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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還恩

“什麼活死人?”蔣鴻浩不悅,皺眉道,“岐陽王只是昏迷了,聽說前些日子還清醒了好一段時間。可見治療是有效的,長此以往,岐陽王痊癒之日,指日可待。”

慕明棠說不出話來,她來到蔣家這一年,基本一進府就被關起來訓練,對外界的瞭解十分有限。她原本是襄陽普通人家的女兒,怎麼能懂京城這些高官貴族的圈圈繞繞,而蔣家也完全不教她,導致慕明棠名義上當了一年多蔣二小姐,其實在京城裡沒認識幾個人。

面前的蔣鴻浩,還有坐在一邊的謝玄濟,可以說是慕明棠認識的所有男人了。

但是她的資訊如此閉塞,都好歹知道岐陽王不是善茬。岐陽王雖然也是王爺,但是並不是當今聖上的親生子嗣,而是先帝的。

岐陽王是先帝的嫡子,只不過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嗜殺如命,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往往就要暴躁殺人。他發起瘋來,連親生父親先帝都險些遭其毒手。

岐陽王這個樣子,顯然是沒法繼承帝位的,所以先帝臨終前將皇位傳給弟弟,也就是如今聖上。

今上登基後,岐陽王的病並沒有好轉,反而越演越烈。聽說岐陽王府伺候的人,無論男女,無一倖免,全被岐陽王發瘋殺了。後來看管他的人換成軍士,就這樣,都時不時需要添人進岐陽王府。

相傳,軍隊中有不成文的規矩,只要誰能在岐陽王府裡活過六個月,出來後必升官加爵,賜金百兩。然而即便朝廷立下重賞,都沒有人願意去照顧,或者說看押岐陽王。據說岐陽王曾經從軍,有殺神之名,後來殺孽太重,才糟了反噬,變成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瘋瘋癲癲的模樣。

傳言到底是真是假慕明棠不清楚,可是她至少知道,受過訓練的專業軍人都沒法從岐陽王手下逃脫,她一個弱女子,連襄陽城破都逃不出去,嫁去岐陽王府當探路石?

恐怕王妃的福享不到,當天就要一命嗚呼,去閻王那裡報道了吧。

慕明棠有些急了,侮辱、冷遇甚至苛待,她都可以忍,可是讓她死卻萬萬不行。沒有人比真正經歷過死亡的人,更渴望活著。

慕明棠不由往前挪了小小一步,懇切道:“父親,你和太太當年把我從流氓手裡救出來,我十分感激。我願意侍奉你們一生,以回報你們當年的恩德。女兒不想嫁人,也不奢望做王妃。我命賤,當不得王妃的福,您就讓我留在府裡,端茶送水,當牛做馬吧。只要您不嫌棄,讓我當丫鬟都使得。”

“這怎麼能行。”蔣鴻浩矢口拒絕道,“你是我的養女,蔣家的二小姐,又不是奴婢,怎麼能做丫鬟的活?你放心,凡事有為父撐腰,既然讓你去當王妃,你只管安心嫁過去享福就成了,沒有人會在背後說三道四的。何況,岐陽王乃是先帝嫡子,也是正經的皇子龍孫,當年未出事前也功勞赫赫,滿城貴女爭相自薦。你嫁給他,無論如何都是高攀,絕不算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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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說話的謝玄濟坐在一旁,他聽到這裡,也合起摺扇,說道:“岳父所言沒錯。父皇自從登上帝位後,殫精竭慮,夙興夜寐,生怕辜負先帝當年所託。這些年眼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多年戰亂損傷的元氣也慢慢恢復過來。父皇心中甚慰,唯獨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堂兄岐陽王。他是皇伯父僅剩的血脈,已到成婚之齡,身邊卻始終沒有妻妾。父皇放心不下,如今岳父主動說出要將二小姐嫁給岐陽王,正好了結父皇心頭大事。你嫁過去之後,好生照顧堂兄,若是能給堂兄留下血脈來,那就是你的功勞了。以後,皇家必不會虧待你。”

慕明棠從進門後,一直沒往謝玄濟那個方向看去,這既是避嫌,也是主動劃清界限。慕明棠非常清楚,蔣鴻浩說得再好聽,蔣明薇也才是他的親生女兒。瞧瞧謝玄濟,這都不叫上岳父了麼。

她若是指望曾經的未婚夫出頭,和晉王糾纏不休,那就是往蔣鴻浩和蔣太太眼睛裡戳釘子,必然討不到好下場。

慕明棠很有自知之明,一開始就遠遠避開謝玄濟。可是此刻聽到謝玄濟的話,慕明棠忍不住朝他望了一眼。

真是諷刺,三四天之前還是她未婚夫的人,現在當著父親的面,對她說,你嫁給我堂兄後要好好照顧他,最好早點懷上他的孩子。

慕明棠本來覺得,謝玄濟就算對她沒有感情,但是她扮演了這麼久蔣明薇,當了他這麼久未婚妻,他就算認識了一個陌生人,相處三個月後,也該有些面子情了吧。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去給一個活死人守寡,甚至陪葬呢?

