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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出了酒吧, 段然回到車裡, 點著一支煙。

他目光幽幽地看著後視鏡中的自己, 黑了, 瘦了, 表情更加堅硬,眼角也生出一道細細的皺紋。

開啟車載音樂,仍是那首“有故事的人。”

段然運氣不算好, 他一出生父親就走了,四歲的時候, 母親決定去城裡打工, 把他託給隔壁宋庭的奶奶照顧,之後就再沒訊息。那時宋庭父母在城裡打工出了意外雙雙去了, 他就跟宋庭,奶奶三個人一起生活, 日子雖然苦一點, 但他覺得幸福,知足,每天拉著宋庭樹上打鳥,下河摸魚, 就這麼打打鬧鬧過了十年。宋庭考上大學那天, 全村的人送他到村口, 他臨走之前,對段然和奶奶說一定好好唸書,將來出人頭地, 接他們去城裡住。宋庭離開村子後,每個月會給家裡打一個電話,那時家裡窮,裝不起電話,只有鄰居他們叫“二伯”的家裝了一個,於是每回宋庭打來,他們就過去接。

那時奶奶總是抱著電話不捨得撂下,追著宋庭問東問西,段然看著奶奶眉開眼笑的樣子,也跟著高興。

後來奶奶病了,而宋庭一直沒打來電話,段然沒辦法,只能帶著奶奶坐了一夜的火車到l市找宋庭。可他們連l大的校門都沒進去,在門口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宋庭終於露面。那時宋庭也只是一個窮學生,吃住都靠獎學金,他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給奶奶看病。段然咬了咬牙,拍著宋庭肩膀說你專心上學,錢的事交給我,留下這句話就帶著奶奶走了。後來奶奶央求著他說我不看病了,咱回家吧。他鼻子一酸,抱著奶奶說我肯定能賺到錢,我還要好好孝順你。他拿出從老家帶的所有錢在城南的舊房區租了一間屋,和奶奶先安頓下來,之後為了給奶奶看病,他打~黑~工,偷竊,甚至到學校門口討飯……

那一年,他十四歲。

時間過去太久,很多記憶都模糊了,但有一件事,段然這輩子都記得。

那是七月的一個下午,天氣熱得厲害。段然跪在l市一所知名的中小學門口乞討,碰到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把他圍了一圈冷嘲熱諷,段然也不生氣,反倒伸手問他們要起錢來,那些學生轟然大笑,把他狠狠打了一頓後揚長而去。

段然沒有還手,他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身上的傷,慌忙去撿討來的幾張救命錢。

就在那時,人群散去,他看見學校門前停著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段然不認得那車,但他本能的覺得裡面坐著有錢人。

他一直盯著那輛車看,果然沒多久,從裡面走下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走在前面那人四十左右,長相周正,另一個年輕點的拿著公文包跟在他後面,態度畢恭畢敬。

段然剛把手伸出來——

一個八九歲梳著馬尾的小女孩揹著書包從學校裡跑出來,直接撲進了中年男人的懷裡。段然聽見她說,“今天我過生日,我想去遊樂場坐摩天輪。”

男人疼愛地摸摸她腦袋,說:“坐完摩天輪再坐旋轉木馬。”

女孩聽了,開心地笑起來。

看著這幅畫面,段然心裡湧上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他忽然就縮回了手。

而男人同女孩說了幾句話後,朝他走來。那時的段然,黑色的背心和布褲,因為被人踹在地上踢了幾腳蹭了一身灰,眼睛卻是乾乾淨淨的。

男人剛剛在車上目睹了這場圍毆的全過程。一個在學校門口乞討的男孩被一群學生圍著打,就那麼忍著,一聲不吭。

他冷肅地問:“怎麼不還手?”

段然咧了咧嘴角,像開玩笑又無比認真地說:“還手多耽誤時間,把他們打了還得進局子,我沒那時間。”

男人看著段然緊緊攥在手裡的紅紅綠綠的票子,還有他高高腫起的眼角和嘴邊的血跡,又問:“孩子,你有什麼難處?”

沒有一絲羞赧和窘迫,段然的聲音十分平穩:“我奶奶病了,我要給她看病。”

男人皺眉:“你多大了?”

