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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漠北。

帳子裡安靜極了, 謝玉璋和林斐四目相視。

“先幫我梳頭。”謝玉璋說, “然後去請扎達雅麗。”

二人沒有再多一句廢話, 手腳麻利行動起來。

謝玉璋平日表現得對扎達雅麗十分尊敬,若有事, 都是她去扎達雅麗的帳子主動拜訪。她既突然派出林斐來請,林斐又面色肅然, 扎達雅麗也不磨嘰,痛快地就跟林斐來了。

趙公主的帳子中並沒有別人, 她問:“寶華, 怎麼了?是不是烏維喝太多了?”

謝玉璋卻沒有平日的巧笑倩兮。

即便是在這些戰亂的日子裡,她也是努力給每個人笑容的。一個有責任感的可汗妻子,便該是如扎達雅麗和謝玉璋這般,在這等歲月裡, 也能以笑容安撫人心。

不笑的謝玉璋,令扎達雅麗感到有些陌生。

謝玉璋凝視了扎達雅麗片刻。便在此時, 這個女子依然目光慈愛。

謝玉璋第一句話便告訴她:“扎達雅麗, 烏維死了。”

扎達雅麗還未及變臉色, 謝玉璋第二句道:“速速安排咥力特勒繼承汗位, 勿使旁人動妄念。”

扎達雅麗盯視了謝玉璋幾秒,道:“我看看他。”

林斐打起內帳的氈簾。

扎達雅麗大步走進去,謝玉璋跟著進去了。

扎達雅麗俯身察看烏維的屍體。

謝玉璋道:“我出去了一會兒, 回來他已經死了。”

這等酒醉死於嘔吐物的事,王帳每年都得有一兩起。草原男人實在是太愛喝酒了。

謝玉璋說完,看到扎達雅麗的唇邊, 流露出一抹輕蔑的冷笑。

扎達雅麗直起身來,對林斐說:“你去叫咥力特勒來。”

林斐一言不發地去了。

內帳又恢復了安靜。

並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為烏維哭泣或是難過。

扎達雅麗和謝玉璋四目對視。

扎達雅麗問:“你殺了他?”

謝玉璋道:“他死於酒醉嘔吐。”

扎達雅麗道:“真正這麼死的人你沒見過。他們都睡得太沉才會死,所以他們的眼睛是閉著的。”

而烏維,死不瞑目。

扎達雅麗並沒有指責謝玉璋。她道:“也好,這個死法挺好的,省去很多麻煩。”

謝玉璋道:“我再不動手,你就要自己動手了吧?”

扎達雅麗再不偽裝,眼中全是輕蔑:“這樣的窩囊廢,我已經忍耐他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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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難道不正是她把烏維撫養成一個窩囊廢的嗎?謝玉璋想。

“扎達雅麗。”謝玉璋沉默了片刻,問,“為什麼讓烏維把我送給蔣敬業?””

在幾年前,謝玉璋一直懷疑是馬建業慫恿烏維把她送給蔣敬業。因為對漠北男人來說,表示臣服可以獻女兒,但是把自己的妻子獻給敵人,就是奇恥大辱了。

但今生,馬建業早就死了,他沒能在草原上翻起半點水花。

那麼又是誰令烏維有了把她獻給蔣敬業的想法?或者說,是誰“命令”了烏維這麼做?

能命令阿史那烏維的人只有一個,便是把他撫養長大的他的大妻阿史德扎達雅麗。

扎達雅麗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慈母般的神情,她說:“在說什麼呀?”

謝玉璋看著她,說:“我和你,明明沒有任何利益衝突。”

扎達雅麗的慈母笑容漸漸淡去,她的面孔透著說不出的冷漠疏離。

她說:“你不該蠱惑咥力特勒。”

謝玉璋否認:“我從未主動接近過咥力特勒,我甚至刻意地與他迴避。”

扎達雅麗的神情更冷:“但你的存在,對他便已經是蠱惑。”

咥力特勒與母親十分親密,無話不說。他曾經微醺時對母親說,如果能讓他抱趙公主,讓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扎達雅麗說:“這世上不可以存在這樣一個女人,對我的咥力特勒影響力如此之大。”