慕明棠咬了咬牙,亂世教給她最寶貴的經驗,就是不要臉。臉面那是衣食無憂的人才有資格考量的,慕明棠只想活著,只想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活著。

她倏地掀裙子跪下,給蔣鴻浩磕頭:“父親,我有今日,全仰仗您發善心。您竟然救了我一次,何妨再救一次。如果是旁人,若是父親指婚,女兒必二話不說嫁了,但是岐陽王並非等閒之人。世人皆知他喜怒不定,殺人如麻,發瘋時敵我不辨,連自己都傷。聽說現在他身邊已經沒有丫鬟了,全部都是軍中好手。連軍隊裡精心挑選的士兵都控制不住他,女兒去了要如何自保?恐怕連他的身體都近不得,就被他當成螻蟻殺了。女兒不想死,女兒還想活著為父母盡孝,請父親開恩,救女兒這一命!”

慕明棠說完深深拜下去,將額頭貼在手上。蔣鴻浩臉上閃過些許動容,可是他馬上就想到將慕明棠獻出去後,蔣家可能得到的好處,那片刻的心軟立刻冷凍成冰,堅不可摧。

蔣鴻浩別過眼睛,不看慕明棠,而是嘆了口氣,說道:“為父知道你害怕,但是傳言不可信,那些話都是閒人以訛傳訛罷了。岐陽王是人中英傑,雖然現在神志不清,時常會攻擊旁人,但是最近治療已經初顯效果,等你嫁過去後,悉心照料,指不定很快就好了。你不必想太多,安心備嫁吧。”

許是看到慕明棠抬起頭張了張嘴,露出想要反駁的樣子,蔣鴻浩肅了臉色,斷然截住她想說的話:“君無戲言,聖上知道蔣家願意為君分憂、你願意嫁過去照顧岐陽王后,龍心大悅,今日在早朝上特意褒獎了為父。如今聖諭已經傳遍朝野,你若是不肯,豈不是抗旨不遵?到時候不光你喪命,連為父也要被你連累。為父養你一場,可不是為了讓你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好一個恩將仇報,慕明棠聽著心都冷了。她不想死,不想嫁給一個活死人,竟然還是她的錯了?她算是明白了,蔣鴻浩是鐵了心要將她賣出去,無論她再怎麼哀求,再怎麼低聲下氣,蔣鴻浩都不會改變主意。

岐陽王是先帝的嫡子,當今聖上的侄子,先帝沒有將皇位傳給兒子,而是留給弟弟,本來就很惹人猜疑。而岐陽王還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無論怎麼看,皇帝都很可疑。

慕明棠不知道岐陽王如今的模樣到底和皇帝有沒有關係,先帝傳位一事又有沒有水分,但是當今皇帝心虛,害怕別人說他苛待先帝嫡子,卻是板上釘釘的。

正好這時候蔣鴻浩站出來說願意將二女兒嫁給岐陽王,趕巧解了皇帝心腹大患。皇帝多年不放棄救治侄子,還替侄子娶妻,就算最後岐陽王沒好,也怨不了皇帝了吧。

蔣家討皇帝開心,皇帝自然會給蔣鴻浩甜頭。蔣鴻浩已經在三司副使的位置上停了許多年,說不定這次就能轉成一把手了。皇帝得了名,蔣家得了利,蔣明薇解決掉一個礙眼的替身,謝玄濟也能討白月光開心,皆大歡喜。這其中唯一犧牲的,只有慕明棠而已。

四方人得利,而且還是一飛沖天的大利益,慕明棠區區一個外人,就算哭瞎了眼睛,蔣鴻浩會為了一個養女放棄現成的利益嗎?

