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順著望去。
“這天兒就是看著嚇人, 烏雲翻個遍,都不會下雨。”齊叔說。
現在a城的天就是這樣, 天上風起雲湧, 隨時風雨欲來的樣子, 但沒過多久太陽就從雲翳裡鑽出來,變化無常沒個準兒。
江怡握著小巧玲瓏的茶杯, 回道:“天氣預報說今天多雲轉陰, 可能會有小雨。”
齊叔沒接話, 收回目光看向她, 聊些家常的話。
無非就是問問學習這些,江怡心有疑惑,知道他是在繞彎子,於是耐心地說著。
“現在是要考研對吧,考f大?”齊叔問。
江怡點點頭, “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他笑了笑, 蒼老的臉上褶子非常深,看起來十分和善,輕緩說道:“肯定能, 等考上了,正好和青許一個地方,到時候相互也能有個照應。”
聽到他說這些,江怡沒了聲兒,沒控制住情緒,臉上的迷茫一閃而過。
齊叔自然看到了, 可什麼都沒提,而是轉而繼續聊家常,他很是健談,一把年紀了記憶力卻還不錯,說起舊時的事,連細節都還記得。
閒聊能消磨掉緊張,江怡邊喝茶邊聽著,不時回兩句。
“我初初來a城的時候,那會兒金銘府都還只是塊荒地,一棟房子都沒有,當時政府大力扶持老城區的發展,就是你們那片,搞建設修工廠,全都是國有企業,我還在紅興那裡住過一陣。”他回憶道,低頭啜兩口茶。
江怡有些吃驚,從來沒聽說過這些。
“住紅興哪兒?”
“老槐樹賣米粉那家,就在你家斜對面,”齊叔道,回想了下,“現在是棟小樓房了,以前就是個破磚瓦房,牆壁上有洞擋不了風,冬天只能撿兩張報紙來糊著,下雨就不行了,一旦下雨就不能住人,只能去別的地方借宿,或者花兩個錢住店。”
齊叔比鄭雲他們還大一輪,他那個年代,新中國都還沒成立幾年,那時候全中國都窮,包括b市,真正的貧苦年代。
江怡想象不出來到底有多苦,只在讀書時知道一星半點,饑荒、洪災等等,死了好多人,國家一步步從無到有,直至今天,全都是齊叔他們那一輩用血和汗水堆出來的。
她斟酌半晌,問道:“您那時候多大?”
齊叔怔了怔,思緒有點遠,回道:“十七八,進城來找人,還是鎮上給寫的推薦信,瞞了年齡,說已經滿了十八,不然廠裡都不要。”
江怡又問:“進城找誰?”
過於刨根問底了。
不過齊叔還是回道:“一個朋友。”
她忽然想到段青許房間裡那張照片上,那位姓沈的,站在齊叔左邊的男人,識趣打住,不再多問這個。
聊了差不多十幾分鍾,外面的天陰沉得更加厲害,黑壓壓的,大雨欲來。
周圍一暗沉,人的心境難免跟著變化,江怡低頭看看時間。
齊叔仍舊不著急,順手開啟燈,客廳裡霎時亮堂。
他給江怡倒茶,續杯,一面說:“曼青去國外治病的前一年,我退休回了老家,在那邊住了兩年,本來不打算再回城裡,後來老爺打電話,讓過來幫忙照顧一下青許,就又回來了。”
江怡聽陳於秋說過這些,段老爺子對齊叔有知遇之恩,當年沒少幫襯他,如果不是段老爺子,哪有後來的他,指不定會成什麼樣呢。齊叔是個重情義、感恩圖報的人,這些年之所以留下,都是為了還這份情。
她想說兩句,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糾結片刻,還是默默聽著。
“於秋應該跟你說過,那時候段家什麼樣。”齊叔道。
江怡回:“說過,差點就倒了,不過後面靠著段叔叔又起來了。”
“是起來了。”他說道。
卻不再往下說了,似乎在回憶什麼。
良久,嘆了口氣,又繼續:“青許十六歲生日那天,東成沒回家。”
突然來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江怡聽不明白,抬頭看著。
齊叔端起茶杯拂了拂,眼皮子耷拉下,輕聲說:“直到半夜都沒見到,我只有去公司找,辦公室裡到處都沒人,最後在天臺上把他尋到了。”
江怡一愣,有點反應不過來。
“青許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以為只是在加班。”齊叔說,一口茶都沒喝,把杯子放下。
她忽然明白什麼意思,張張嘴,搜腸刮肚找不出應答的話。
齊叔不多說了,岔開話題。
只是在聊天結束時,另有深意地說了句:“東成性子不怎麼好,但心不壞,不是不講理的人。”
江怡緊緊手,已然懂了七八分,囁嚅片刻,到底沒說話,時間不早,齊叔送她出門。
興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接送中,齊叔發現了她和段青許的關係,又或許是別的可能,她不清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那句話。
