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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渺渺本來很擔心小鳳凰, 它頭一次離開她, 就好像小孩子第一天去幼兒園,說不定會在學校裡哭起來。
沒想到因為新交的朋友有點奇葩,小鳳凰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直到三天後的夜裡,它窩在新的鳥巢裡,看不到熟悉的桃花, 忽然慌了神,瘋狂想家,腦子一熱就決定飛回家裡。
路途遙遠,它飛著飛著,迷路了。
就在小鳳凰嚇得不知所以時, 殷渺渺趕過來, 把它接回了家裡。而後,既不問為什麼逃學,也不責罵它,一切如舊。
過幾天,問它要不要回去上課,緩過神的小鳳凰猶豫半天, 同意了。
等到放假的日子, 她又準時把它接了回來。
這下小鳳凰安心了不少。
但等到下半月上學時, 它依然沒撐到結束,又試著半路回家,再次被及時接了回去。
殷渺渺還是沒有責怪什麼,只問它上學好不好玩, 交了幾個朋友。
慢慢的,小鳳凰意識到,上學並不可怕,也不意味著被拋棄,只是和一群小夥伴一起學習修煉,想回家的時候隨時可以回家。
然後它就一點都不怕了。
在白露峰隨時隨地吃零食,哪有和小夥伴們上課偷吃零食刺激?在白露峰飛來飛去,哪有小夥伴倒數第一(自己倒數第二)來得有成就感?
小鳳凰克服了上學恐懼症,規律地開始了唸書生涯。
而整個過程,都被蓮生看在眼裡。
他很瞭解她,故而不難猜出她想藉此傳達給他的意思:這不是拋棄,只是外面的世界很美好,或許你願意看一看。
但他和小鳳凰不一樣。
鳳凰活著,他死了。
為什麼要給死去之人如此優待?
是出於憐憫,還是他實際上並不算器靈呢?
殷渺渺的回答是:“只是一個嘗試。”
“你曾和我說,來世虛無縹緲,不知道會投生到什麼地方,也許會更壞,不如選擇已知的未來。我同意,從機率上來說,金字塔頂端的永遠都是少數,壞的幾率比好大很多。
“現在就不一樣了,你是我的器靈,在東洲,沒有人敢欺辱你。你可以過上更有意思的生活,看更遼闊的風景。
“我不要求你必須如此,但要你試一試。等到你煉化火焰後,再告訴我最終選擇也不遲。”
蓮生道:“這沒有意義。”
“人總是會做一些沒意義但想做的事。”殷渺渺笑道,“你就當是放個假,出來透透氣,我也正好熟悉一下新法器。”
多麼妥帖的理由,多麼輕鬆的語氣,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太滴水不漏,饒是以蓮生的心竅,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可是,愈周全,愈費心。
他由衷感動,然而觸動之餘,又有一絲難解的澀然。
要順從她的意願嗎?他捫心自問,卻無有答案。
殷渺渺注意到了蓮生的異常。奇怪的是,他既不似她想象中的抗拒牴觸,亦非期待的欣然接納,反倒像是茫然。
茫然不一定是壞事。
他在思考。
她想了想,傳訊於白逸深。
翌日,白逸深便過來借人了。他找到蓮生,問他肯不肯隨自己出去一趟。
蓮生洞察世事,頓時瞭然:“她叫你來的。”
“你不如先聽聽是什麼事。”白逸深和他說起來龍去脈。
這次的事倒也不純粹是他和殷渺渺的合謀,只是恰好遇到了個合適的機會——隨著沖霄宗和各大門派的合作抬上日程,統一貨幣的時機到了。
靈石在修真界是硬通貨,相當於古代社會的米糧布匹,不需要額外發行貨幣。
但米布也有好壞,絲綢不能和麻布等同而語。千萬年來,靈石的計算從粗暴得劃分九品十進制,到加入煉製手段,變為靈石、靈珠、靈玉的不同含量,始終在改變。
