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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0

越往山林深處走, 樹木的姿態就越千奇百怪。半空中, 被無數條氣生根絞死的大樹猶如腐敗的巨人,頹然站立著遮蔽了陽光;地面下,縱橫交錯的地生根盤旋虯結, 佈滿了滑膩的苔蘚和地衣,逼得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扶穩, 稍不留神便會滑倒。

“嘶。”

身後抽氣聲剛落,嚴l立刻站住了:“怎麼回事?”

江停用力揉按掌心, 只見他剛扶上去的樹幹上赫然爬著一長溜大螞蟻。

“叫你亂扶, 被咬了吧。”嚴l用力抓著江停的胳膊,強迫他把重心傾斜到自己身上來,同時低聲訓斥:“叫你別跟來你還不聽, 待會滑一跤怎麼辦, 還得趕緊把你送醫院――嬌氣得。”

江停皺眉道:“沒那麼多事,又不是小姑娘。”

“噯喲, 小姑娘都沒你身嬌肉貴!”

“你怎麼這麼多話啊?”

“我說的那都是無數血淚教訓總結出的實情……”

兩人就這麼鬥著嘴,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不遠處,刑警牽著警犬在密林間開路,頭頂傳來斷斷續續的蟬鳴。

“嚴副支隊!”民警從前方小跑上前,大聲道:“我們已經到了警犬能追蹤到的極限範圍,再往前就沒法確定了!”

嚴l站定腳步, 把身嬌肉貴、不能摔不能碰、還要謹防被螞蟻欺負的江隊安置在平坦鬆軟的落葉層上,隨即環顧四周。

這裡是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周圍全是大同小異的參天大樹和植被木叢, 普通手機信號已經沒了。既然警犬無法再往下追蹤,想必申曉奇和步薇並沒有在此地停留,也就沒有在樹叢間或石塊上留下特別濃厚的氣味。

警犬呼哧呼哧地跑過來,被嚴l順手薅了幾把,從口袋裡掏出個牛肉粒剝開想喂,然而被乖乖薅毛的警犬卻頭一扭,不肯吃。

“喲,訓得不錯嘛。”嚴l隨口誇了句,把牛肉粒扔給訓練員。

訓練員笑著再喂,警犬果然吃了。

“倆小屁孩怎麼會轉到這鬼地方,”嚴l墨鏡後的眼睛眯了起來,若有所思道:“這可不是下山的路啊。”

“何止不是,簡直離下山的必經之路差了十萬八千裡!”馬翔從大樹後轉出來,舉著林區地圖:“――瞧瞧,他們一直在往山林更深處走,算十五六歲孩子的正常步速的話,走到這都特麼天黑了,他們不怕麼?”

“前面有沒有村落河流之類的?”

“有個鬼嘞,有狼或狐狸我倒信。”

訓練員半抱著不住搖尾巴的警犬,蹲在地上瞅著警察們,看得出他竭力想幫忙:“會不會是徹底迷失方向,或已經被人劫持了?”

嚴l不言語,繞著附近走了會兒,才停下腳步。

“――都有可能。你說呢,警花?”

江停正抱著手臂,側身避開到處都是的螞蟻,聞言“嗯”了聲:“確實目前很難推測,兩種可能性都有。”

馬翔忍不住問:“這話怎麼說,警……陸顧問?”

嚴l立刻瞪了他一眼,大有警花只有我叫得你叫不得的意思,把無辜的馬翔瞪得一縮頭。

“如果是被劫持,綁匪是從何時開始盯上他們的,為什麼要往樹林深處而不是機動性更強的公路走,這點說不通。如果是迷路,這一路走來方向非常直,沒有太多兜圈子的跡象,也不符合野外迷路的正常行蹤軌跡。”江停拍掉爬到身上的螞蟻,話鋒一轉:“但以上這兩種可能性又無法排除,可能綁匪故意要帶兩個孩子往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這也很難說。”

馬翔不解:“可為什麼綁匪要那麼做呢?”

江停不答反問:“步薇的叔叔有錢麼?”

