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蘇背後的窗大敞著,映著一池夏荷,荷風吹入殿中,將她臉側的一綹鬢髮,吹得微微晃動。
她今日穿的是杏黃的宮裝,大袖寬衫,漆紗籠冠,既顯英氣,又不失女兒家的陰柔。
只她的眼神冷得嚇人。
鄭宓站在殿門前,不敢往裡,不知要如何解釋她為何在此,也不知如何化解眼下這尷尬局面。
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趨前,一近侍上前,跪在殿門前,稟道:“小的已向淑妃娘娘稟過了,娘娘說,讓殿下早些去,她多日不見殿下了,很想念。”
原來是往淑妃宮中傳話的近侍回來了,也是他方才行禮,暴露了皇后在外偷聽。
玄過侍立殿門邊,緊張不已,回頭看了眼公主的臉色,揮手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近侍便叩首退下了。
他一退下,又無人開口,殿中好似一空,空得人心慌。
眼下走是走不成了,鄭宓穩了穩心神,扶著雲桑的手,邁入殿門。
明蘇看著她入殿,看著她越走越近。鄭宓的手心都溼了,竭力目不斜視,竭力顯得鎮定。
明蘇突然動了,她自軟榻上站了起來,面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口氣則是冷淡,抬袖行禮:“兒臣拜見娘娘。”
竟是從容自若,毫無慌張,顯然是仗著自己勢大,即便給皇后聽到了,皇后也奈何不得她。
鄭宓卻松了口氣,有人先說話便好,她只怕場面僵持,明蘇覺得尷尬,以後都避著她。
“公主不必多禮。”鄭宓笑道。
明蘇直起了身,她方才行的那禮,原就不如何恭敬,這一直身,便更顯倨傲了。
鄭宓尋思著話語,試探開口道:“本宮與公主今日是初見,不想公主一張口,便要本宮的命。”
方才清新舒適的荷風,此時拂面竟有些冷。鄭宓說完話,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
門邊的玄過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雲桑也緊張不已,娘娘不避著,反而主動說起,若惹惱了信國殿下,如今的仁明殿可無與殿下抗衡之力。
明蘇卻無絲毫懼色,笑道:“玩笑話罷了,娘娘恕罪。”
她風雲淡風輕,玄過身為她的近侍,有了底氣,頭抬起來了。雲桑則是越發的慌,生怕殿下忌憚娘娘,來日使壞。
這話一說完,明蘇更是徑直坐下了,全然沒將皇后放在眼裡,端起矮几上的茶盅,低首品味茶香。
鄭宓頓覺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明蘇不敬,而是,她發現了,明蘇當她是一不相干的閒雜人,故而連多個眼神都不肯給她,也不在意她聽到剛才那些話,是何心情。
鄭宓一陣難受,心氣就上來了,想到玄過說的那些,她興許會在脫困後,反過來掣肘明蘇的話,淡淡道:“你錯看我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此話一出,明蘇驟然抬頭,茶盅自她指間滑落,墜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鄭宓自己也怔住了。
殿中頓時一片寂靜。
鄭宓一直覺得,她與明蘇很相稱。
她們一個是公主,另一個雖無皇家之顯赫,但也是太傅的孫女,皇后侄女,這般身世,便是談婚論嫁,也無人能說一句不般配。
所以,她們二人自幼便很要好,一起讀書,一起玩鬧,一生之中大半的時光是一處過的。明蘇好吹笛,她便奏琴相和,她愛作畫,明蘇便題詞來配,總之無一處不諧。
可如此要好的交情,鄭家入罪後,她卻一絲一毫都沒想起過明蘇。
能滅全族的罪,總逃不過一個“反”字。祖父亡故後不到一月,朝中有大臣彈劾祖父生前曾密謀造反。皇帝大怒,一面痛斥這大臣信口開河,將他下獄,一面下令徹查,揚言必要還太傅以清白,告慰太傅,在天之靈。
