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福春”, 宛如天籟。
福春真情實感地哭了:“王上還記得奴婢……”
李固點點頭, 道:“問你名字的那一天, 見到了寶華公主。”
福春雖然悲喜交加得十分真情實感,也不妨礙他腦子轉得飛快。從貴人的話語裡聽音兒, 聽弦外之意,本就是他們這些內侍必須修煉的能力。
福春本能地抓住了“寶華公主”這個關鍵詞。
“王上說的是。”他哽咽著說, “當年王上第一次見到寶華公主,在您旁邊侍候的, 就是奴婢。公主十分敬重王上和將軍, 還叫奴婢給您兩位看座。後來公主想知道王上的情況,也是譴了奴婢去跑腿打聽的……”
他一邊抹淚一邊說,忽地覺得不對。
□□靜了。
福春抬頭睜眼,卻見河西王、李將軍和侍衛都無聲地盯著他。
福春心裡一咯噔:難道說錯話了不成?
許久, 河西王道:“……當年的事,你好好跟我說說。”
幾個內侍躲在樹後, 驚疑不定地望著遠處廊下的幾個人。
“小芳子, 你從正殿過來的, 那個到底是不是河西王?”
“是是是, 那就是河西王沒錯!”
“福春看起來是攀上河西王了,厲害!”
“他怎麼跟河西王搭上話的?真行啊!”
“福春這是要飛昇了啊!”
內侍們的羨嫉交加且先不說,廊下, 李固坐在條凳上,腰背挺拔,聽完福春的回憶, 他問:“她為何要打聽我們的事?”
李衛風“咳”了一聲,輕聲道:“只你,我只是個添頭……”
蠻頭手一抬,捂住了李大將軍的嘴。
福春道:“這個奴婢不知道,但是隱約記得當年聽朝霞宮的姐姐們說過一句話。”
“啊!”李衛風扒開蠻頭的手,以拳擊掌,“原來是‘朝霞’!”
蠻頭上兩隻手一起捂住了他的嘴。
李固問:“什麼話?”
“我聽見姐姐們說……”福春作出回憶的模樣,捏著嗓子模仿宮娥的聲音和語氣說,“‘殿下誇那個河西來的十一郎生得好看呢’,‘真想不到,我們的殿下也長大了啊’。”
廊下又靜了下來。
蠻頭捂著李衛風的嘴,李衛風掰著蠻頭的手,兩個人停住,對看了一眼。
他們兩個都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寶華公主十三歲,還沒過十四歲的生辰呢。
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李固那時候得了寶華公主一個金馬鞍,又把自己貼身的隕鐵匕首送給了公主做生辰禮物。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都向李固看去。
十一郎的目光穿透空氣,不知道落在了哪裡,可是唇邊卻有了一絲微微的笑意。
女郎在十三四歲這個年紀啊,怎麼說呢。她們這個時候個子會拔高,腰臀的形狀開始顯露,身體從平板變得窈窕起來,你是沒法再把她們看作孩子了。
便是她們自己也不當自己是孩子了。十四被稱作待笄之年,意味著即將及笄。而女子及笄即可許嫁了。
這個年齡的女郎也都知道,父母已經開始為她們物色未來的郎君。所以她們看向青年郎君的目光,也不再像小孩子那樣單純,常常是帶著羞澀又帶著幻想和期待的。
偶被誰擊中心房,便對那人產生朦朧的感覺。
這個過程和狀態,俗稱……情竇初開。
實是人生中,不可複製的美好。
李固唇邊的笑意一閃而過。他看向福春,問:“她的朝霞宮在哪裡?”