“呃……看資料是常年在外地做畫廊中介生意的……”

“有錢到能拿出兩個億?”

“那肯定沒有哇,”馬翔擠眉弄眼地用手肘搗搗嚴l:“唯一能掏出兩個億的主兒在咱們這呢。”

嚴l立刻敏感地:“去!幹啥呢動手動腳的。”

江停對他們的小動作視若無睹,說:“那就對了。如果綁匪開價一千萬甚至兩千萬,都可以說是為了錢,而出天價贖金又不留任何還價餘地,只能說明他的目的從最開始就是兩個孩子本身,也就代表了所有事態預測中,最壞的那一種。”

儘管心中早有預感,但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馬翔還是禁不住一激靈:“――撕票?”

江停說:“行刑。”

他們身後,更多陸續跟上的警察們開始向周邊擴散,搜尋,試圖尋找腳印等蛛絲馬跡。嚴l目送一道道深藍制服的背影沒入灌木叢中,突然喃喃地把這兩字重複了一遍:“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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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頭,從墨鏡後直勾勾看著江停:“行刑是對已判定罪名實施懲罰的行為,也就是說,得先犯了罪才有懲罰――申家的罪名是什麼?”

“哎哎!”馬翔搶先舉起手:“白尾海雕?”

不能怪這幫刑警總是提白尾海雕,確實這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血對他們刺激太大了,讓人有事沒事地思維就老往那方面去想。

“我說你怎麼老提……”嚴l濃密的眉頭一皺,還來得及沒說完,就被江停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打斷了:“不,跟申曉奇的父母沒關係。”

“啊?”

“如果我是綁匪,要對申家夫婦的某種行為作出懲罰,我會怎麼做?”江停在馬翔困惑的目光中頓了頓,“我會先把孩子綁走,索要一個能讓申家傾家蕩產但又不至於直接放棄的數目,比方說,八百萬。等申家砸鍋賣鐵湊齊八百萬後,我砍斷申曉奇的手指送來,再加碼到一千二百萬――申曉奇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等所有人都傾家蕩產湊齊一千二百萬後,我再砍斷他一隻耳朵,加碼要一千五。”

“所謂溫水煮青蛙,就是要讓青蛙看著我往火堆裡一把把添柴才可怕。你還想讓孩子活麼?想活就不停加碼。八百,一千二,一千五,兩千……申家夫婦被漸漸逼到無比瘋狂、絕望和悲痛的地步,但他們永遠不知道下次湊齊贖金後到底是會接回孩子,還是繼續收到孩子身上的某個部位。”

嚴l說:“心理凌遲。”

“對,”江停贊同道,“如果綁匪用了心理凌遲的手段,那麼我們能很確定行刑的目標是大人,但現在顯然是另外一種情況。”

“……”馬翔憋了半天,終於擠出來一句:“陸顧問你太可怕了……”

江停失笑:“實際是不會有這種案例的。不過至少你可以確定綁匪不是我了。”

“那麼假設綁匪懲罰的物件是申曉奇本人,包括步薇。”嚴l的思維換了個角度:“兩個剛剛中考完的學生,申曉奇剛拿到身份證,步薇連十六歲都沒到,社會參與度非常有限,又有可能犯下什麼值得被行刑的罪呢?”

這個問題算問到點子上了。

幾個人都沒說話,警犬訓練員眨巴著眼睛,試探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那個小姑娘父母雙亡,被叔叔收養……會不會是小姑娘的社會關系比較復雜?跟情殺有關?”

嚴l和江停互相對視,彼此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遲疑。

線索太少,時間又緊迫,即便福爾摩斯再世都很難不一籌莫展。

“雖然在同學描述中步薇是個循規蹈矩的乖乖女,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畢竟她的長相在人群中屬於較為罕見的那一類。”江停跺腳把螞蟻震落,抬頭問:“步薇的監護人還沒聯絡上麼?”

嚴l兩手一攤,回頭大吼:”老高――!”

高盼青遠遠地在指揮車上:“哎――!”

