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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十年

黃昏時分,李延麒推著腳踏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菜市場,二手腳踏車的前筐裡放著幾把青菜和一袋鴨梨,車把手上還掛著一袋豆腐,走到市場門口的時候,停下來看了看,又買了兩個火龍果。李延麟最近加班太忙,嘴角起了兩個水泡,需要多吃點兒清火的水果。

李延麒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騎上腳踏車急匆匆的往家騎。

這是距離他們住的小區最近的一個菜市場了,他每天下班搭地鐵到最近一站下車,然後騎腳踏車回家,路上還能順便買點兒蔬菜水果什麼的。小區附近還有個小超市,東西不是很全,但平時買個米麵調料日用品什麼的也足夠了。

進了小區,李延麒把腳踏車停在樓下,鎖好車,拎起車筐裡的東西上樓。一樓的阿婆出來扔垃圾,看見他笑著打招呼,“下班啦?”

李延麒笑著說:“趙奶奶,吃飯了嗎?”

“還沒,”趙奶奶把垃圾袋扔進人行道對面的垃圾箱裡,一邊還轉頭喊他,“別急著走呀,我昨天跟你說的事情考慮的怎麼樣?我跟你說,那姑娘性格不錯,長得也挺白。”

李延麒頓時頭疼,“趙奶奶,我和我弟弟暫時都沒有成家的打算。你看我們倆挺窮的,沒存款,一天到晚忙的要死還買不起房子。現在的姑娘要求都高著呢,要有車有房,還要在三環以內。不行啊,條件不夠。”

趙奶奶笑了起來,“人家姑娘可沒說要車要房子。要不先見見?介紹人是我老伴兒家的親戚,人靠譜。”

李延麒連忙擺手,“不啦,不啦,沒時間,公司還讓加班呢。”

趙奶奶在後面喊他,“你不樂意問問你弟弟呀,我跟人家說的是兄弟倆都挺帥的。”

“他也沒時間,”李延麒連忙往樓上跑,“謝謝你啦,趙奶奶。”

趙奶奶嘀咕兩句,沒辦法,自己回家了。

李延麒舒了一口氣。看來上了歲數的老太太不分階層,都很熱衷於玩牽媒拉線的遊戲。他記得以前還住在李家老宅的時候,他奶奶跟幾個老朋友見了面,也總是議論誰家的千金跟誰家的少爺看起來很般配什麼的。沒想到住到了這九十年代修起來的老生活區,還會遇到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李延麒爬上頂樓,把手裡的塑料袋換到一隻手上拎著,打算騰出一隻手掏鑰匙開門。鑰匙還沒摸到,房門卻開啟了,李延麟出現在門口,伸手接過了幾個塑料袋,“你不是說今天要晚點兒回來?”

李延麒舒了口氣,蹲在玄關處換鞋,“跑了一天工地,快下班那會兒王工接了個電話,說臨時要去部裡開會,就讓我先回來了。”他現在在一家建築公司做預算員,工作挺辛苦,需要隔三差五地跑工地。唯一的好處就是經常要跟設計院打交道,而李延麟就在設計院工作。

李延麒剛想問問怎麼李延麟今天也回來的這麼早,一抬眼,看見屋裡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老男人,而且還是個多年未見的熟人——黃友發黃律師。

李氏的法律顧問。

李延麒不由得愣了一下,轉頭去看李延麟,卻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剛剛受了什麼刺激,眼神都有些發飄。

黃友發衝他點點頭,神情稍稍有些尷尬。這兩兄弟剛剛被重巖趕出李氏的時候,他曾經私下裡來見過兩兄弟,明確表達了自己會繼續留在李氏的意願,並提出要給這兄弟倆若干援助。不過被兄弟倆直白地拒絕了,那之後他們再沒見過面。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

李延麒知道黃友發會出現在這裡必然是有事發生,心裡不由得沉了沉,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弟。李延麟卻沒看他,只是木著一張臉把塑料袋提進廚房,又輕飄飄地走了出來,在黃友發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黃友發咳嗽了兩聲,“大少爺,我來這裡,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佈。”