接著,查了不到三日,便查出了許多罪證,證實太傅生前的確有謀反之心,更有謀反之舉。皇帝心涼,以太傅辜負聖恩,不配以太傅之位厚葬為由,下令推倒陵墓,重新薄葬。又以回報太傅扶持教誨之恩,未曾罪及鄭家後人。
結果,卻從陵墓啟出了無數僭越之物,乃至一身龍袍。
皇帝這才震怒,大罵鄭府上下罔顧君恩,犯上僭越,不配存活於世。鄭家男丁不論老少,全部處斬,女眷則關在鄭家的一處小院中,等待處置。
皇后被賜死的訊息,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趙梁親自來傳的。
祖母聽聞後,說,鄭家的命數盡了。
歷代處置罪臣之家,都是男丁處死,女眷則或流放或沒入宮中為奴再或充為軍妓,而鄭家女眷恐怕下場更慘。與其存活於世,受人凌.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畜生還不如,不如就此了結,還能保全清白。
可鄭宓不想死。
祖父臨終前曾有遺言,特意叮囑了子孫,不得隨葬過甚,只取常用的筆墨一方,喜愛的書籍百冊,讓他泉下不致於孤獨,便足矣。父親在操辦喪禮之時,謹遵祖父遺命,一概從簡,所有隨葬物品換做白銀,不足百兩。
這是她親眼所見,絕無一件僭越之物。
陵墓中取出的龍袍,分明是有人栽贓。
至於謀反的罪證,更是子虛烏有,全部捏造。是個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蹺。
可皇帝信了,還痛下了殺手。
於是鄭宓明白,舉朝文武也看懂了,不是鄭太傅有反心,而是皇帝有殺意,他容不下鄭家。
想明白了,她便不想死了,她不甘心讓一生忠貞的祖父掛上反臣的罪名,也不甘心沾了滿手鮮血的昏君好生生地繼續當他的天子,安安逸逸地過完下半輩子。
所以,她成了鄭家唯一活下來的人。
她的處置是罰入教坊為妓,永世不得贖出。
教坊司原是掌教習音樂之所,受太常寺管轄。但到了本朝,教坊也成了達官貴人取樂之地,雖不能如尋常妓館一般,大張旗鼓地灑金銀,捧花魁,但教坊之中,也有頭牌之說,也有達官貴人們的挑揀品評。
鄭宓一入教坊,還未正式露面,就成了頭牌。教坊的主事將她視作一株搖錢樹,下令好生調.教。
她這才明白,原來生不如死的後一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教坊中有的是手段磋磨人的性子,也有的是辦法,讓人服軟聽話。鄭宓受了無數折磨,身上被打得沒有一塊好肉,養好了,再打,再養,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總之是沒日沒夜的教訓。
這般十餘日,再倔的女子都得折服。
與鄭宓一同的還有一名女子,也是犯官之後,起頭極為剛烈,但沒幾日,眼中就沒光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唯唯諾諾,連稍大聲一些說話都不敢。
十餘日後,調.教好了,便是掛牌,透過出價的方式,賣出初夜。
鄭宓坐在三樓一處面臨大廳的房間裡,房間門是一張半明半透的紗簾。坐在門邊,能看到底下人影攢動,能聽見底下人聲鼎沸。
教坊主事親自招攬吆喝,只是用詞卻極文雅,先念了幾句詩,鄭宓聽出來,是她從前寫的,受過祖父讚譽。
“這位才情斐然,名動京師,往日可是連面都難見著的。今日諸君有福,有一親芳澤的機會,可萬萬不要錯過。”主事最後說了這一句。
底下頓時一片笑聲,人們紛紛出價。
鄭宓閉上眼睛,什麼都沒有想。因為想什麼都無用。
最後,得勝之人選出來了。
“什麼才情斐然,什麼名動京師,不過是一名娼妓罷了。”底下不知是誰,大約是輸了,氣憤地說了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到鄭宓耳中。
