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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紅喜字映慘淡人,作規矩成童樂戲。

萬家人是光腳不怕穿鞋,便是王四郎有手段把這一家子弄出濼水去,難道王家也不在濼水呆了?王老爺氣得倒在床上,朱氏等那萬婆子走了才出來,差人去醫館請了大夫來。雅*文*言*情*首*發

王四郎腳跺著青磚,眼睛掃也不往梅姐兒那掃,秀娘左右無法,只好往屋裡去,看見梅姐兒伏在床上哭,忍不得也說了一句重話:“早知道今日,又何必當初。”見她哭得抽抽噎噎,嘆一聲又上去撫她的背。

“萬家是硬了心要這門親,爹跟你哥哥也都沒了法子,若再把你帶去江州,往後一家子怎的在濼水立足?”還有一句秀娘不曾說,萬家恐怕看中的不是梅姐兒這個人,是王四郎跟王老爺,一個哥哥是濼水富戶,還有一個親爹是縣丞,這樣的姑娘便是萬家砸鍋賣鐵也娶不起的,如今上趕著一文不要的進了門,他們怎不賴上門來。

梅姐兒此時眼淚也流盡了,只曉得呆坐著,聽見秀娘說話抬頭看一看她,嘴巴嚅嚅動一動,半晌也沒說出話來,她也沒甚好說了,一步錯步步錯,連著家人一齊吃這苦頭。

王四郎甩手不管,王老爺病倒在床,梅姐兒的親事,便是秀娘跟著料理,萬家人連媒人都不肯請,可沒個媒人怎麼好作親。

還有一樣樣的聘禮嫁妝,都要秀娘一人支撐,她也不瞞著梅姐兒,每日裡都叫杏葉把她帶過來,當著她的面把事兒一件件盤下來。

秀娘越是說的多,梅姐兒越是垂了頭,一聲言語都不發,這一日回到屋裡呆坐在鏡前,鏡裡容顏又瘦又黃,一臉憔悴,撫了肚皮想哭也哭不出來,眼皮兒一闔便全是秀娘勸她的話,在耳朵邊繞了又繞,梅姐兒曉得自己行差踏錯,可命已如此,她哪裡還掙得脫。

眼睛一掃正落在掛在床前的羅帶上,她的腰身粗了起來,這羅帶是秀娘買來,叫她纏在腹上也好遮掩一番,等到出了門子,生下這孩子來,也只說是早產,給錢與穩婆叫她瞞了口風。

她不過行錯了一步路,貪那人待她甜心蜜意,怎的眼兒一瞬就變成了這番模樣,梅姐兒搖搖站起來,往床邊走去,手裡摸著那涼浸浸的羅帶,眼兒往房頂上一掃。

如今這般,倒不如死了,死了便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也不須讓家裡人跟著她一同忍羞,叫人欺上門來。

她越想越覺得是前世命裡欠的債,再嘆自家命苦也是覆水難收,搬了凳子立上去,把羅帶往前一拋,繞過房梁打了個死結,撐開來把脖子往裡放,兩條腿兒一蹬,整個人掛在屋上,帶子漸漸收緊,梅姐兒先還兩隻手扒住羅帶,腳下失了重,亂蹬亂踢。

夜深人靜的,凳子往下一倒正砸在繡架子上,兩個一齊倒了,聲兒震起了朱氏,她披衣起身推開梅姐兒的屋子,見個人吊在房上“啊”的一聲驚叫,把王老爺嚷醒了,幾個人合抱著,抱梅姐兒放下來。

她身子未涼,胸口還有一口熱氣,趕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茶,梅姐兒“哇”的一口連湯帶水把一碗薑茶全吐了出來,人卻是悠悠醒轉來了。王老爺怒其不爭,一巴掌扇在她臉上:“現在知道尋死,早幹什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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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秀娘在,也沒個人攔住他,梅姐兒欲生不得,求死又不能,拿頭去撞了床板,王老爺恨的無法,把桌板一拍:“你既肯尋死,倒不如我拼了這臉面不要,你便咬定了,是那萬家的強了你,要他一家子好看!”