“你們刑偵人員真太不容易了,”警犬訓練員佩服地來回瞅著他倆:“瞧這腦子費得,天天都跟參加最強大腦似的。”

江停不以為意,“我不是刑偵人員,我只負責薅資產階級羊毛。”

訓練員:“啊?”

“嚴哥――!”高盼青從指揮車門裡探出頭:“市局找到了步薇的監護人,正用警車把她叔叔往農家樂送!還有黃主任把申曉奇的電腦搜尋記錄發過來了!”

至少技偵那邊的工作稍有進展,眾人精神都是一振。

“得,咱們的專業不是搜救,在這兒也是添亂,回車上去吧。” 嚴l說:“瞧你們陸顧問快被螞蟻淹沒了。”

江停不悅:“都是你早上買的那豆沙包子……”

“你少來兩句吧,”嚴l一邊強行勾著他肩膀一邊嗤笑:“整天吃甜食,就是招蜂引蝶,跟我有什麼關係。”

下午兩點半,指揮車在林間跌跌撞撞,猶如喝大了的壯漢,把所有人都顛得苦不堪言。

“手機通訊,微信打款,社交軟體聊天,網頁瀏覽器搜尋等所有記錄全都在這兒。本來這檔案有幾百兆,幸虧救苦救難的黃主任給咱們劃了重點。”

高盼青開啟壓縮文件包,把筆記本遞給嚴l。

果然滿螢幕密密麻麻的數據資料,申曉奇電腦中的所有隱秘全都攤開在陽光下,彷彿一具屍體被仔細解剖,不管是心肝肺腎等五臟六腑,還是難以啟齒的隱秘部位,全都盛在了解剖臺上任人觀賞。

馬翔從後座探過頭,跟著嚴l看了幾頁,唏噓道:“這就是我當警察以後內心最大的隱憂了。”

市局司機在前頭開車,嚴l全神貫注地瀏覽著搜索引擎記錄,江停身體弱,容易暈車,正仰頭坐在副駕駛上通風假寐。整輛車上只有高盼青搭理了馬翔一句:“喲,就你還有隱憂?”

“老高你這就忒瞧不起人了,我看上去就那麼不像內心纖細的少年嗎?”

高盼青說:“行吧,那少年你到底擔憂什麼?哥們幫你排解排解。”

“排解就不用了,你們答應幫我這個忙就行。”馬翔咳了聲,聲情並茂道:“做咱們這行的,禍福相倚,生死難料。萬一哪天我為打擊犯罪和保護人民而英勇犧牲了,請各位技偵同僚高抬貴手,千萬別動我那臺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外星人電腦,尤其放過我的defgh盤,以及幾個tb的各類資源……”

“……”高盼青從眼角斜睨他半晌:“那給你燒了?”

馬翔雙手捂胸,眼角含淚,思索良久後鄭重道:“燒之前可以給隔壁秦副拷一份,畢竟大家是多年開黑的老隊友,不為這個社會留下點精神遺產我內心過不去。”

高盼青滿臉“哦豁”的表情不住點頭,半晌轉過頭,喃喃道:“……玩個戀愛遊戲你們還開黑。”

“老高,這搜尋記錄不會因為開啟隱私模式或即時清除而遺漏一部分吧?”突然嚴l揚聲問。

“黃主任說不會,怎麼啦?”

“那就有點奇怪了。”

馬翔跟高盼青好奇地湊過去,只見嚴l指著滿屏密密麻麻記錄中的某一行:“五月九號,申曉奇第一次以天縱山攻略為關鍵詞進行搜尋,在此之前沒有任何關於旅遊方面的搜尋記錄,連‘避暑勝地’、‘建寧周邊景點’、‘便宜自由行’之類的關鍵詞都沒有。他在微博沒關注任何像是建寧風景、建寧頭條、美麗建寧之類的賬號,網頁微博搜尋記錄無法恢復,但瀏覽記錄也沒找到任何天縱山相關;感覺這孩子像是突然冒出了‘我要去天縱山’這個念頭,其他選項都沒存在過,一點都不帶猶豫似的。”

“嗯……”網癮少年馬翔很有經驗地說:“現在的孩子基本都是用手機吧。”

高盼青也贊同:“萬一是看了微信朋友圈推薦呢?”