怎麼可能,慕明棠自己都覺得不可能。

慕明棠身上的血冷了,心也冷了。她在蔣家一年半,雖然最開始笨手笨腳,但是等調整過來後,也在努力地討好每一個人。蔣太太,蔣鴻浩,謝玄濟,甚至是蔣家的丫鬟婆子,她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對他們好。她以為蔣家父母就算做不到把她當親生女兒,但是朝夕相處一年多,多少也會有感情。就算一條狗,養上一年,也還捨不得打死呢。

但是她,竟然連條狗都不如。

她其實並不是文雅溫柔的性子,逃難那一年早將她磨鍊得市儈潑辣,錙銖必較。但是蔣太太喜歡,所以她用盡全力去扮演。其實她也不喜歡青色碧色,小市民出身的人,喜歡的都是俗氣但喜慶的大紅大金。

可是蔣明薇喜歡這種高階的顏色,那慕明棠就削足適履,將自己硬塞到蔣明薇的殼子裡。她不敢說,不敢笑,甚至不敢大口吃飯,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活著罷了。

體體面面,像個人樣地,活著。

可是今日,這個現實無比明確地擺著慕明棠面前,他們從來沒有把她當過自己人,甚至都沒有把她當過一個人。她唯一的意義,就是做蔣明薇的替身,現在蔣明薇回來了,她這個假貨也該處理掉。正好扔到岐陽王府,壓榨掉最後一點價值。

蔣鴻浩看見慕明棠跪在地上,良久沒有說話,他終究心有不忍。到底是一個鮮花一樣的姑娘,蔣太太剛把她帶回來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有幾分蔣明薇的影子,這些年隨著長開,慕明棠越來越不像蔣明薇,而是和她的名字一樣,有幾分春景深深、嬌豔濃麗的影子。如果襄陽沒有被毀,如果她沒有流落到京城,慕明棠也會是一個養在深閨、無憂無慮,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心肝寶貝吧。

哪個父母,願意看著正值青春的女兒嫁給一個半死不活的瘋子呢?蔣鴻浩心裡嘆了口氣,放軟聲音,說道:“前幾天你姐姐回來,家裡騰不開人手,沒有好好操辦你的生辰宴。等過一會,為父給你補一份生辰禮物吧。”

蔣鴻浩覺得他作為養父,好聲好氣和慕明棠說話,還給她補生日禮物,實在是屈尊紆貴,慈善至極。慕明棠一定感激涕零,孺慕不已。蔣鴻浩等著慕明棠說感激的話,可是慕明棠卻一言不發,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蔣鴻浩皺眉,民間來的果然不懂規矩,父親和她說話,她不回答就算了,還自顧自站起來了?

他讓她起來了嗎?簡直不成體統,朽木不可雕也。

慕明棠沒有像以前一樣,蔣鴻浩臉色稍有變化,她就誠惶誠恐地道歉,檢討自己哪裡做得不對。她勾唇笑了笑,看看蔣鴻浩,又轉過頭看看謝玄濟,道:“道貌岸然,欺世盜名,我之前學這兩個詞時還不懂,今日可算見著活例子了。”

謝玄濟臉色倏然沉下,蔣鴻浩也勃然大怒:“大膽!蔣明棠,你在說什麼,還不快跪下請罪?”

“過生日?補生辰禮物?快收起你們的偽善吧,我根本不叫蔣明棠,我的生辰也不在六月。六月初三,那是蔣明薇的生日,我的生辰早就過完了。”

蔣鴻浩噎了一下,慕明棠的生日早就過完了?這時候蔣鴻浩才想起來,他好像沒問過慕明棠生日在什麼時候,不光是他,蔣家沒人關心。他們理所應當地,在六月初三置辦了生辰宴。

六月初三,那是蔣明薇的生日。

“你口口聲聲說為了我好,我嫁給岐陽王是高攀,那你讓你自己的女兒去高攀啊!我命賤,高攀不起還不成嗎?”蔣鴻浩正要說話,被慕明棠一口打斷,“我不想聽你假惺惺地狡辯。想巴結上司就是巴結上司,想賣女兒就是賣女兒,非要給自己找‘我是為了你好’的藉口,你自己說出來都不覺得臊得慌嗎?”

蔣鴻浩位列副相,在官場和同僚相互奉承,相互打官腔,在家裡是一家之主,蔣太太一個字都不敢違抗蔣鴻浩,就連蔣明薇也害怕蔣鴻浩。從來沒有人,敢指著蔣鴻浩的鼻子,罵他假惺惺。

“放肆!”蔣鴻浩大怒,用力拍了下桌子,站起來喝道,“蔣家收養了你,供你錦衣玉食,呼奴使婢,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你這一輩子只能嫁給販夫走卒,哪裡能輪得到做王妃?”

