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隱隱似有雷聲轟隆在空蕩的三清觀正殿迴響, 那黑色的蛇尾似辮子,又似鞭子,勢如閃電迅猛至極。
一條烏青色的蛟龍從漸漸散去的血霧之中騰空而起, 氣勢磅礴, 天神下凡一般盤旋在半空,金光蓋地。
詹臺像是從萬丈光芒之中浴血而生。
他衣衫襤褸,白皙的肩膀上被血玉和骨壎劃傷的血痕遍佈, 卻雍容不迫, 淡定自如地直視著陸道婆。
“龍子蚣蝮…你竟有龍子蚣蝮相助?”陸道婆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掌心若隱若現的一片烏青龍鱗,骨壎和血玉早已在龍尾的巨力之下碎裂滿地。
詹臺沒有介面, 只定定地看著她。
她惶恐又蒼老的面容,卻恍惚間彷彿讓他看到一位已經故去的朋友。
童道婆。
六歲孩童的身軀之中,卻裝著一個有著前世記憶的老嫗,行將就木, 命不久矣。
他和方嵐在千廝門大橋不歡而散之後,倒頭回到了童道婆所在的小院之中。
童道婆難得露出這樣認真又苦惱的神色,苦口婆心地勸誡著他:“你命中註定有此劫難。和她在一起,你會像昨夜的千廝門大橋上一樣,一次又一次地遇險,一次又一次地受傷,最終死於非命。”
“你與我有救命之恩, 我實在是不願意在奈何橋上等到你。”她幾欲落淚,慘白的面孔寫滿擔憂,“放手吧詹臺!無論她經受過些什麼, 都與你無關。”
詹臺卻不以為意,揮揮手道:“知道了。所以你不是讓我去千廝門大橋了嗎?河妖祭龍子,做成了有大功德。我和方嵐聯手,幫著龍子蚣蝮鎮/壓了千廝門大橋下的河妖,總能攢些好運氣吧?”
他赤著上身,背對著她,後腦處露了一個猙獰的血口。
童道婆小心翼翼地探首朝內看,良久之後微微嘆息:“是一片龍鱗,已經深入血肉裡,拔不出來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在大橋上,他第一次被龍尾掃到後腦,劇痛之後鮮血止住,隱痛卻一直未消。
原來,是一片嵌入血肉的龍鱗。
詹臺半點不在意,滿不在乎地把頭髮撥下來遮住傷口:“死不了,沒事的。”
童道婆還想再勸,他卻懶洋洋地站起身,短袖兜頭套下,抬腳出門前,又回過頭來說:“何況你也知道,方嵐多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去查清楚她遇到了什麼,為何你這般不贊同?”
童道婆終於住了口,悲憫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詹臺被她的沉默激怒:“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什麼話都不說!”
卻在一陣狂風之後,被童道婆摔出了房門之外,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
陽光透過碧綠的合歡樹葉,灑在他白皙的臉上,有些刺眼。
詹臺眯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方嵐的情形。
不是在洪崖洞的火鍋店。
而是五年前,成都寬窄巷子的一家酒店旁邊。
那年詹臺尚不滿十五歲,剛入江湖不久尚無半點名氣,吃盡冷眼和苦頭。他手頭拮据得緊,做事就沒有挑挑揀揀的餘地,前一晚上接了個捉鬼的單子忙活整夜,早上七點才迷迷糊糊回到借住的青旅。
青旅隔壁是一家連鎖快捷酒店,此時不知為何,密密麻麻圍了一圈的人,隱約聽到爭吵的聲音。
他此時睏倦得緊,本不欲多管閒事,只漫不經心地朝人群之中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便再也挪不開目光。
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臉上嬌憨的嬰兒肥尚未褪去,卻已經漂亮得驚人。她急匆匆地,懷裡抱了個包裹著襁褓的嬰兒,掙扎著往人群外衝。
她的身後,拖了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美婦,嚶嚶啼啼哭勸:“...不關我們的事,你就不該多事…何況這嬰孩眼看就要嚥氣,救回來也是受罪…你惹這個麻煩做什麼…”
那女孩急得臉頰緋紅,猛地回頭,波浪狀的長髮甩在了身後母親的臉上:“孩子有沒有救,是醫生說了算的!看見了卻裝作看不見,那我良心過不去!”