他說:“帶我去看看。”
去看看她長大的地方,去看看她從前的生活。
福春眼神閃動,在李固唇邊笑意消失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他抓住了一條向上爬的路。
寶華公主於他……恩同再生啊。
雲京城裡上演了史書上常見的一幕。
眾臣在大殿裡奏請河西王登臨稱帝。
按照文臣們的意思,怎麼也該三請三辭,把過場都走好看了才是。河西王卻不配合劇本,他們第一請,他便點頭:“好。”
帶頭奏請的張拱當時就給噎住了,心說你這吃相也太難看了。
不管內心裡如何吐槽,臉上還得帶著老懷彌慰的神情慨嘆,蒼生有救,天下有望了。
而後,早就等待著的前朝末帝被帶了上來。他顫巍巍的,比之當年,蒼老了許多,眉間都是頹靡之態,形如將死一般。
但他顯然是不想死的,顯然很想活。比起河西王,他要配合得多。
他先陳述了自己的罪行,表明了自己是一個多麼不合格的帝王,又盛讚了河西王是如何的應運而生,是什麼樣的天選之人,最後,誠摯地表示自己願意退位,將這張龍椅禪讓給河西王。
如此,才合乎天意,合乎人意。
前趙末帝太過富有文采,以至於他許多的用詞遣句、典故引用,河西的武將們大部分都雲裡霧裡不明所以。只知道,是好話就是了。
河西王毫不自謙,更不推辭,直接道:“可。”
在眾人的注視下,河西王站起來,身材頎長,陽剛英武。他今年才二十六歲,年輕得讓人無法相信。
為他披上龍袍的榮耀落在了他的兩位義兄身上。李五郎和李七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龍袍披在了他的肩頭,隨即退開。
滿殿皆跪,山呼萬歲。
雖然登基大典還要過些日子才舉行,但從這一刻開始,李固已經是皇帝。
新帝披著龍袍,釋出了他的第一道旨意。
追封前河西節度使李銘為河西王,贈三公、上柱國,諡“忠武”。
追封李氏祖上三代,封李銘之(外)孫女李氏為河西郡主。許諾將來為其招贅,使河西王香火不斷。
新帝在這裡跳過了李銘之女李珍珍,自然是因為李珍珍已經是他的妻子,將來在後宮中自有位份。
滿殿皆贊新帝“仁義”,馬屁聲四起。
史官一雙冷眼淡看,犀利的筆生動地記錄了當時殿中的情形——
【眾皆贊上,惟大將軍李達沉默不言,大將軍李茂側首垂淚,大將軍李衛風以袖遮面,大將軍李崇明哽咽失聲。】
【趙末主垂首,至終。】
新皇帝的三位正妻在登基大典之前抵達了雲京,一併來的還有皇長子。
鄧婉娘和崔盈娘先後生產,鄧氏得一女,崔氏生下了皇長子。
皇長子如今已經兩歲,生得白白胖胖,一看便十分健康。鄧婉娘之女卻不到十個月便夭折了。
小兒夭折,十分常見。便是王公貴族、皇家天子亦無法避免。故時人常為小兒取賤命,以防天妒,至五歲之後,夭折者驟減,便認為小兒過了五歲生辰才算立住了。
李珍珍和鄧婉娘、崔盈娘與李固已經三年未見了。他雖有書信,但多數言簡意賅,只是報個平安,至多說兩句今日已經攻至某地,或者前日攻下某城,又囑咐她們保重身體,勿要驚躁。
在信的末尾,總是要加一句“府中諸事,悉由大姐決斷,汝二人遵從”。
鄧婉娘比崔盈娘先改口稱“大姐”。
實在是她初嫁時不夠恭敬,得罪了李珍珍,一直被拿捏。緊跟著崔盈娘生了兒子,她卻生了女兒,終於放下了身段去討好李珍珍。
從前她們都稱李珍珍為“姐姐”。姐姐不過是個泛泛的稱呼,凡年長者皆可稱。
改口“大姐”這個稱呼,一下子便凸顯了李珍珍在李府中身份、地位的不同。
鄧婉娘都改口了,比她恭順得多的崔盈娘當然不會硬扛,緊跟著也改了口。
李珍珍穩穩地壓住了她們二人。
時隔三年,她們三個人終於又見到了李十一郎。
李珍珍牽著新出爐的河西郡主,鄧婉娘孤身一人,崔盈娘的懷裡卻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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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不及和她們契闊,目光全被崔盈娘懷中孩兒吸住了,定定地盯著這孩子。
李珍珍也不惱,笑著說:“歡喜傻了?去抱呀,這是你兒子!”