她一生操控、影響烏維,卻絕不允許有什麼女人去影響乃至操縱她的兒子。這便是利益最大的衝突了。

原來如此,因為她疏忽了這一點,最終這一世還是和烏維走到了此處

但謝玉璋沒什麼好後悔或者遺憾的,她還有太多的事要做。

“好吧。為了接下來要做的事不至於再有這樣的誤會,我和你說實話。”謝玉璋說,“我,從未想過留在草原。”

扎達雅麗瞟了一眼烏維的屍體,道:“但你離不開。”

在草原趙公主有丈夫,在中原她失了國。

趙公主謝玉璋卻笑了。

“不,我可以。”

咥力特勒來到之後,成為了這個帳子裡唯一一個為阿史那烏維之死感到悲痛難過的人。

然而生養他的女人和他暗暗傾慕的女人都不給他時間悲傷。

“去吧。”扎達雅麗說,“你知道該怎麼做。”

謝玉璋說:“我的人服從殿下的命令。”

咥力特勒看看她們,擦乾了眼淚,提刀出去了。

謝玉璋說:“他真是像俟利弗。”

扎達雅麗笑了:“他是狼王的孫子,他會成為頭狼。”

兩個人的目光都轉回來,看著對方。

謝玉璋說:“把我獻給蔣敬業真是一著臭棋,除了給阿史那這個姓氏來帶羞恥,毫無用處。”

女人的美貌在這種時候除了能帶給某個男人片刻的歡愉之外,在真正的大事上能起什麼作用?屁作用都沒有!

扎達雅麗道:“我知道,我就是不喜歡你而已。”

謝玉璋:“……”

好吧。

謝玉璋道:“如果你和烏維肯早聽我的,早點去和蔣敬業談和,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謝玉璋最初的計劃並不包含殺死烏維。她力圖促成烏維與中原的和談,實現汗國和中原的結盟,而後一起去打處羅。

而她,可以挾此功向大穆求歸。

她的計劃都是建立在依靠前世對李固的瞭解和前期對李固的投資上。

這位大穆皇帝陛下,性格剛烈,對敵人十分殘酷,不會採取諸如和親這種懷柔的手段。他是寧願與敵人兵戎相見的。

她若質問他,她和親的使命已經完成,大穆朝是否還需要一位公主繼續在這裡以色侍人?以這位陛下的性格,必然是許她歸去。

他只要許了,有蔣敬業壓著,漠北沒有能力留下她。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以她促成和談的功勳在大穆安身立命。

但遺憾的是,扎達雅麗和她想法相悖。她們兩個人一直向兩個相反的方向對烏維使力,最後,她不敵扎達雅麗,畢竟是養大了烏維的人。

而拖延到現在,王帳已經失去了和中原談和的資格,只能乞饒。

扎達雅麗微微垂頭:“是我的錯。”

“但你起碼選擇了正確的方向。”謝玉璋說,“向中原低頭歸附,中原的皇帝不會將你們殺光或者全們變成奴隸,處羅則不然。但,我有更好的建議。”

扎達雅麗抬起頭,肅然道:“你說。”

王帳騷亂了一陣,也有一陣刀兵廝殺之聲,但結束得很快。

咥力特勒回來的時候,身上有血。他說:“還活著的,都臣服了。”

他的父親阿史那烏維的遺體還躺在內帳裡沒有人打理,他的母親和趙公主已經為王帳未來要走的路決定了方向。

扎達雅麗說:“明天要派去蔣敬業那裡的人先不去。”

咥力特勒說:“這不是父汗還在的時候已經定好的事嗎?”

謝玉璋說:“我們現在的情況太糟糕了,這樣向蔣敬業投誠,等待我們的也會很糟糕。可汗。”

她已經開始管咥力特勒叫作可汗了。

“可汗。”她說,“聯絡各部,大家一起投誠吧,一起才好談價錢。”

咥力特勒沒有衝動和任性,從他的父汗死去到他收攏完王帳眾人,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已經飛快地成熟了。他只是道:“各部與我們有宿怨,如何會聽我的號令。”