她甩開母親的鉗制,衝出了人群,站在路口卻顯得有些茫然。
詹臺心念未動,腳步卻已先行,上前幾步湊近她,開口道:“前面路口右轉,再過紅綠燈就是兒童醫院。”
她明顯松了口氣,衝著他點一點頭,說:“多謝!
她跑得很快,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像是撩起了一陣清風。
詹臺下意識地朝她懷裡的襁褓看了看,霎時愣在了當場。
難怪!難怪旁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這嬰孩雙目白盲奄奄一息,樣貌如此可怖駭人...是因為她是轉世的童道婆啊!
詹臺再不能置之不理,拔腳追上她的腳步:“我和你一起去!”
她回過頭來衝他笑著點頭,唇角梨渦若隱若現:“謝謝你,小弟弟!”
小弟弟?詹臺一愣,這才猛然驚覺,尚未滿十五歲的他自己,剛剛才高過她的肩膀。
他們在醫院等待的時候,她的家人找來了。
不是剛才那個哭哭啼啼的中年美婦,而是另外一個與她差不多同歲的高大男子,面貌英俊,風度翩翩,站在她面前,滿臉不贊同。
“我知道你是想做好事,但是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出來旅遊,這樣耽誤大家的行程,豈不是給旁人添了麻煩?”他的語氣如沐春風般溫柔和煦,卻字字句句都帶了道德高地的指責。
她的臉有些漲紅,像是想替自己辯解什麼,卻三言兩語被他扣下來的帽子說得無地自容。
詹臺在心中冷笑數聲,對那個道貌岸然能言善道的男子充滿了鄙夷。
可是她卻到底被他說動了,倔強地咬著唇,衝他道了歉。
他們要離開之前,她偷偷拉住詹臺,塞給了他一沓錢:“你拿著。抱歉…我不能陪你一起。”
她低下頭,繼續說,“如果孩子救不回來,剩下的錢…就留在醫院吧。”
說完,她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又抿著唇搖了搖頭:“不,如果還有剩下的錢,給你買件衣服吧。”
他此時形容落魄,看起來就像個邋遢的小叫花。
羞愧感驀地湧了上來,他在她面前張口結舌。
不遠處的高大男子不耐煩地催促著她,她轉身追上那人,卻在離開之前抱歉地衝詹臺笑笑,唇角梨渦若隱若現。
她的善意不能被欣賞和感知,是最大的褻瀆。
憐惜與慨嘆油然而生,詹臺深深深深地遺憾。
五年後的洪崖洞,已成少年的詹臺,再一次遇到她。
隔著五年的時間,她褪去了嬰兒肥,剪掉了捲曲的長髮,她穿著黑色衣褲,帶著滿身的蕭瑟和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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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個仇恨的寡婦一樣,坐在他的面前。
十分眼熟,但是苦思冥想,他始終難以回憶起來,直到他抱著疑慮,第一次帶她去見了童道婆。
“存善念有大愛。”她這樣誇他,衝著他讚許地笑了笑,唇角若隱若現的梨渦,卻像是轟鳴的雷點撞進了他的心底,勾起了他心底所有的旖念和不甘。
五年時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家人又都去了哪裡?為何會從一個善良質樸的普通人家好姑娘,淪落到了三教九流的江湖之中,還搖身一變,頂著“陰山十方”妖女的名頭?
詹臺不能放手,也不願放手。
童道婆的警告被他拋諸腦後,從此天長水闊,他處處相尋。
她曾經一次又一次懷疑地問他,你到底喜歡我些什麼?