劉知縣去歲就調了任,新來的知縣是個官油子,同王老爺兩個上下和睦,一個提攜著一個發財,一個幫著另一個辦事,這口氣再咽不下,拿捏一個背景全的賣油人有甚個難,若是不懼萬家一門子出去混說,便是治死他,還能有個甚的說頭。雅*文*言*情*首*發

梅姐兒一聽怔住了,抬了頭滿面淚痕,王老爺長嘆一口氣:“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帶到外省去,或是去尋你大姐姐,嫁在外頭,重新作人。”

朱氏一聽咬緊了唇兒,她私心裡自然是梅姐兒就這樣嫁了最好,兩家一齊把事捂住,梅姐兒一嫁,桃姐兒便好說親,如今王老爺是全為了梅姐兒想,一點都沒顧及到桃姐兒。

這事吵吵出來,王家便成了笑話,若梅姐兒拒奸隕命,還能算得貞潔,說不得那縣裡還要給一塊牌坊,可她這一番卻是大著肚子才想到尋死,跟那潔婦哪裡能比,外頭人知道了,且還要說王家的門關的不嚴,是個豬狗就能往裡頭鑽來,與桃姐兒總有防礙。

朱氏正頭疼,梅姐兒又是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王老爺看著她不成器的樣子,跺著發麻的腳:“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尋死,嫁過去便罷了。”

梅姐兒心頭猶豫,她原來不過貪萬賣油的同她兩個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萬婆子竟這樣輕賤她,拿她只當個下流妓子對待,若嫁了過去,哪裡還有好日子過。

桂娘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前邊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兩個到如今才好過一些,紀二郎把這兩個關在家裡時,她是親眼見過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兒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著跳動的燈蕊,王老爺曉得她不是果決的人,道:“明兒,明兒一早,你想好了,咱們再來理論。”

可到了第二日,天還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傳到萬賣油的吆喝聲。

梅姐兒頭靠著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時不憤想著拼卻名聲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給欺負了,一時又自憐叫人騙了,拋卻一片心換來山中狼。

顛倒來回想個不住,三魂六魄俱飛的遠遠兒的,眼仁兒也失了光彩,臉上一絲生氣也無,屋子裡還燒了炭盆,裡頭的炭燒盡了,只留下餘灰,埋在灰堆裡的火星子一閃一閃,她便盯著這火星子出神。

待聽見那一句“賣油類……”,猛得一下吸進一口氣,只覺得三魂迴歸六魄聚齊,那一聲聲從遠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淚珠兒似雨點兒往下落,滿心滿意的便只有“他也念著我”這個念頭,把萬婆子上門這點惡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爺在床上聽見還不分明,撐起來聽得明白,往後一倒“哎”了一聲,悶悶咳嗽兩聲,拿手掩了臉,曉得這個女兒是再怎麼也留不住了。

梅姐兒的婚事,因著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這一個月裡辦妥了,外頭曉得王家竟做了這樣一樁親,背裡地不住有人嚼舌頭,可嚼歸嚼,到底沒有實據,只吹了一陣邪風,等過了帖子合了八字兒,再有歪風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連裙帶子都松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這一口悶氣在胸中,甩了手萬事不管,連王老爺也恨不得瞧不見這個女兒,秀娘見著梅姐兒越是近著婚期越是臉上有光,瞧著倒不像個有身子的人,原來那點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拋卻了。

她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蘭娘又忙著綢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請了來幫忙,潘氏手上忙活,嘴裡還要罵:“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說百家來求,可著濼水鎮還有她挑不著的人兒?吃著熱屎,還當他是個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繡花枕頭肚子裡塞的都是空心草!”