“十四。”

“十四——”男人沉默了下,道,“是個男人了,男人是不能輕易下跪的,這是一個人的尊嚴。”

“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人活著,連命都快顧不上了,還要什麼尊嚴?”段然說道,目光執拗而堅毅。

男人無言以對。

段然又朝他微微一笑:“叔叔,如果你可憐我,請給我一點幫助,如果是要跟我談尊嚴,對不起,請您讓開,不要擋住其他的好心人。”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段然好久,他身後那個年輕男子走過來,警惕地瞟了段然一眼,在男人耳側小聲說了些什麼,男人擺擺手,對段然說了句:“你很孝順。”接著讓年輕男子從公文包中取出一疊錢,塞進了段然手裡。

段然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他看著男人,有些微微的愣怔。

男人盯著段然青澀而茫然的臉,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我不是要跟你談尊嚴,但這裡是學校,不是你乞討的地方。”

“正因為這裡是學校。”段然揚起臉,有點狡黠地笑了,“父母們送孩子上學的時候可以指著我說,你要聽話,要努力學習,以後才不會到別人家門前要飯。或者,如果你不好好學習,以後就是他那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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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再一次無言以對。

“況且,家裡有孩子的父母都是最有同情心的,在他們眼裡,我雖然是一個異類,也是一個值得同情和幫助的孩子吧。”

男人道:“我能明白你急著給家裡人看病,但你這是利用別人的同情心。”

段然攥著那些錢,直視著男人的臉,黑色的眼睛在那一刻尤其的亮。他說:“叔叔,當一個人窮途末路,才知道,同情心,真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男人的目光沉下去,沒做聲。而後拍了拍段然的肩,打算離開。

段然望著他高大的身影,冷不丁地說了句:“你不怕我是騙子嗎?”

男人頓住腳步,側過身,非常自信地笑了:“那你一定是一個聰明的騙子。”

段然再次愣住。他咬了下乾澀的嘴唇,忽然彎下腰,給男人重重地磕了個頭。

他大聲說,“叔叔,我一定會報答您的。”他嚴肅著臉,將“報答”兩個字咬得很重。

男人訝異地“哦”了一聲:“你怎麼報答啊?”

“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您的好心,我這輩子都記得。有一天,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感謝您今天所做的一切。”

男人望著段然執拗而真誠的臉,點點頭,笑了。

而那個女孩,默默看著,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

男人上車之前,女孩還站在原地。段然聽見男人叫了一聲:“孝然。”

女孩專注地盯著段然的臉,沒動。她思考了幾秒鐘,然後有些生澀卻很認真地說:“我叫曲孝然,我爸是曲國彰,如果給你奶奶看病的錢用完了,就到“新界”找我爸,他一定會幫你的。”

她說完,朝他笑了。

那個笑,真誠,純粹,有點晃眼。

段然愣住了。他無法形容當這個叫曲孝然的女孩說出這番話,他的心受到多大的震動。

他差一點就哭出來,但他沒有,而是朝她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說:“謝謝你。”

女孩轉身離開時,他看到陽光在她身上,籠出淡淡的光暈。

三個月後,奶奶病重去世,支撐段然的最後一點溫暖也沒了,他覺得天轟的塌了下來。

為了給奶奶看病,手裡的錢所剩無幾,但奶奶的後事得辦,山窮水盡時,段然想起了孝然的話。

他找到新界,猶豫再三,最後放棄了,或許是想留住最後一絲尊嚴,他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走進新界大樓。就在門口徘徊時,他注意到一個穿西裝,身形圓胖,看上去是老闆模樣的人走出來。他把心一橫,衝上去就搶走了那人的公文包,逃跑的時候被保安抓住,之後被老闆手底下的人打個半死。就在那天,蔣老爺子路過救下了他,將他帶回了蔣家。

之後,蔣老爺為他奶奶料理了後事,段然傷好能下地後,把奶奶的骨灰帶回了南充老家,埋在一個安靜的山坡上。每逢春天,山上的銀杏樹開出成片的杏花,漂亮極了。

他知道奶奶會喜歡。

這一切,宋庭當然不知道。甚至奶奶走了,他也是打電話到村子的時候,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

所以這些年來,他對宋庭刻薄,不光是因為孝然,更深的矛盾,是奶奶的死。

段然回到住處,已經凌晨三點,他困得要死,沒洗澡就睡了。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簡單吃了口飯,出門的時候,發現宣嶼竟等在樓下。

大冷的天,她不在車裡,反而靠著車門,低著頭,高跟鞋在粗糙的路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

段然走過去,打招呼:“呦,宣小姐,真早啊。”他語氣輕鬆,眉目間卻一片冷漠。

宣嶼驀地抬頭。

“想怎麼報復我啊?”段然又說。

她快速走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緊緊地盯住段然。

“你,為什麼招惹我?”

段然往車門上一靠,幽幽地說:“是你先招惹了孝然。”

聽到孝然的名字,宣嶼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再次失控,她大怒道:“是她不懂遊戲規則。”

段然朝她做了個噓聲的動作。

“不懂遊戲規則的人,是你。”

宣嶼一聽這話,冷冷地“哼”了一聲,垂死掙扎地問:“你不是說我挺特別的。”

“我說的是實話。”

“那你還——”

宣嶼話音未落,段然驀地打斷,“特別蠢。”

“……”

宣嶼氣到極點,說不出話,原地站了會兒,忽然大聲笑起來。

她咬著牙齒說:“段然,我會讓你後悔的。”

宣嶼剛走,蔣暮打來電話,問段然什麼時候回家裡看看。

段然回了句:“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