他雲淡風輕地笑著自嘲,說:“喜歡你漂亮唄。”
可是同樣的容顏,是陸幼卿眼中的戰利品,帶給她兩年的苦痛和無盡的傷害。
在詹臺的眼中,所謂美貌,不過是她抱歉又嬌憨地回眸一笑,唇邊若隱若現梨渦兩點。
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他初遇時的堅持與傾心,早在五年前就埋下蹤跡。
方嵐真正的愛情和幸福,原來來自於她早已忘卻的,五年前的一點善念。
面對路邊奄奄一息的棄嬰。
她的善念一起,不僅成全了他,也成全了她自己。
成全了他破解心魔的執著,也成全了她得遇真心的好運。
詹臺在追隨方嵐的旅程之中,也找到了自己多年的執念——陰山十方的餘孽。
他跟著方嵐,來到了三清山的三清觀中。
而此時面前的陸道婆高舉右手,陰山血玉與白骨梨壎兩兩相撞,漫天血霧鋪天蓋地壓下。
詹臺內力激盪,驟然間醒悟童道婆當日的預言。
童道婆預言中的他會因她而死,原來從始至終,都是因為今日他與陰山十方的一場必死的對決。
血霧之中周身劇痛,詹臺咬牙苦撐,眼中淚意模糊,伸手一抹,方知滿面皆紅。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拼了命地屏息堅持。
她找了陸幼卿兩年,若他殞命於此,她又要找他多久呢?
詹臺為了她,死死頂住。血霧侵蝕入骨,他聽到了皮肉綻開的聲音。
腦後、臂間、肩膀、手腕,這些曾經的傷口最先破裂,鮮血迸濺。
詹臺以為自己即將命喪於此,卻突然感受到腦後綻開的傷口之中,磅礴湧出的巨力。
金光四射,烏青色的蛟龍伴隨著滾滾雷聲而來,破去重重血霧盤桓於他的身下。
而那一片龍鱗,早在方嵐陰差陽錯帶他踏上龍子出沒的千廝門大橋的那個晚上,就被龍尾打進了他的腦後,如今在這生死關頭,救了他一命。
他,因她一念險些死,因她善念得以生。
而她,也因她五年前的一點善念,得以與他相遇,得以獲取重生。
倒在地上的陸道婆圓睜雙目,被詹臺手握桃木短劍,狠狠一劍戳入眉心。
他踏過她的屍體,走進了後殿,找到了一方無比熟悉的天水漆器。
天水帶來的螺鈿雕漆,黑金鮑烏黑的底面上鑲嵌了圓潤雪白的貝殼。詹臺輕輕掀開漆盒,端目良久之後,輕翻手掌。
他白皙的掌心之中,幽幽藍火如同紛紛揚揚落下的雨滴,灑在漆盒之上。
詹臺抬腳出門,而在他身後的後殿之中,漸漸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六年之後,深圳。
新開業的華潤永珍匯,詹臺生平第二次,見到了姚幼泓。
他們第一次見面,詹臺還是個尚不足十五歲的少年,瘦削又矮小,眼睜睜看著方嵐挽著他的手臂,消失在醫院的長廊之中。
而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卻已經是二十五歲的青年,褪去少年的青澀,山峰一樣矗立在她的身邊。
姚幼泓既不認得詹臺,又不被方嵐認得,有些尷尬地摸摸鼻樑。
詹臺卻挽著方嵐與姚幼泓擦肩而過。
姚幼泓側身躲開,卻仍被詹臺惡意地撞了下肩膀。
他怒意漸起,憤而伸手指向詹臺:“你這個人…”
卻突然發覺自己伸出的右手背上,爬上了蛛網一樣的黑色霧氣。
徹骨的寒氣從姚幼泓的心底浮起,他猛然回憶起多年以前,他一心相棄的女友被魂網附身時失智的模樣。
姚幼泓驚慌失措,抬頭四顧。洶湧的人潮中,卻哪裡還有詹臺的身影?
停車場中,詹臺攬著方嵐上了車,神態饜足又滿意。
從三清觀中離開之前,詹臺只從漆雕盒中,取走了這一樣法器。
儲存六年,如今完璧歸趙。
一念善,則苦局可破,恆沙惡盡。
一念惡,則此生俱墮,滅萬劫善心。
詹臺靜靜望著方嵐的側臉,輕聲說:“阿嵐…”
方嵐與他淺笑著對視,唇角梨渦兩點,帶著久違的嬌憨:“怎麼了?”