嚴l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排江停頭也不回道:“建寧是著名旅遊城市,周邊景點豐富。就算是看了推薦,也不至於在規劃行程時完全不考慮其他任何選項,除非他對天縱山有某種執念。”

嚴l翹起二郎腿,衝馬翔高盼青使了個眼色,低聲道:“跟人家學學。”

馬翔用同樣小的音量回答:“知道你倆是一對恩愛好基友,別秀了。”

高盼青則比較正直:“執念?可能是什麼情況呢陸顧問?”

江停保持著雙目微闔,稍仰下頷,頭靠在椅背上的姿勢一動不動。

“陸顧問?”

“……”

眾人目光灼灼,視線盡頭,陸顧問柔弱的話音緩緩傳來:“情況分很多種,或許同學間流傳著天縱山的某種說法,或許重要的親戚朋友去過,再或者……”

他突然呼地一聲,開啟了車窗。

眾人:“???”

嚴l狐疑頓起,剛要上前檢視,突然卻見江停閃電般把頭伸出窗外,緊接著:“嘔――”

所有人:“……”

一向風度儒雅氣質從容的陸顧問,終於被暈車慘烈擊倒了。

農家樂大院,早餐大廳改成的臨時行動辦公室。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你確定我侄女被綁架了?”

一名西裝革履的胖子坐在兩名警察面前,滿臉都是熱出來的汗,跟文化人兒似的拿著塊手絹不停抹,然而卻越抹越多:

“不能啊,我根本沒收到勒索簡訊啊――是,我確實從前天起就沒見過她,但我平時在外地,每週跟這孩子最多打個電話,我又不是她親爸!什麼你說綁匪要兩個億?!我操這可真敢要,二百萬我都沒有!沒有!――撕票?不是,警官你們不瞭解,我不是她法定監護人,平時給掏學費已經算我很有良心了……”

吱呀――

突然門被推開,兩名警察立刻站起身,只見馬翔一疊聲地進了屋:“水呢?水呢?快把冰水拿來!快快快!”

馬翔在前開道,高盼青尾隨扇風,嚴l親自攙扶著臉色蒼白的陸顧問,那架勢活像幾個人回程半路上撿了只野生大熊貓,眾星捧月地把江停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怎麼不夠冰?”馬翔接過民警忙不迭遞上的水,轉身交給嚴l。只見公安系統內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兒頭、著名富二代嚴副支隊,趕緊把袖子左右一擼,親自端水伺候江停喝了。

民警小心打聽:“怎麼了這是?”

“暈車。”馬翔掩著半邊口小聲解釋:“嚴隊私人顧問,本案智商擔當,案情分析到一半啞火了,到現在都愣沒能把後半句話說完。”

“哦……”民警一副不明覺厲的表情。

江停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喝了,疲倦地揉著眉心。

嚴l這才擰好礦泉水瓶蓋,示意馬翔把立式電風扇抬來對著江停可勁吹,吹到陸顧問可以滿血復活以一打十頃刻間把綁匪從茫茫山林間抓出來為止。然後他終於有空起身問民警:“怎麼樣了?”

“嚴副!”民警啪地敬了個禮,指著那西服筆挺的胖子:“這是被綁架女生步薇的叔叔,汪興業,剛才市局派車送來的。”

換言之,除了哭哭啼啼的申家父母之外,本案終於又到了個關鍵家屬。

嚴l客套兩句,剛伸手要握,突然只見那個叫汪興業的胖子表情不對。

――他的手僵在半空,視線越過嚴l,直勾勾盯著不遠處的江停;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神彷彿是活生生見到了鬼。

猝不及防地,嚴l的心微微往下一沉,隨即加大力道握住了汪興業的手:

“汪先生?”

“啊……啊?警官?”

嚴l不動聲色地盯著他,半晌輕輕問:“您在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