秀娘除了跟潘氏嘆一嘆還真沒地方說,她點完了紅布妝奩,拿起茶碗一氣兒喝盡一碗梅滷子茶:“哪還有別的話好說,連媒人錢都不肯出,往後梅姐兒這日子還不知怎生過呢。”

潘氏說完了痛快話也為她一嘆:“還甚個媒人錢,連媒人茶都無一杯,我那個老姐妹,若不是瞧著我的臉,狠不能啐上萬家門。”別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錯,還是請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進門說了幾籮筐的好話,嘴皮子都說幹了,一個婆婆一個兒媳,竟沒一個想起來上杯茶的。

這樣的家門踏進去,也不知要脫掉幾層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梅姐兒一頭熱的想嫁,難不成真個叫她去死,鬧了一回上吊,王老爺夜裡再不敢叫女兒一個人睡,把寶妞的養娘派到梅姐兒屋裡,跟她一處睡。

梅姐兒原是心頭不定,以為自己被那萬賣油的棄了,他人沒露面憑了兩聲叫賣,又把她的心思叫得迴轉了來,萬家兩母子一個□□的一個唱白的,拿捏住了王老爺,又哄住了梅姐兒。

等女兒嫁了過去,難道還真個把他治死叫女兒當寡婦?生了這個不成器的女兒,譬如只當潑出去一盆水。

出事的時候一個個姐妹俱都不見,真等著要出嫁了,槿娘杏娘全來了,桂娘去了鄉下,等她回來事也已經定了,她摟了梅姐兒痛哭一場,從衣袖裡摸出個荷包,裡頭藏了五兩銀子,全是她縮衣減食湊出來的:“你且收好了,再不能叫男人知道,往後你手中有錢,也不怕他。”

梅姐兒早就把愁腸換成了喜意,理妝奩試羅衣,還嫌那冠兒上的珠子不夠亮,拍了桂娘的背道:“不會的三姐,他答應了,往後會待我好。”

桂娘一句話也說不出,見妹妹這樣歡喜,勉強撐起了笑:“是呢,好好過日子,我只舍不得你要出門罷了,咱們女人家,一輩子苦樂由人不由己,你可得持正些,再不能似家裡這般。”

秀娘先兩日把蓉姐兒接過來,又是一月不見,她倒似叫風吹著便成了人,原來還一付孩子脾氣,如今下車進門,行禮問安竟很有風範了,規規矩矩一絲錯兒也無,把兩隻手一抬起來就行個大禮:“見過母親。”

秀娘好些日子不曾笑過,聽見她這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盈盈的招手叫她過來,蓉姐兒卻再不肯團在秀娘身上,當著人也不抱大白,點點自家住的西屋,一本正經:“綠芽,抱了大抱去我屋子裡,不許叫它亂躥。”

秀娘倒奇起來,還是跟在後頭的玉娘掩了了口,趁著蓉姐兒坐下喝水,湊到秀娘耳邊:“學裡剛教了規矩,姐兒正在興頭上呢。”一院子人陪了她“講規矩”,比那辦家家還更累人。

秀娘想笑又趕緊忍住了,見蓉姐兒圓團團一張臉偏裝的老氣橫秋,也不知是學曹先生呢還是學了那個陳翰林,連拿茶碗都一板一眼,倒似那戲臺子上唱戲的。

她像模像樣的抿上一口,點點小下巴:“好,好。”眼睛往上盯了茶碗想一想,半天還是沒想起來曹先生稱讚平五那杯落春茶說了甚,只好又贊一個好字。

蘿姐兒跟了桂娘來了王家,看見妹妹倒有些不敢認,蓉姐兒一扭頭瞧見她立馬笑開了花兒,忽的又板起臉來,從椅子上下來同她行禮:“姐姐別來可好?妹妹一向掛念。”

一屋子人都叫她逗笑了,秀娘點點她的鼻子:“再不許做這個鬼樣子,趕緊的,同你姐姐玩去。”蓉姐兒的小臉都皺了起來,她自家舉起手指頭:“那我玩一天,玩一天再講規矩罷。”