詹臺沒再說話,只是低頭深深一吻,傾注了滿腔謝意。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歷時五個月,我的第二本小說《雲中有鬼》完結了。
真的真的非常感謝所有購買正版,尤其是追更的讀者朋友們。寫文的過程也是尋找知音的過程,多謝你們把我從一片荒無人煙的黑暗中找了出來,還支援我到現在。我雖不是千里馬,但你們每一位,都確確實實是慧眼獨具的伯樂。
說回故事本身。
詹臺和方嵐之間,其實是一個彼此救贖的過程。
方嵐冷硬倔強的性格,來源於生活的背景,和文中留白的兩年江湖生活。她在感情求而不得的時候,是自卑且卑微的。她一方面因為容貌獲得了異性的青睞,另外一方面又因為感情受挫而缺乏信心,而她性格中自卑冷漠憤世嫉俗的那一部分,在找尋幼卿的過程中被激發了出來。
所以你看到的方嵐,是一個非常矛盾的混合體。她漂亮,卻性格桀驁不討喜。她堅強獨立,卻不斷讓自己陷入險境,毫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這樣一個受了很多苦的女孩子,是我的女主角。
而我安排了一個,陽光的,心態良好的,雖然也是孤兒但是從小到大獲得了很多很多愛的男孩子來拯救她。
這個故事,從本質上來講,是一個非常治癒的,互相成就和溫暖的故事。
而詹臺為什麼會喜歡方嵐呢?
因為詹臺一直以來都因為出身於邪教陰山十方而揹負了很重的道德枷鎖。他拯救方嵐的過程,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個樂在其中,滿足了他贖罪心理的一個自我救贖的過程。
除此之外,還要提一提方嵐這個人物的設定。
我在連載《白夜問米》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一切讀者遺憾女主角林愫不夠漂亮,甚至相貌醜陋。有很多讀者都希望我能夠在下一本小說裡,安排一個“漂亮”的女主角。
於是我這樣做了。
但是我所有(寫完和以後要寫的)小說裡面,最最漂亮的女主角方嵐,偏偏是所有小說裡面,過得最艱辛的一位。她失去了親情,被愛情背叛,甚至連過去都沒有,真的不可謂不慘。
她的漂亮,在陸幼卿眼中只是戰利品,反倒成為阻礙她獲得幸福的原因之一。
而詹臺最初對她的好感,也來源於她的一念善意,並非只是她漂亮的外貌而已。
這樣設定,其實也是希望能給讀者帶來一些感動和思考。
為什麼女主角一定要漂亮呢?是不是我們潛意識裡覺得,漂亮的女孩才會有童話故事一樣的愛情呢?
我個人對醫美和整容一直持開放態度,支援每個女孩(包括我自己的女兒)都有改變樣貌提升自信的權力。
但是,我也真實的希望每個女孩都能夠明白一個樸素的道理。
幸福的獲得,和樣貌的美醜,並沒有絕對的關係。
誠然,美麗的相貌可以帶來許多生活上的便利和好處,但是現實生活中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在絕對的實力面前,相貌的加成都是非常有限的。
平凡甚至醜陋的女孩(如林愫)可以成為幸福快樂的女主角,而一個漂亮得驚人的女主角,也可以是因為自己的善良才獲得了幸福。
這樣,不也挺有意思的嗎?
最後,說回我自己。
寫有鬼,比寫問米的壓力大了許多。壓力一方面來源於自我要求,另外一方面也來源於讀者因為《問米》而產生的期待。
我其實希望自己的每一本作品都有不同的呈現。我也不想重複地展現相似的設定和作品。
我希望每一本小說都能夠挑戰自我,打破我的舒適區,帶給大家更多的驚喜。
而在之後的《鳳靈》,我也會打破讀者們對我在《有鬼》和《問米》中的既定印象,寫出完全不同的故事型別。
衷心地希望讀者朋友們,能再一次地同我一起,去感受《鳳靈》中的泰安公主和小太子的精彩絕倫的人生。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