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獨有偶,王譯者也說起了那個異族大名的事情。
“聽說是英吉利國的商人,在之前扶桑的亂世時，得到了現在的德川家的那位德川家康……”王譯者似乎也不太習慣直呼他國的位高權重者的名字,“這個國家稱為大權現大人……”
“那個是職位？”
“不，是在神社裡供奉的稱呼。”王譯者嘆了口氣，“在國內的時候,根本不會有這種稱呼吧？”
“……把人當做神明供奉。”山翁拿出了個茶杯，倒掉了杯子裡的茶葉,又拿出了火絨，“這種事情也很常見吧？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哦,想要長生不老的皇帝,也不是很罕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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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把一個死人當做神明來供奉，這件事情……”王譯者想了想,回答道，“我可受不了。”
王譯者這樣有學問的人，身上也有考取功名，如果能夠受得了在家鄉呆一輩子，他也不會跟著商隊跑那麼多的地方了。
“那麼，先生聽說過都江堰嗎？”山翁找到了放茶的罐子，倒出了一點茶葉丟到杯子裡頭去，然後才拿起了壺。
壺裡燒開的是昨晚落下後，被火煮沸的雪水。
“始皇帝一統天下之前，就已經由郡太守李冰建成了的都江堰。”山翁說起都江堰的時候彷彿是如數家珍。
正在外面看著盆裡雪水的明月,從懷裡摸出了一個金色的鐲子。
鯉伴昨晚還回來的手鐲，鐲子裡側寫著一句英文。
臨走之時，他問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似乎看到了明月臉上的遲疑，他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setmeasasealuponthi，asasealuponthinearm[1]。”
（這個要怎麼翻譯啊？）
裡面的話題，從都江堰轉回到了原來的話題。
關於那個外國來的大名。
“那個英吉利人，改了扶桑的名字，去了扶桑的女人，生了兒子，繼承了自己的家業。”王譯者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家鄉的事情，清廷已經取代了明。
“我現在回去的話，就必須要把頭髮剃了。”不剃頭髮，就得掉腦袋。
“出家當道士如何？”山翁出了個主意，“當了道士，就連清廷也不會惦記你脖子上的腦袋。”
在一旁聽兩個人閒聊的徵君緩緩說道：“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
隨後，他站起身，走出了船艙。
船艙之外的不遠處，就進入港口的安檢所。
扶桑本地的船隻，如果是遠距離的航線，都會選擇在長崎補給。
甚至是唯一獲得許可，能與德川幕府通商的荷蘭的商船，也只在長崎停靠。
無論是被稱作蘭醫的西醫，還是被叫做蘭學的西方學術，都是由荷蘭人帶過來的。
“那是個什麼樣的國度呢？”
安南國王，不過是夜郎自大之輩，呂宋之地，也早已被弗朗機人佔領了土地，成了商業的中轉之地。
馬六甲的海峽上不僅僅是鄭王的船隊在航行，甚至還有被稱作西班牙、英吉利的船隊往來。
那些船上裝備的鐵炮，讓人看了便心中不安。
“西洋的土地上到底誕生了什麼樣的學問呢？”
過了一甲子的年月之後，徵君才感受到了世界之大，而人又是如此的渺小。
◇◇
當人可以把冬衣換成春衫的時候，幕府終於下令同意明國的來客進入長崎，以授儒學。
在長崎港口待了好幾個月，終於腳踏實地之後，明月甚至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腳踩大地居然是那麼快樂的事情……）
（真是太好了。）
扶桑儒者們也紛紛趕來，他們已經替徵君和他的朋友及弟子明月準備好了住所。
一路行來，所見到的沿路兩邊的房屋都以低矮、扁長的全木質結構的屋型為主。；
明月目不斜視，偶爾眼角的餘光看到什麼奇怪的生物，都裝作沒看到。
（扶桑這個地方，為什麼那麼多奇怪的東西？）