李延麒點點頭,示意他稍等。自己換了拖鞋,跑到衛生間洗了把臉,又把身上那套還沾著灰塵的工作服換下來塞進洗衣機裡,這才洗了手出來坐下,“好了,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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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友發從自己的工作包裡取出一摞檔案,順著茶几的表面推到李延麒面前,“大少爺,這是重總的遺囑,你先看看。他把手中百分之六十四的李氏股份都留給了你……”

李延麒一下子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黃友發說:“他手中持有百分之……”

“前面一句!”李延麒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說‘遺囑’?他……出事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竟有些說不出“死亡”這兩個字。

黃友發眼圈紅了一下,掏出手帕在自己的眼角抹了兩把,聲音稍稍有些哽咽,“重總出了很嚴重的車禍,還沒等救護車趕到就過世了。”

李延麒眼前一陣暈眩,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過……過世?”

那個把李家上上下下鬧得天翻地覆的重巖,囂張的把他們都趕出李家老宅的重巖……就這麼沒了?!

這是一個王子變乞丐,然後某一天的某個時刻,魔法突然解除,落魄的、邋遢的乞丐又變回王子的詭異故事。

李延麒蹲在出租房二居室的客廳裡,給自己和弟弟的行李打包。他們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年,搬來這裡之前還搬過兩次家。這期間陸陸續續添置了不少東西:一堆的工具書、可折疊的簡易書架還有畫著卡通兔子的茶杯墊之類的。他們在這個小區住的時間最長,積攢的東西也最多。高雲曾經宛轉的向他建議安排助理們過來幫他收拾行李,卻被李延麒拒絕了。這裡是他和李延麟的家,是他們兩個人一點一滴佈置起來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家,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印著他們的回憶——不想讓別人觸碰的記憶。

高雲站在稍遠一些的沙發上,膝上型電腦支在膝頭,給他簡單地介紹李氏這幾年運作的情況。偶爾她會停下來,用手裡的紙巾擦擦眼角。

李延麒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他有十年的時間沒見過這個女人了,乍一見時只覺得她比印象中的樣子更加的精明強幹,沒想到她還會哭,為一個篡奪了李氏產業的私生子流淚。李延麒頗覺不可思議,她是被重巖那個小雜|種洗腦了嗎?!

高雲關掉了最前方的一份檔案,輕輕抽了一下鼻子說:“就這些。李總還有什麼要問?”

李延麒沉默了一下,“重巖是個什麼樣的人?”

高雲溼漉漉的眼睫毛眨了眨,像是又要哭卻最終忍住了,“李總指的是哪方面?”

李延麒皺了皺眉。說實話,看一個快要到了退休年齡的女士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真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但他心裡實在是好奇,並且還有些……按捺不住的憤怒。他暗暗決定等他接手了李氏的日常工作之後,就把這個女人開掉。她對重巖的態度實在太讓人生氣了。

“全部。”李延麒冷冰冰地說:“只要是你知道的。”

高雲敏感地察覺了李延麒態度裡的敵意,她立刻就反應過來李延麒在想什麼,嘴角微微挑了挑,像是有些嘲諷,又有些傷感,“我知道的重總就是一個機器人,用十年的時間把李氏的版圖擴大了整整四分之一。你或許還不知道,你手中現在持有的李氏股票的總值,在十年的時間裡翻了將近四十倍。”

李延麒,“……”

“李總還有什麼想問?”高雲淡漠地看著他。

李延麒接手李氏之後她就會離職,這一點他們雙方都心知肚明。高雲望著他那雙略微有些陰鬱的眼睛,突然想起重巖第一天上班的情形。那時他就坐在總經理辦公室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面,神色漠然的把她的辭職報告順著桌面推了回來,“我想你大概搞錯了一件事:你是為李氏工作,而不是為某個特定的人工作。坐在這間辦公室裡的人或許不同,但李氏還是李氏,這一點並沒有改變。我敢用你,你敢不敢留下來?”

高雲眼眶微微犯溼。這是多麼拙略的激將法啊,可是她居然就被打動了。

李延麒將她的表情盡收眼中,滿心憎惡幾乎掩飾不住,“你似乎對他很有感情。嗯?”

