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璋醒過來, 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帳頂。這是她自己的寢室, 她自己的床鋪。
她有種說不出的虛弱無力之感。自她九年多前重生以來, 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無力感了。
彷彿前世,一切都不在掌握, 所行所動,都是巨大的外力推動著、鞭笞著驅趕她。沒有一件是她發內心期盼的。
“醒了!”有人低聲驚呼。
立刻有人來到床邊, 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喚她:“珠珠?珠珠?”
那人是林斐。
侍女們端了水來, 扶著謝玉璋坐起來, 林斐親手喂水給她喝,再放她躺下。
許久,謝玉璋嘴唇動動:“阿斐……”
她想問,又不敢問。
林斐如何能不知道她未出口的話, 她握著她的手,沉默了許久。
謝玉璋的心臟因這沉默而被捏住, 無法呼吸地難受。她的手用力, 指甲甚至把林斐掐疼:“阿斐!”
林斐終於低聲告訴她:“無人幸還, 都……”
謝玉璋心在流血:“弈兒、巒兒他們……”她問的是前太子和於氏的孩子們。
林斐沉默不語。
謝玉璋又問:“嫂嫂她……”
林斐依然沉默不語。
謝玉璋放開了她的手, 閉上了眼睛。
林斐覆住她的手:“珠珠,哭出來,哭出來會好些。”
但謝玉璋哭不出來。她的眼淚彷彿乾涸了。
她說:“讓我靜靜……”
林斐沉默起身, 退了出去。
謝玉璋一直躺著沒有起身,只喝些水,飯一口吃不下。林斐喂也不肯張口。
到了下午, 有人把謝寶珠送了過來。
林斐驚訝:“郡主!”
謝寶珠道:“斐娘,許久不見。”
這卻不是契闊的時候,林斐道:“她不吃東西,也哭不出來。我沒有辦法了。”
謝寶珠道:“知道了,我與她說幾句話。”
謝寶珠踏入了謝玉璋的寢室。
她的堂妹躺在那裡,雙目無神。
“珠珠。”謝寶珠喚她,走過去坐在床邊,握住了謝玉璋的手。
謝玉璋見到她,終於有了些反應,撐著身體起來:“姐姐!”
“皇帝派人送我過來的。”謝寶珠道,“謝家村無事,你別擔心。”
她道:“李七正在徹查謝家村,你放心。守村的校尉是他的人,我早早就與李七談好,謝家村任何事都要告訴我,這半年村中大事小事我都知道,斷無人與南人勾連的。只要不株連,必無事。”
謝玉璋終於找回了些力氣,她掐著謝寶珠的手道:“他答應了我不株連。”
皇帝派了李衛風來查謝家村,謝寶珠便已經大致猜到皇帝的態度了。她也已經從李衛風那裡聽說了昨晚發生的大概。
對老百姓只說是走水,但靠近權力核心的人們都知道真相:江南邊的高氏企圖效仿盧氏立偽君,盯上了逍遙侯,被永寧公主及時發現,兵封逍遙侯府,高氏挾持不成,便放火燒了逍遙侯府。
雖然最後放火之事令人有些想不通,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謝玉璋阻止了逍遙侯府的人南逃。
今晨火滅,清點屍體,從末帝到前皇孫,無一倖免。
以後再不用面對這個尷尬,雲京舊黨頗松了一口氣。只逍遙侯死了全家,皇帝以後的名聲怕是不大好聽。又擔心江南邊的人拿這個事攻訐,以後有得打嘴架。
但這都是朝臣們才需要操心的事,謝寶珠不操心。
她只操心兩個事,一是謝家村,一是謝玉璋。
謝玉璋的行動拯救了謝家村。她握緊謝玉璋的手,告訴她:“你已盡力。你做得很好。”
她身體不好,便是很用力,雙手的力氣也小。但那微小的力氣的確傳遞給了謝玉璋。
謝玉璋並沒有流下眼淚,但謝寶珠知道……她哭了。
李固忙到傍晚才過來,他直接踏入了謝玉璋到寢室。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入了,昨夜,便是他將昏倒的謝玉璋抱回了這裡。
謝玉璋倚坐在窗下的榻上,一頭青絲垂於半邊肩頭。屋中還沒點燈,夕陽的光透過窗紙,朦朧又濃重地灑在她的臉上。
李固腳步頓了頓,走過去坐在了她對面。
謝玉璋見他來,起身調整了姿勢,正坐。
李固沉默了很久,道:“不是我。”
謝玉璋道:“我知。”
李固道:“你父親追封為吳王,不日下葬。”
謝氏祖上原出自吳地。謝玉璋點了點頭。
李固又道:“謝家村已查過,無人勾連,與他們無關。”
謝玉璋向前傾身,沉默謝恩。
李固接著道:“昨夜的人抓住了幾個,可惜都自盡了。沒來得及問出什麼。”
謝玉璋卻已經並不關心這些個事,逍遙侯府都沒了,什麼江南各家,什麼正統之爭,都與她無關了。
那些封城、追捕、搜查、審問的事也都與她無關。
李固看出了她眼中的淡漠,他便停下,不再說這個事。
許久,他問:“玉璋,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嘛……”謝玉璋攏攏肩頭的發,怔了一會兒,道,“我想休息休息。”
李固沒說話。
“不用擔心我。”謝玉璋道:“我其實……覺得輕鬆。快十年了,沒這麼輕鬆過。”