她笑嘆:“你有兒子了呀!”
這真是嘆到了李固的心尖上。此時習俗抱孫不抱子,時人對“父親”這一身份的要求,尚嚴不尚慈。
李固卻在聽到李珍珍的話之後,從恍惚中醒過來,伸手便去接那孩子。
崔盈娘把孩子遞給他,卻發現年輕的皇帝竟然十分緊張。她抿唇而笑,手一直跟皇帝的手疊著一起抱著孩子,直到確定他抱緊了才抽出來。
鄧婉娘眼神微黯。
李固盯著懷裡的白胖娃娃,許久,喚他:“青雀?”
這是他給起的小名。青雀是一種強壯的鳥,這名字寄意他健康,這是來自一個第一次做父親的男人的最樸實美好的願望。
青雀果然十分健康,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像琉璃珠子似的又水又亮,一邊好奇地盯著李固,一邊嗦著大拇指,滋滋地吃得賊香。
崔盈娘道:“青雀,快叫爹。”
青雀張嘴放開拇指,毫不認生地喊了聲“爹”。
“哎,哎!”李固應道。眼睛裡全是笑意。
他叫大家落座,卻一直抱著兒子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崔盈娘帶著溫柔的笑望著父子倆,也不催促。
夫妻幾人契闊起來,說起這三年間的事。家中瑣事李固不感興趣,外面的大事女人們不當過問,說起話來無非就是互相問候身體,又誇囡囡長大了變美了。
囡囡已經十歲,雖知這是舅舅,卻因為三年不見,對他已經沒有了熟悉感,全當是個陌生人,只縮在母親身邊,十分安靜。
三年未見,別說囡囡,便是與李固曾經有過夫妻之實的崔盈娘和鄧婉娘,對李固也有陌生感。自己的丈夫比之三年前,身上威儀更盛。但他對她們溫言關問,很快這陌生感便消失了。
互相問候過了,李固又使人喚來了三個女子與她們相見。
“蕙娘、茹娘、曼娘,來見過夫人們。”李固道,“曼娘不用行禮了。”
李珍珍三人早知道這三人,她們是李固這三年南下路上陸續收的。其中曼娘肚腹隆起,已經有了身孕。
三人都是正妻,端坐不動,受了蕙娘和茹娘的禮。
李固道:“一路勞累,讓蕙娘帶你們先去洗漱吧,晚些咱們一起吃個團圓飯。”
到崔盈娘伸手來接,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了青雀還給她。
李珍珍留下,問:“這三個怎麼安排,給我個章程,我好心中有數。”
也都是有出身的姣好女郎,然卻是南征路上收的,連禮都沒過,便成了李固的人。
李固言簡意賅:“妾。”
李珍珍微笑。
李珍珍剛才便看出來了,三女對李固恭謹有加,小心翼翼,遠不及崔盈娘、鄧婉娘放鬆。李固對她們雖也溫和,卻也絕沒有當初在府裡對崔、鄧二人的溫柔憐惜。
男人便是這樣,總是會擁有越來越多的女人。
女人多了,縱有些情有些愛,也都分薄了去。女人越多,便分得越薄。
李珍珍的立場,自然是希望李固的女人越多越好。如此,她更能立於不敗之地。
可惜了謝玉璋此時不在此處,她若是見到了今日的場面,必會託著腮,興致勃勃地對林斐說:“喲,快看!李固的三妃三嬪,湊齊了。”
離皇后和美人們,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