“很有感情?”高雲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淡淡地笑了笑,“以前公司的人叫我高秘書,李總知道這十年之中他們叫我什麼嗎?他們叫我高、丞、相。”

像助理、秘書這樣的職位,工作範圍的界定其實是有些模糊的,全靠遇到怎樣一個上司。不同的上司會賦予這個角色不同的意義:工作中的左膀右臂、照顧私人生活的助手、甚至可以是花瓶、情人。重巖不用她當生活助理,他說只是端茶倒水的話,請個保姆就足夠了,何必請她一個經濟學碩士?

“我是他的工作夥伴、搭檔、戰友。他給我很大的工作許可權和……尊重。”高雲停頓了一下,直視著李延麒的雙眼說:“我這麼說你或許會不愛聽,但是在重總上臺之前,我一直在考慮跳槽的問題。因為我覺得李總……老李總更需要的是一個細心的生活助理,要擅長泡茶、懂得給他的情人挑選禮物、安排約會、及時訂好餐廳的座位,而不需要懂經濟學。”

李延麒心裡有一絲尷尬。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高雲垂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已經向人事部提交了辭職報告。等我跟李總選好的助理做完了交接工作,也就該走了。”因為有了比較,有些事情會看的更加清楚。或許重巖上臺的手段不夠光彩,但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至少在用人不疑這一點上,李家父子皆不如他。

李延麒不傻,高雲話裡的意思他完全聽得出來。在這一點上,或許她是對的,至少他和李承運都不會給秘書或者助理下放太多權力。李承運曾經教過他:越是身邊的人,越要提防。因為只有身邊的人才會知道你的秘密,也才更有機會出賣你。

難道重巖不這樣想嗎?

李延麒沉默了。

高雲頜首,腳步很輕地退了出去。

這是兄弟倆在這個破舊小區裡度過的最後一夜。

小區的供暖不是很足,到了夜晚,要抱在一起才會覺得暖和。有時候遇到降溫的天氣,還要在被子上面多蓋一層毛毯。房子太老了,門窗都有了縫隙,一刮起風來,冷風就會順著縫隙悄悄灌進來,嗚嗚作響,像是某種動物在不知疲倦地呼嘯。

可是只有在這裡,李延麒心想,他才能夠毫無顧忌地擁抱著他愛的人,一起沉入夢鄉,一起在晨曦中醒來。這是他們在年少時候曾經幻想過的最平實幸福的生活,就那麼不可思議的,在他們命運最悲情的時刻悄然降臨。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

李延麒突然間有種不捨的感覺,他知道他們明天會搬回他們從小長到大的李家老宅,那裡有他和李延麟各自的房間,隔著寬闊的走廊,每個房間都至少超過這套二居室兩三倍大。精緻、舒適然而空空蕩蕩。

李延麒摟緊了懷裡的人。從明天開始,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他們身邊會多出無數雙眼睛:審視的、討好的、畏懼的、不懷好意的。生活在那樣一張無形的網裡,他們還能像現在這樣無所顧忌地親吻擁抱嗎?

李延麒曾經覺得自己是在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接受了這樣的一種生活,每天和這城市裡的千千萬萬普通上班族一樣擠地鐵去上班,然後忙忙碌碌過完一天,再拖著疲倦的身體趕回家去,和心愛的人一起買菜做飯,一起看電視、做家務,度過每一個平靜又安穩的夜晚。

這樣的生活李延麒在過去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因為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然而他卻過了很多年這樣的生活。

李延麒輕輕嘆了口氣。

李延麟翻了個身,摟住了他的腰。

“還沒睡著?”

李延麟在他胸前蹭了蹭,“你長吁短嘆的,讓我怎麼睡?”

李延麒摸了摸他的臉,“辭職手續辦了嗎?”

“沒,”李延麟說:“不辭職。我還接著上我的班。李氏有你就夠了,我去做什麼?給你當秘書?每天幫你泡咖啡?送檔案?”

李延麒笑了起來。

李延麟說:“這裡是不能住了。等回去以後,我在設計院附近找個合適的房子,價錢合適的話可以直接買下來,好好裝修一下……”

李延麒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回家住?”