她的目光落在榻几上,卻並沒有聚焦。
“我知道,大家其實也都知道,只他們不會說出來。”她道,“因這實在有違孝道,該說是大不孝。逍遙侯府沒了,我這做女兒的竟然覺得肩頭輕快。”
李固的唇角緊緊抿著。
謝玉璋抬起眼,道:“陛下現在看到了,我是這樣一個人,多麼可怕。”
李固道,“有些人,原就不配為人父母。他們死了,子女也並不傷心。這沒有什麼可怕,只因世間,原就該是以人心換人心,以真情換真情。”
謝玉璋凝視他片刻,點頭道:“陛下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我都看到了。”
李固的視線也落在榻几上。
許久,他道:“我盡力了。”
謝玉璋道:“我也是。”
屋中的光線很快黯淡了下去,但皇帝和公主在裡面誰都沒有發話,侍女們在外間準備好了燈,只不敢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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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室裡安靜了許久,皇帝終於出來,道:“找個人陪陪她。”
但此時林斐和謝寶珠都已經回去了,侍女們便將嘉佑找了來。
嘉佑也不說話,只抱著丫丫和謝玉璋沉默對坐。
一直到丫丫吃夠了點心,在嘉佑懷裡打瞌睡,困得眼睛睜不開,謝玉璋道:“回去吧。”
嘉佑回去了。
林斐離開公主府,沒有回廣平伯府。她去了林府。
今晨是天還沒亮,皇帝派人去叫醒了她,她才驚聞了昨天的事。從今天早上到現在,她連丈夫的面都還沒見到,但她想去見見兄長。
只到了林府,林諮還沒回來,林斐便與嫂嫂宴氏說話。
宴氏和林斐頗相投,只她年紀小些,人生也未經歷過什麼風雨,雖是嫂嫂,在林斐眼裡宛如妹妹,很有幾分天真。
她擔心道:“郎君昨夜出去很晚才回來,根本沒怎麼睡,今天又一早就上朝,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林斐怔住,問:“他出去做什麼?”
宴氏道:“前面的事,我不會問。只都睡下了,被人叫起來匆匆去的。”
林斐問:“大概什麼時辰?”
宴氏想了想:“亥時過了,不到子時。”
林斐的睫毛微微顫了下。
下人來稟報林諮回來了,先回了書房。
宴氏知道林斐過來是有事與林諮說,畢竟今天大家都聽說了逍遙侯府的事,林斐又與永寧公主是那樣的關係,她道:“你去吧,叫他早點回來歇息。”
林斐點頭,去了書房。
林斐過來,林諮不意外,他問:“殿下還好嗎?”
林斐道:“康樂郡主來過,告訴她謝家村無事,她好多了。”
林諮點頭道:“於她,也算是個解脫。”
謝家村雖然還在,但分量根本無法與逍遙侯府相比。逍遙侯府這個隨時可能會爆的雷沒有了,謝家村的人只要安安分分的,就不會有事。
林斐道:“是,以後不必戰戰兢兢,虛與委蛇。”
但她頓了頓,問:“哥哥昨晚出去了?”
林諮抬起眼睛。
兄長的眼睛漆黑深邃,與林斐記憶中祖父、父親和大哥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樣。
只他們都不在了,原本最跳脫愛玩瀟灑隨性的三哥只能放下自己,成為那個撐起家族的男人。他的肩頭擔著太多,包括責任,還有仇恨。
書童在這時推門而入:“三郎,酒來啦。”
林諮執壺斟酒。
“昨夜花千樹,星如雨,可惜你沒看到。只她以後能自在了,想來你也是高興的。值得浮一大白。”他將酒杯舉至林斐面前,“斐斐,我們兄妹喝一杯。”
林斐盯著那酒杯半晌,道:“正是。”
伸手接過,一飲而盡,再不多問。
林諮微微一笑,瓊花落滿地,翩翩公子如玉。
仰頭幹盡這一杯,痛快。
追封的旨意下來,逍遙侯以吳王入葬謝陵。從他以下,前太子和諸皇子、於氏和她的孩子們,都隨葬。
只有人心裡暗暗嘲笑皇帝,惺惺作態的仁厚終究沒能在史書裡落著好名聲,後人讀史書,看到“開元四年六月初三夜,逍遙侯府大火,諸人皆亡”這一段,必然會覺得是皇帝下的手。
李固自己卻並不在意。他若想殺末帝,或者需要殺,根本不會眨眼,直接手起刀落。只從前並不需要。
他如今只關心兩件事,一是緝捕潛入雲京的南人,一是謝玉璋。
永寧公主府閉府謝客。
貴妃、淑妃、賢妃都譴了人來弔唁慰問,楊侍中及夫人、兩個兒子、兒媳都來過,還有其他一些與謝玉璋走得近的人,永寧公主只都稱病不見。眾人皆嘆。
只是侍女擋得住這些人,擋不住皇帝。
皇帝現在來,都是直入公主內室。因公主這些天,都沒有出過內室。
李固來了幾日,這一日對謝玉璋說:“出來走走吧。”
謝玉璋道:“正想著呢,待父親下葬了,我跟舅舅借他家的別業,去西山住一段時間。”
李固道:“不用借他家的,我給你。”
謝玉璋道:“好。”
十日後的吉日,宜動土、安葬。皇帝賜下豐厚陪葬,逍遙侯府諸人入土為安。
又數日,永寧公主離京去西山休養。
林斐與丈夫商議後,隨同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