如今的市場上,中低市場依舊使用約定俗成的靈石分品,而高階市場為了確保靈石的品質,有些地方只收取煉製過的靈珠。
這一點,蓮生深有體會。
緣樓是高階消費場所,一向只收靈珠作為入場費,哪怕一千靈石等於一靈珠,有靈珠的人肯定身份地位比使用靈石的要高。
白逸深道:“素微覺得,靈石的兌換有太多不確定因素,靈珠也已經成為了很多家族洗錢的手段。”
靈石的品質參差不齊,下品靈石的靈氣量從一成到三成不等,等同交易顯然不公平。但在現實交易中,假如買賣雙方有一方非常強勢,就用最爛的下品靈石結算,另一方只能吃了這個虧。
而靈珠的貓膩更多。
靈珠是將靈石裡的靈氣提煉出來,凝聚成靈液,可提供靈氣的未必是靈石。
比如說,某個小家族暗中發現了靈脈,理論該報給沖霄宗,但他們隱瞞下來,偷偷採集靈氣煉製成靈珠,流入市面,短時間內就能換取大量財富。
這些黑暗交易,殷渺渺過去就有所察覺,只是無能為力。如今她地位穩固,掌控了諸多命脈,此時不清理家門,什麼時候清理?
她聯合凰月谷、北斗堂,推出了新的貨幣單位:靈銖。
靈銖不是具體的貨幣,只是計算的方式,指的是一定單位內的固定靈氣量。籠統來說,一塊下品靈石基本上在1-3靈銖,中品靈石4-7靈銖,上品靈石8-10靈銖。
計算靈銖的法器,在器院的努力下已經能夠大規模生產。殷渺渺決定在每個仙城裡放一個,修士可免費使用。
要知道,過去兌換靈石需要不菲的手續費,外來者容易被當地勢力狠宰。現今有了這個,大部分修士都知道該如何抉擇,推廣開來指日可待。
“這損害到了很多人的利益,肯定會有人狗急跳牆,我必須帶人走一趟。”白逸深道,“素微若有弟子,自然最合適,但她不愛收徒,我原想叫寒杉跟著我走一趟,可她心結難解,外出歷練去了。思來想去,你最合適。”
“能尋出這麼個‘合適’的理由,難為你們了。”
白逸深笑了笑:“去不去?”
“豈容我拒絕。”蓮生睇著他,淡淡道,“罷了,看在你誠心的份上,我就走這一趟。”
他不傻,白逸深主動找人同行,除了上述緣由,也有故意避嫌的意思。因此,說是來徵詢意見,實則早就給安排了個明白。
劍修出門,除了馭劍,再無半點新意。
自雲上眺望遠處,只見巍峨壯觀的仙城、連綿不絕的山脈、茂密幽深的叢林,還有大片大片的凡間國度,城牆曲折,騎兵賓士,稻田迎風泛出金色的波浪。
蓮生靜默地看著,不禁想到一句老話:再回首是百年身。
“你還記得嗎?”白逸深突然問,“小的時候,我們渴望修煉,就是因為曾經見過一個修士御劍飛行。”
蓮生慵懶地瞥過:“誰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
“我記得。”
“記性真好。”
白逸深微微一笑。年幼的時候,都是他跟著蓮生,對方說什麼就聽什麼,總是被他罵笨,如今,輪到他來照顧他了。
“小時候很天真,以為仙人真的超脫凡俗,後來才發現,其實很多修士和凡人並沒有什麼區別。”他款款講述著自己數百年的心理路程,“我一度非常疑惑,不明白修真有什麼意義,我看不到逍遙,也看不到自在。”
蓮生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然後呢?”
白逸深道:“我去問了我師父,他說,修煉就好像是磨劍,每個修士最初都是一把粗陋的劍胚,不斷的歷練就是不斷地磨劍,一點點祛除雜質,展露本我,最終成就一把鋒利的好劍。”
蓮生這才知道磨劍峰的“磨劍”二字竟是這個意思。
“才磨了幾天的劍,和普通的劍當然沒什麼區別,就好像你站在地上,和站在高臺上,看到的風景也都差不多。但你現在再看,就全都不一樣了。”白逸深說。
蓮生問他:“我不是修士,你同我說這個幹什麼?”