謝玉璋道:“恕我直言,可汗,年輕的您現在還沒有能力令各部臣服。但現在各部都面臨著和我們一樣的情況,北有處羅,南有蔣敬業。如果他們不同我們共進退,當我們歸附中原,下一個捱打的就是他們中的誰了。成熟的領導者會看清這裡面的形勢,我相信草原上有很多成熟的頭人。我可以去遊說你的伯父屠耆堂,他一直都是一個成熟的人。”

扎達雅麗說:“我已經快要說服我的父親和兄長了,只要再加一把勁,阿史德氏會跟我們共進退。”

“至於草原上的其他各部……”謝玉璋說,“我們需要一個人的支援。”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扎達雅麗和她都看向了林斐。

“阿史那阿巴哈庫那設。”一直站在謝玉璋身旁的林斐抬眼,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我的老師。”

年輕的可汗不輕看這帳中的任何一個女人。

他已經明白,她們都是有頭腦、有魄力和行動力的女人。她們除了使不動刀,決不輸給任何一個男人。

他平靜地接受,說:“好。”

這個晚上,阿史那烏維沒有停靈,直接火葬。

他的親人們奉上的供品很少,遠不能和他的父親比。他的大妻和最寵愛的趙公主甚至一點供品都沒有奉上。反倒是他其他的妻子們,悲泣著貢獻了一些微薄的心意,真心為他的死悲傷難過。

謝玉璋看著這些靠著烏維的溫柔寵愛而活的女人,彷彿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簡陋的葬禮結束後,幾隊人馬悄然離開了王帳,奔往幾個不同的方向。

烈陽王屠耆堂再次見到趙公主謝玉璋十分吃驚。

“寶華,出了什麼事?”他問。

謝玉璋摘下風帽,火把的照耀下,她的面孔如玉雕一般。

“烏維死了,咥力特勒已經繼位,王帳已經穩定。”她言簡意賅,直奔主題,“王帳已經決定向蔣敬業求和,屠耆堂,你怎麼辦?沒了王帳首當其衝,下一個要被蔣敬業窮追猛打的,必然是部落三王中最強的你。”

趙公主的面孔依然是那麼美。屠耆堂此時卻完全無暇去想她的美貌。

人類要先溫飽才能思淫/欲,此時的形勢下,屠耆堂的眼睛裡看不進任何一個女人的美貌。即便她傾國傾城。

但他能聽進她的話,她的話犀利地道出了他現在的處境和面臨的危機。

“沒有人要你向侄子低頭。”大帳裡,謝玉璋說,“咥力特勒只是個毛孩子。但難道你現在想拿到王帳的汗旗並將它高高立起,為蔣敬業立一個靶子嗎?”

若是從前,屠耆堂當然想要那面汗旗。但現在,誰頂著那面汗旗,蔣敬業就追著誰打。

聽說最近,烏維都不敢立起大纛。

屠耆堂本來是可以幸災樂禍的。但若王帳已經準備向中原臣服,蔣敬業下一個要打的,就如謝玉璋所說,毫無疑問是他了。

“你和你的兄弟、侄子想要怎麼爭怎麼打,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你們面臨的是同樣的危機。”

“屠耆堂,放下你的驕傲吧。”

“你一心想效法俟利弗是嗎?可我敢保證,如果俟利弗處於你們現在的形勢,他會毫不猶豫立刻求和,儘可能地儲存更多的實力。”

“你以為英雄只是一味的硬扛嗎?如果這樣的話,你就太讓俟利弗失望了。”

“真的英雄,從來能屈能伸。”

在這個晚上,趙公主謝玉璋說服了屠耆堂和王帳共進退,向蔣敬業求和。

在她要離去時,屠耆堂喊住了她。

“寶華。”他盯著她問,“在你心裡,是否我們兄弟都比不上父汗?”

謝玉璋看著他,回答:“論起草原上的英雄,我未見過能超越俟利弗的。”

屠耆堂羞愧地低下了頭去。

“但俟利弗說過,”謝玉璋上了馬,握住了韁繩,“你是他活著的兒子中最像他的。”

她嘆息:“倘若當初是你繼承汗位,或許漠北汗國不至於變成今天的模樣。”

趙公主說完,一踢馬肚,身形逐漸消失在夜色中,但她的聲音留在了屠耆堂的耳畔。

“你是狼王的兒子,你才該是做頭狼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