尤其是在自己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情況之下，情況就變得更加的雪上加霜了。
樹上纏繞著的蛇正在吐著信子，路邊的陰影裡有一兩個像小孩子一樣的小個子，但是再多看幾秒，卻發現那不過是小小的石像。
好不容易到達了目的地，和途徑所見的一切對比之後，才會發現儒者們提供的居住地點已經算是個好住處了。
沒有什麼特別的妖怪在，也沒有什麼奇怪的生物居住。
明月把懷裡抱著的花盆放到了院子裡面。
花盆裡面裝著從明帶來的梅樹。
盆裡的土，一開始也全都從明國帶回來了。
但是之前到了呂宋之後，梅樹長的實在有些快，就在當地換了新盆，也加了呂宋當地的土來填盆。
本來明月稍微擔憂外來物種入侵的問題，但是土就是土，在海上漂了好幾個月，沒有蟲卵和寄生蟲的煩憂。
進了住所後，木質結構的屋子意外的乾淨。
沒有灰塵，也沒有明顯的汙垢。
小林儒者還介紹了打雜的一男一女的兩個傭人。
男的叫做與七，女的叫做阿彌。
兩個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樣子，說著的是長崎本地的扶桑方言，若不是王譯者和長崎人打過教導，也知道長崎方言的訣竅所在，這些事項都由他教給了明月。
雖然幕府的特令是發給徵君，但是多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多加的這兩人也得到了幕府的許可。
在閉關鎖國令之後，這是迄今為止的唯一一個特許的特例。
接下去最重要的自然是接風洗塵宴。
這個宴會當然沒有明月的份。
不過山翁倒是在宴會後給她帶回來了宴席上的點心。
“這個糰子非常的好吃哦。”
明月看到了山翁帶回來的糰子。
綠色的糰子上裹著細細的糯米粉，光是看就有一種粉嫩可愛的感覺。
“扶桑的食物啊，”山翁和明月說著宴會上的食物，“淡而無味的東西很多，最有味道的居然是蘿蔔乾。倒是點心做的不錯。”
明月嘗了一口這個綠色的糰子。
糰子的綠色嘗起來有一種茶葉的味道，這個茶葉的澀味正好反襯出糰子的豆沙餡的甘甜。
“這個豆沙餡兒……”
“放了蜂蜜和白砂糖調吧。”山翁擼了擼下巴上的鬍子，“之前王譯者說的，扶桑的食物種類匱乏，別說蜂蜜了，就連砂糖都是貴重的調味品。這個大概是下了血本。”
“有的吃就不錯了。”明月看著山翁，指了指放在院子裡的梅花，“總不能真的對著梅花餐風飲露吧？”
“如果我能餐風飲露，那才再好不過。”山翁倒也沒有因為自己被一個小姑娘鄙視而動怒，他本人倒是挺自在的，“這才證明我修煉有成。”
“聽說嶗山的道士，就算是能修成穿牆術，剪紙為人，也照樣要舉辦演戲，也一樣會喝酒。”
聽到明月這麼說，山翁繼續接了下去：“那個酒還是怎麼也倒不完，對吧？”
山翁敲了一下明月的頭。
“別總是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記在心上。”
明月和山翁鬥嘴的時候，徵君已經在裡間睡著了。
之後的幾個月，明月在和山翁學劉昫編纂的舊唐書時，學到了太宗本紀的玄武門之變的那一段歷史時，山翁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有史以來，除這位太宗外，也就本朝的成祖有好的結果吧。”
明月聽到山翁的話，覺得以這個時代的眼光來看，山翁也是個非常特立獨行的人了。
活在這個十七世紀的山翁，如果生活在21世紀是什麼樣的人呢？
會成為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嗎？
還是沉沒於普通人的世界？
但是不管怎麼樣，明月覺得山翁總是會找到機會，和自己的老友喝上幾杯的酒鬼。
明月勸道：“山翁，少飲酒才能長命百歲。”
“活得久又有什麼好？”山翁反問，“泥潭裡的鱉活了上千歲，對這世間有意義嗎？”
“能活上千歲的鱉，都要有靈了，”明月想到自己一路上看到的事情，忍不住說道，“如果被人家聽到了，說不定會破口大罵。”
“那還真是有趣。”山翁哈哈大笑，“就讓活了上千歲的鱉來罵我吧，我也很就沒吵過架了。”
他小聲說道：“和徵君認識了那麼久，想吵都吵不起來。”
明月覺得山翁真是太……閒得慌了。
她覺得就連當道士，山翁都是一個特別的特立獨行的導師。
“好了，梅樹看夠了的話，就進屋休息吧。”說完，山翁就自己先進了屋。
明月實在不想進屋子裡去。
一開始確實是覺得屋子很乾淨，但是等人住進來了之後，不知道從哪裡跑來了一群的小妖怪。