一家子裡頭只有小娃兒不發愁,看著鋪天蓋地的紅穿了新衣湊在一處拿糖拿果子吃,蓉姐兒跟蘿姐兒說悄悄話,玉娘留神一聽,全是蓉姐兒的聲兒:“我一天寫五張大字呢,學裡先生還給茶點心吃的,好大好大一間讀書館,坐著大車去上學的。”

蘿姐兒不住點頭,很是羨慕的樣子,她也有東西要給蓉姐兒瞧,她已經開始學著做女紅了,拿出自家扎的小荷包掛以蓉姐兒裙子上:“這個給你。”

上邊繡的荷花,只有三瓣花瓣,約摸有個荷花樣子,下邊還拿藍絲線繡了兩條水紋,蓉姐兒愛不釋手,拿在手上翻來翻去的看,從她的荷包裡掏出兩個小玉墜兒送給蘿姐兒。

梅姐兒原是想叫蓉姐兒當壓床娃娃的,可王四郎怎麼也不肯,這才落到了蘿姐兒頭上,等迎親那一大早上,桂娘早早領了女兒去男家,進了門就見萬賣油的嫂嫂才剛起來,趿了一雙鞋子,哈欠連天的樣子,桂娘忍了氣,帶了女兒去新房,誰知連鋪床姥姥都不曾來。

桂娘急急問上一句,那萬嫂子道:“急個甚,又不是大肚子進門。”一句話說得桂娘臉上似滴血,又不好同她爭執,女家來的親戚俱都迎進新房裡,好容易等來的鋪床的全福人,桂娘塞了一個紅包過去,她這才笑盈盈把床鋪起來,嘴裡的吉利話不斷。

等那吹打的到了巷子口,萬家大哥大嫂才梳洗過,她慢悠悠往新房裡一坐,伸手抓了把紅棗花生,一個接一個的磕起來,吐了一地的棗核果殼。

送親跟來的人俱都該有個紅包的,可萬家大嫂偏偏坐了一動不動,桂娘羞紅了一張臉,自家袋裡掏出錢來,現用紅紙兒包了,一個個分發到送親人手裡,萬家嫂子哼上一聲,起身搖搖往屋外頭去,外邊梅姐兒已經開始跨火盆了。

等掀了蓋頭,梅姐兒打眼一瞧俱是穿著舊衣,只有兩個識得的穿了新衣臉上帶笑,別個俱拿看猴子耍戲的眼神瞧她,她趕緊低了頭,斜了身子坐,還是桂娘幫襯著,拿起果盒子分發一圈,又是茶又是糖的等菜上了席便又笑:“還不趕緊著尋個好坐兒。”

便這樣一屋子人才散了,梅姐兒的眉頭鬆開,眼睛裡又要淌淚,桂娘槿娘幾個姐姐勸她兩句又止住了,到這個地步,還指望男家親戚敬她重她,實是不能了。

鬧到月上中天才散了,萬賣油的一輩子也就這一日風光,當了縣丞的女婿,一路高頭大馬的騎著,娶進個美嬌娘來,還不費他一文錢,他喝得醉醉的進了屋,把門一關急急撲上來就要行事。

梅姐兒趕緊護住肚子:“有娃兒呢。”

萬賣油的一聽頓住了,拿眼兒打量梅姐兒的肚子,半晌訕訕的嘖了一聲,脫了衣裳把被子抖開倒頭睡了過去。

洞房的紅燭還沒燒到頭,一屋子果皮,梅姐兒怔怔坐在床上,臉上的羞意還沒染紅臉頰就退得乾乾淨淨,一個多月不曾見他,她有滿腹話兒要同他說,可他,竟就這樣睡了。

紅燭“噼啪”一聲炸響燈花,火苗驟然一亮又暗了下去,紅火照著雙喜字,映著梅姐兒的臉,明明暗暗,還有外頭萬嫂子一聲:“多早晚了還不熄,燒人吶!”

她“嗚”的一聲捂住嘴,把身子縮到床上,尋了個角落,拿被子蒙了頭,睜著一雙眼,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