帶著指套的五指上,隨著他手指似有若無的擺動,林大瘋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態。

林大瘋子起先仍咯咯笑著。

片刻,原本蒼白的臉憋得通紅,她張大了嘴,脖子上的線幾乎纏進了肉裡,窒息嗆出了眼淚,可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不願配合,就像她在家中時一樣,所以始終在做著掙扎。

然,越是抗拒線繞得越緊,直至一圈轉定,那些線已猩紅一片。

由此令她更像只牽線木人,垂著頭,垂著眼簾,一動不動隨著線的牽引蕩在半空裡搖來晃去。

錦衣衛依舊如石雕般無動於衷看著她:“林秀娥,可清醒了?”

林大瘋子紋絲不動,彷彿昏厥了。

錦衣衛不以為意,手指輕捻著隨線暈染到指尖的血:“不夠清醒的話本官不妨再幫你一把。十年前,兵部尚書林雨貞偷換軍糧,助四藩王以勤王之名入京謀反,犯下株連九族之罪,全家近三百口人問斬,時至今日已無直系男丁。”

邊說,他邊看著林大瘋子渙散的瞳孔,見她一如沒有生命的傀儡,淡淡一笑:“但有意思的事,近十年來,民間一直流有一個傳聞,說林雨貞的嫡子林恆未死,行刑前一夜,有人偷樑換柱將林恆掉了包潛送出京,就像當年你奶孃在教坊司那麼多人眼皮子底下將你帶走。這十年來,也不知道林恆究竟藏身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活得好不好,掐指一算,林恆的那個孩子,似乎也該跟你身邊那個女娃一樣大了。”

話音落,終見林大瘋子的眼簾動了動。

只是目光依舊渙散,彷彿根本沒聽見眼前的男人在說些什麼。

錦衣衛不動聲色看了看她,手指輕收,林大瘋子肩膀猛一顫,半邊身體被迫著往他方向傾斜過來。兩手則被抬得更高,緩緩往後,這扭曲的姿態令她肩胛發出喀啦啦一陣難耐的聲響,臉因此扭曲了起來,一瞬間,當年林秀娥殘存在她臉上的最後一點影子似乎也都已不復存在。

錦衣衛目光落在她身後那張殘破畫卷上,看著上面那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又再一笑:

“林恆長你十歲,你母親早逝,聽說你自幼都是在他身邊被養大的,比起林雨貞,他對你來說更像個父親。但相較於此,有些心思對你這個自幼湮沒於眾人的林家庶女來說,卻是更重一些,否則,不會年過十九都不願嫁人。真挺有意思,林家庶女被自己嫡兄親手帶大,由此偷偷將自己兄長視作了夫君,甚至……”m.166xs.cc

話音未落,臉上突然被啐了一口血沫子。

“走狗!你無恥!含血噴人!”

拼足一口氣,林大瘋子終於在靠近錦衣衛的一剎,將兩隻被線鉗制得死緊的手猛地往他臉上抓去。

隱露出白骨的手指穿過線的阻礙,幾乎要扣進那錦衣衛石刻般面孔時,突然她一聲尖叫,整個人高高仰起又重重跪倒在地上,與此同時,膝蓋咔咔兩聲脆響,竟是當場折斷。

而錦衣衛依舊紋絲不動坐在原處,手上纏繞著的線暈染了更多的血,一滴滴將他那副青銅的指套染得豔紅。

他抬手將臉上的血沫子輕輕抹去:“你兄長未婚,卻有個孩子,你可知道我們為何會知曉。”

林大瘋子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聚,定定注視在錦衣衛那張臉上,一言不發。

“十年前他逃過一劫,十年後,他同他的孩子是否還能繼續那麼運氣,全在於你。林秀娥,那件東西到底被你藏在什麼地方,現在可說了麼?”

話音落,燭火一陣搖曳,在窗外一聲落地驚雷中噗地熄滅。

驟然而降的黑暗對習慣了夜行的錦衣衛並無所謂,卻叫林大瘋子下意識縮緊了身體,只露著煞白倉皇一張臉,被又一道落下的閃電光映亮,僵硬扭曲得如同厲鬼。

她閉著眼睛似無法忍受這刺眼的光,又似在思量著錦衣衛最後那番話。

過了片刻,她緩緩朝錦衣衛爬了過去,距離一步之遙時抬起頭,乾裂的嘴唇微微掀起,認認真真開了口: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賴得賢主人,攬取為吾綻……”

唱罷,咧開嘴,她一把抓住錦衣衛那件一絲不苟的長袍,笑得前仰後伏。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唱得不著調,還是笑那錦衣衛眼裡一瞬而過的怒。

笑到幾乎喘不過氣來時,一巴掌扇在她臉上,直將她扇得凌空一個翻滾,一頭跌撞在身後的桌子上,

桌子翻倒,林大瘋子匐在斷裂的桌面上,全身束綁著的線勒得她一陣抽搐,她卻依舊咯咯笑個不停。

笑聲最終在她手上一道血光飛起時戛然而止。

半根食指落地,被錦衣衛緩緩走來的腳步碾過,他低頭俯瞰著林大瘋子痙攣般捧著自己血流滾滾的手,將她散亂的長髮一把扯起:“或者再押上那個小丫頭的命。林秀娥,你以為何大人為什麼輕易放過了那個小丫頭,畢竟她在你身邊跟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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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瘋子的痙攣漸漸停止下來。

目光也似一瞬恢復清明,她抬起頭一錯不錯看著那石像般的男人。

男人俯下身,望著她那張厲鬼般的臉:“你猜猜何大人臨走前給那小姑娘吃的東西,是什麼。”

話音未落,噗嗤一聲輕響,一道滾燙的血從他喉中直噴而出,如雨般澆灑在了林大瘋子僵硬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