當然,那話的意思不是說段東成同意或默許,沒太深的含義。
她儼然松了口氣,既感激又慶幸,心裡都酸酸的,說不出什麼滋味。
一會兒的時間,天上的烏雲逐漸散去,天空顯現出深藍色,與遠山相接的地方有一線白。
鄭雲今天回來得比較早,買了許多菜,陳於秋亦跟著一起,她沒讓家裡的阿姨幫忙,更不讓陳於秋進去,只往樓上看了下。
看樣子,夫妻倆應當是談過了。
陳於秋大概知道點事,他之前還在一個勁兒勸鄭雲,安慰的話不斷,現下卻沒話了,總之也無奈得很。
兒女的事情真的不好處理,一方是繼女,一方是摯友的女兒,對他而言就如同手心手背。
他上樓敲門,叫江怡下去,說道:“你媽媽在廚房,在等你。”
江怡趿著拖鞋,頭髮都有點亂,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才回過神。
在這件事上陳於秋沒有發言權,他神情為難,或許是想勸兩句,但終歸沒有,而是改口說:“好好跟她談一談,別吵架,我就在外面候著,有什麼就叫一聲。”
江怡鼻頭酸澀,暗暗咬了下牙,小聲說:“知道了……”
廚房裡,鄭雲在削土豆皮,聽見身後有聲響頭都沒抬一下。
空氣都彷彿凝滯了一般,氣氛沉重而壓抑。
灶臺上火苗跳動,一晃一晃。
江怡拿菜幫忙洗,母女倆誰都沒先開口,水嘩嘩流著。
最終,洗乾淨菜,用籃子裝著瀝水,還是她喊道:“媽。”
鄭雲身形一頓,繼續削皮,沒應聲,過了一會兒,抬手抹了抹眼睛。
江怡在後面瞧見了,過去想看看她,鄭雲卻躲開了,還說:“你別過來,就站那兒。”
她只得站在原地。
鄭雲收斂住情緒,待把土豆皮全部削完了,裝盤子裡遞過去,“洗了給我。”
轉身的一瞬間,江怡看見她眼睛都紅腫了,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
江怡接過,麻利洗好,然後拿刀要切,偏頭問:“切塊還是切絲?”
承受能力到底更強些,沒那麼脆弱,心裡再難受都暫且憋著。
鄭雲願意交流了,會談到哪種地步未知,但也算是一種進步。願意談就是好的,這種時候最怕沉默。
鄭雲抹了把眼淚,微啞著聲音說:“切絲。”
這幾天她常哭,但從沒當著江怡的面哭過,基本都躲起來,過去幾年裡流的淚都沒最近多。家裡的事,打電話時誰都沒告訴江寧,那傻小子還在西藏玩得樂不可支,全然不清楚出了大事。
十幾年前,離婚可是頭等的大事,那時候離婚的夫妻少之又少,誰要是離婚了,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鄭雲那時候都敢不顧風言風語,說離就離,咬著牙把姐弟倆拉扯大,但如今卻沒面對事實的勇氣。
其實不難理解,站的角度不同罷了。離婚的主角是她,出櫃的主角卻是江怡,兩種情況兩種身份,看到的想到的到底大相徑庭。
男女無所謂,只要幸福就好。一句話說得簡單,要接受實在不容易。
哪怕接受了,還是有心結存在。
流言蜚語,社會大環境,還有會面臨的種種變數,幾年後,十幾年後,甚至於幾十年後她不在了,一想著可能會發生什麼不好的,她就止不住落淚。
這個社會對女人本來就不公平,這條路一走,若發生點什麼,是真的沒有回頭路。鄭雲一點都不信段青許,二十歲的年輕小輩,那些信誓旦旦地說的做的,她見多了,起不到任何保證作用。
江怡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拿著兩張紙,要給她擦眼淚。
鄭雲別開臉,淚珠子直落,不要她擦。
抹了兩把臉,往湯鍋裡放了幾片姜,穩定下來了,鄭雲生硬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江怡臉上黯然,將紙巾揣兜裡,以為問的是段青許,沉思了片刻,回道:“運動會腳傷好得差不多那會兒。”
鄭雲說:“我問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說不出那三個字,像是不想承認,停頓了下,“是這樣的。”
許多小事都還記得,但記不清究竟哪時開始的,江怡藏得那麼深,好多年了,都在故意瞞著。她心裡五味雜陳,不是責怪,就是想搞個清楚明白。
那麼大的事,竟然到現在才發現,要不是那通電話,這妮子怕是能再瞞幾年。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一直都是。”
哪能說得清楚何月哪天,性別意識出現,這個亦隨之慢慢而來,再突然一開竅,就什麼都懂了。
愛男愛女,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念頭,還是外界加之的約定俗成所形成的認識,誰都無法給個準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