只要走過走廊，這些小妖怪就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也不知道是木板本身就會發出吵鬧聲，還是這些吵鬧聲的本質其實就是妖怪發出的聲音。
“我實在不想進屋去啊。”明月喃喃地看著院子裡的梅樹。
這棵梅樹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在入冬的時候會開一次花，然後花期在冬天最冷的時候結束，等天氣開始轉暖之後，就會開第二次的花。
第一次的花是紅色的梅花，豔麗的紅色，就像是血剛剛流出來的顏色。
第二次的花卻是綠色的梅花，那是非常淺的綠色，就像是被稀釋了許多倍的綠松石的燃料。
但是這次的梅樹第二次開花的花期已經有些晚了。
明月還以為這次不會開第二期的梅花了，但是沒想到，居然一晚上就結出了花苞。
“哦呀，在為什麼困擾嗎？”
鯉伴又一次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
明月看著穿著單衣的鯉伴，也不知道他是沒錢買衣服（這點九成不可能），還是根本不怕冷，或者是要風度到了極點，覺得這個半妖真是太奇怪了。
但是還有更迫在眉睫的疑問要提。
“你進別人住的地方都不用敲門拜訪嗎？”
“我是滑頭鬼啊。”鯉伴將帶來的伴手禮遞了過去，“給你，喬遷之喜。”
鯉伴帶來的是蕎麥麵。
這個伴手禮該怎麼吃的問題姑且不提。
明月反問道：“滑頭鬼是什麼生物？”
“自由自在的出入別的住處，讓主人把自己當做自己的家裡人熱情的對待。”
“……真是厚臉皮。”
“這個嘛……也沒辦法。”鯉伴笑著彎下了腰，“因為是我是半個妖怪。”
他看到明月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又追問道：“為什麼那麼一臉的嫌棄表情呢？”
“怎麼說呢，”明月沉思了一會兒回答，“總是從你那裡得到慰問品。”
鯉伴繼續等她說下去。
“要說厚臉皮的話，我也是一樣吧。”
明月回答。
“下次，請從正門堂堂正正的進來。”
明月下定了決心。
“我會告訴道長和徵君您要來做客。”
“這可不行。”
鯉伴豎起了手指，他似乎知道透露自己存在的事情很危險，而且對明月來說，這似乎也是關係重大的責任。
不過這些重大責任他覺得沒有必要。
“我想把這個當做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請滿足我的這個小小的樂趣吧。”
“……隨便你高興吧。”
“是是，謝謝明月小姐的體察民情。”
“……什麼民情啊。”明月覺得頭疼，“如果治下有你這樣的民眾，那也太麻煩了吧。”
“我覺得自己還是很不錯的民眾。”鯉伴笑嘻嘻地回答，“如果在明月大人的治下，我一定能當個守法的好居民的。”
作者有話要說： [1]《聖經》雅歌8:6。中文翻譯是“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簡單來說，這是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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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伴很會撩了。
順便他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性別差異的刻板印象，是個21世紀都難得一見的平權人士。
當然，平權人士（？）這個是我的二設。
出場人物肯定會ooc，做好心理準備。
他只是做到了最基本的尊重本身而非性別這件事情而已。
請給我這個言情寫手點贊，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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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晚安，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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