“是啊,我不配。所以,當初是我求著你們收養我的嗎?當初是我求著你把我嫁給晉王的嗎?”慕明棠完全拋棄了偽裝,不閃不避地瞪著蔣鴻浩。這才是她,那個孤身從襄陽來到陳留,敢和當鋪店老板當街對罵的平民女子。

蔣鴻浩一梗,竟然沒接上話來。確實,他說的大義凜然,但是從一開始,這就是蔣家自己的選擇。慕明棠承了他們的好不假,但是欠他們,卻不至於。

慕明棠裝了太久,早就受夠這些鳥氣了。她原來為了報恩,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安穩日子,拼了命討好蔣家。但是現在她發現,無論她再怎麼裝淑女,蔣家都不會把她當個人,那她還費什麼勁,忍什麼窩囊氣?蔣鴻浩都要把她送進活死人墓換升官了,她莫非還感激涕零,謝謝蔣家讓她當王妃?

感激他個鬼。她慕明棠就是一個粗俗不堪的商戶女,就是一坨爛泥,學不來他們這些高門大戶的優雅。

慕明棠把頭上屬於蔣明薇風格的簪子拔下來,用力摔在地上,說:“我爹爹說人生在世,欠什麼都行,獨獨不能欠恩情。我舍我這一身,舍我下半輩子,還你們這一年的收留之恩。之後,一刀兩斷,再不相欠。”

纖細的簪子落在地上,咔嚓一聲摔得粉碎。碧色的流蘇珠子散落一地,在地上往復彈跳。蔣鴻浩氣得不輕,慕明棠竟然敢當著他的面說再不相欠。有些事情他明白可以,但是別人說出來,那就是不行。

蔣鴻浩陰沉著臉,說:“再不相欠?蔣家對你這麼大的恩情,怎麼由你說來,還像是委屈了一樣。仁義禮信,你一樣都沒學會,還反過來指責蔣家對你不義。你口中蔣家的錯,不過是沒讓你嫁到最好的人家罷了。你果然,還在覬覦明薇的東西。”

慕明棠都打算今日到此為止了,聽到蔣鴻浩的話,整個人瞬間炸了。她這一年作為替身,為了模仿蔣明薇放棄自己的姓氏,放棄自己的出身,以至放棄自己全部的人格。誰都有資格說她貪慕榮華富貴,唯獨蔣家沒有。

慕明棠忍無可忍,用手指著蔣鴻浩,怒罵道:“你個狗官,我覬覦蔣明薇的東西?你真以為你們家是金做的屋子,人人都想巴結你們嗎?別人不過是捧著你罷了,你還真以為你是個清明能幹的青天大老爺,我呸!我說那些話,不過是要靠蔣府過日子,不得不奉承你罷了。你瞪什麼瞪,你自己什麼斤兩,你自己沒數嗎?你真以為蔣太太,你那兩個小妾,還有蔣家的下人,吹捧你就真的覺得你好?可擦乾淨眼睛好好照照鏡子吧,你就是一個曲意奉承、賣女求榮的偽君子,真小人!”

慕明棠罵的一氣呵成,最後發現自己竟然在一句話裡連用了兩個成語,簡直是文采爆棚。她終於把這一年來憋的鳥氣罵了出來,眼見蔣鴻浩氣得說不出話來,謝玄濟刷的站起來,想要教訓她的樣子,慕明棠立刻轉過身,以一種十分囂張、十分小人得志的表情瞪著謝玄濟,挑眉道:“你想幹什麼?可真不愧是情聖王爺,被未婚妻逃婚都情深不悔,我可真是佩服您呢。祝您和蔣明薇白頭偕老,一輩子不分開!”

“俗不可耐,不知所謂。”謝玄濟皺著眉看她,簡直像看到什麼難以忍耐的髒東西。慕明棠原先把他當未婚夫,自然處處討好,現在她馬上就要當他的嫂子了,怕他?

慕明棠冷笑一聲,說:“我就是粗俗不堪,我就是庸俗無知,礙著你什麼事了?老孃早就想說了,瞧你長得人摸人樣,眼神是真的不好使。裝腔作勢,故作高雅,你喜歡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到底是裝給誰看呢?我真心待你,你卻把我送給別的男人,你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以後走著瞧!”

慕明棠說著就要往外走,謝玄濟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冒犯,一伸手就將慕明棠緊緊箍住。慕明棠猛不防被拽回來,立刻尖叫著大喊:“登徒子,你想對你的嫂子做什麼!”

謝玄濟臉色一怔,立刻如被燙著手一樣鬆開。慕明棠收回自己的手,吃痛地揉著自己手腕,嘴上還絲毫不讓步地罵道:“晉王殿下,剛才可是你說的,皇帝已經大開金口,在早朝上說了我是岐陽王妃。我現在是你的準嫂嫂,你對我尊重些。再動手動腳,小心我去宗人府告你輕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