白逸深猶豫了下,說實話:“我想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人只是世界的很小一部分,天地廣闊,有很多沒有見過的事,宇宙浩渺,有太多值得期待。”
蓮生陡然沉默。
他記起自己過去在沉香閣閒來無事,偏愛翻閱雜文閒記,明知道故事都是旁人胡編亂造,仍然驚歎於那個瑰麗的世界:鳳凰長眠在山谷,湖底生存著蛟龍,千年的溶洞裡有延年益壽的芝草……
只不過,所有的幻想中,都有另一個人的身影。
白逸深看他沉默,不再多說,約莫過了半日,道:“綢紅城到了,我們改換一下身份再下去。”
他往臉上戴了個銀色的面具,容貌與氣勢頓時一改,變作了個文質彬彬的青年法修。
蓮生瞧了他一眼,肌膚表面的細沙如漣漪散開,肩腰收窄,聚於胸前,轉眼間,一個身段玲瓏的紅衣美人便出現在眼前。
白逸深:“……”
“是你要我來的,莫非後悔了?”他似笑非笑。
“你開心就好。”
一如所料,靈銖推廣後,各大仙城都有些騷動。經營著不見光生意的家族,只要將手尾掃乾淨,明面上無大錯,白逸深都採取了睜只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殷渺渺的底線是不明著反抗沖霄宗的律令,其他的事便假裝不知道。
哪個地方沒點黑暗交易呢。
光與暗向來密不可分。
正因為她和各仙城之間的這點默契,雙方才相安無事地走到了今天。
白逸深把更多的時間花在陪伴蓮生身上,帶他去禁地裡看上古的遺蹟,也帶他去密林深處獵殺妖獸,又或是喬裝打扮,進黑市參加拍賣會。
當然,所有的行動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蓮生看破不說破,佯裝不知和他走了一遍。
白逸深比他更高興。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想,假如他們都能拜入仙門該多好,可以一起修行,一起歷練,可惜終成奢望。
如今幻想成真,彷彿圓了少年時的夢。
可曾記得麼,我們爭執過馭劍和駕鶴誰更有仙人之姿,勾勒過仙家門派裡的女仙多麼窈窕飄逸,想象過若有一天乘風而上,會遇到雲間遨遊的鯤鵬。
“蓮生,你還有機會。”白逸深和他說,“沒有成為真正的器靈,也許是你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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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看著他,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猶如一聲晨鐘響徹耳畔,白逸深發散的神思頓時回籠:“你不想試試嗎?”
碧空澄澈,流雲暖風。
蓮生立在劍上,遙望群山霧靄:“你知道為什麼我會選擇她嗎?”
“情。”白逸深答得很快。
“風月場裡,只有虛情假意。再多的甜言蜜語,恩愛歡愉,都是逢場作戲,誰掏了真心,就註定受傷害。”蓮生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但她不一樣。”
假如情意是珍貴的寶石,那麼,大多數人就算拿到了他們給予的寶石,要麼以為是玻璃,當面感動,背後丟在溝渠裡,要麼譏笑他們不配,就地碾碎成齏粉。
殷渺渺沒有。
她接過他的寶石,一顆顆小心放在盒子裡收好,並且全都記得。因此,雖然送出去的寶石比收到的多,他也無怨無悔。
交予了她,就在那裡,遠比在緣樓裡化作灰燼來得好。
那些年,他將自己的心一點點交到她的手上,就好像無憂花一點點寄生在了喬木的身上,在她的生命裡綻放。
“不是情,是命。”他回過身,對少年的友人微微一笑,“白逸深,我做不了修士了。”
白逸深頓住,苦澀自喉頭漫上眼底,久久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