廳中便是一靜,接著有一人笑著道:“公子莫急,今日之後,有的是機會,只怕用不了幾回,公子便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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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笑聲又起,推杯換盞之聲頻頻,大是開懷。
鄭宓被換上了一身清雅的衣衫,送入了一間清雅的房中,房中有琴,有花,有薰香,有畫卷,甚是文雅。
一名衣著華貴的公子入門來,見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不枉我黃金千兩得一良夜。”
鄭宓不認得這人,想來父祖必是朝中重臣,方能讓他在此爭勝。
“怎麼不說話,莫非鄭太傅的孫女竟是個啞巴?”那人又笑,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腕。
鄭宓噁心不已,卻只能任由他拉扯。
她被拖到床上,那人挑揀道:“可惜了,如此木訥,真叫人大失興致。”他將鄭宓按在床上,伸手脫她的衣服,面上的神色又是一變,笑得叫人反胃,“不過有我在,自然能讓你得到此中趣味。”
她的外衣被扯開了,裡頭已不剩什麼。她閉了眼,腦海中是祖母吊死在她眼前的屍首,是祖父幼時教誨她時的音容,是姑母關心她起居的溫和目光。
貞節與許多事比起來,是算不得什麼的。
淚水從眼角滑落,鄭宓忍耐著,那人貼了上來,笑著說了句什麼,將唇貼到她的頸上,男子的氣息,讓鄭宓作嘔,她抓住被褥,忍受滑膩輕薄的手探入她的衣衫。
一聲巨響傳來,門從外被踢開。
鄭宓睜開眼睛,看向門口,明蘇走了進來。
那人起身怒喝:“你是什麼人?”
鄭宓方才忍耐了,可此時,在明蘇面前,卻覺極為難堪,她坐起來,慌忙地攏住外衣。可任憑她如何收攏衣衫,她都覺得無用,像是被人赤.裸裸地拋到了明蘇面前,什麼尊嚴都剩不下了。
那人沒能說第二句話,便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
門重新被關上。
明蘇走了過來。
鄭宓從未見過她如此憤怒,氣得連身子都在顫抖。
薰香彷彿濃烈起來,鄭宓只覺一陣暈眩,她還坐在床上,身後是牆,沒有能逃離的地方。
明蘇的眼中是憤怒,是疼惜,是驚慌,是後怕。她步履緩慢地走過來,在床邊坐下,小心翼翼的,她伸出手,試探地握住她的手背。
鄭宓像是突然醒悟過來,猛地抽回了手,身子往後退縮。
明蘇的眼睛是赤紅,眼底都是淚,她強忍住了淚意,將手收回,掩在袖下握成了拳。她想說話,她分明有滿腹的話語想說,可事情到了這等局面,滿腹的話語,已不知從何說起。
鄭宓不想見她,她知道滅門之事,與明蘇無關,她才十四歲,什麼都做不了。可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父親,殺了她滿門。
“我、我來遲了。”最終明蘇開了口,聲音沙啞得幾乎辨不出她說了什麼。
鄭宓卻笑了:“沒想到殿下今日會來,原來殿下對我,也存了這心思。”
明蘇便怔住了,她眨了下眼,像是沒聽懂,慢慢的,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她站起來,因忍耐,嘴唇都被咬破了,可她卻一無所覺,驚痛萬分地看著她,往後退了一步。
“殿下既然來了,便不要辜負良夜了。”她冷視著她,猶如一旁觀之人,冷眼看著明蘇的狼狽。
明蘇地身子搖晃了一下,眼淚滑落下來。
鄭宓不知怎麼竟覺得快意,恍惚間感覺到明蘇的臉和皇帝的臉重合,她只想狠狠地傷害她,報復她,她想出最能刺痛明蘇的話,說了出來:“還是說,殿下嫌棄我方才被人碰過了,那便請殿下稍候片刻,容我重新沐浴更衣……”
話還沒說,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傳來,明蘇在她面前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