李延麟搖搖頭,“我在外面住。休息的時候,你過來。”

李延麒知道李延麟是在替他們以後的日子做打算,如果搬回李家老宅,再想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有些心酸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會好起來的。”

李延麟搖了搖頭,“不,好日子已經結束了。哥,到頭了。”

李延麒沉默了一霎,“會好的,阿麟,會好的。”

李延麟輕輕籲了口氣,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了,“我們可以去看爸爸了,重巖可真狠啊。這麼久也不讓我們見面……”

“沒辦法,”李延麒嘆了口氣,“他恨我們,不想讓我們見爸爸。如果非要見面,爸爸的生活待遇都要取消了。他一把年紀了,難道真讓他每天吃鹹菜嗎?”

“爸爸呢?”李延麟問他,“他也恨重巖嗎?”

兄弟倆一起沉默了。

良久之後,李延麒輕聲說:“我不知道。”

李家老宅的歷史超過百年,李承運在這裡出生,長大、結婚生子。他的孩子也在這裡出生、長大,由牙牙學語的幼童變成了高大魁梧的青年,李延麒曾以為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分開十載,李延麒卻覺得眼前所見,處處都透著陌生。

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身體因為回到了曾經熟悉的地方而放鬆,精神卻因為感受到陌生的氣息而緊繃起來。庭院、房屋、甚至餐廳裡的擺設幾乎都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然而看上去卻又讓人覺得一切都變了。

李承運或許也有這樣的感覺,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在原來的房間住了幾天之後,他讓人把他的東西搬去了一樓李老爺子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那裡有一道側門通往後面的花園。聽李家新上任的管家彙報,當他去公司上班的時候,李承運就整天整天的呆在後院的花房裡,有時候跟園丁一起給花木剪剪枝,澆澆水,有時候會泡一壺茶,坐在那裡靜靜發呆。

李延麟每隔幾天就會回來看看他們,但他一直沒有搬回來的打算。公司裡事情一大堆,李延麒忙的腳不沾地,幾乎沒有約|會的時間。面對這樣的一種局面,李延麟也覺得茫然,不知道他們以後該怎麼辦。

他們父子終於聚在一起了,生活也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然而李承運卻在很短的時間裡飛快地衰老了下去。搬回來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某天清早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李延麒駭然發現他父親的手背上竟然已經長出了老年斑。

十年的時光改變了太多的東西。

那一刻,李延麒竟覺得自己有些不認識他了。

三個月之後,城郊,墓園。

李延麒點燃了一支香菸,吸了一口,半跪著插在重巖的墓前。已經故去的人隔著墓碑上黑白兩色的照片靜靜與他對視。

李延麒心裡竟有些難受起來。這不是他印象裡那個眉眼尖銳的青年。重巖彷彿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光中悄然無聲地變成了另外一個李延麒不認識的人,平和的幾乎沒有稜角,沉靜到近乎沉默的地步,彷彿面對著誰的時候他都沒有什麼話可以說。

如此的陌生。

李延麒不喜歡這個人,從來都沒喜歡過。但他的生活卻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甚至品不出這些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

李延麒沉默地注視著墓碑上的照片,片刻後喃喃說道:“誰也想不到你會把李氏留給我。重巖,你說你這麼做圖什麼?嗯?”

微風拂過山崗,遠處山巒已經浮現出一層柔軟的嫩綠。

“我以前恨你恨得要死……”李延麒搖搖頭,神情微微有些自嘲,“可是現在,我卻經常想,要是你還活著,還坐在那個位子上,又會怎麼樣……重巖,你知道麼,太累了。我這輩子所有的辛苦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個月這麼累。我不知道你一天一天是怎麼熬過來的,他們說你每一天休息時間甚至不到五小時……這和我這麼些年的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真的好累。你看,我都開始掉頭發了。”

照片上的重巖靜靜望著他,又彷彿穿透了他,望向遠方霧氣繚繞的山谷。

“爸爸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你了。高雲說你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不愛說話,總愛一個人呆著,身邊有人的時候不許別人發出聲音……有的時候他會喊你的名字,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我和阿麟都覺得他其實對你是有些愧疚的,只不過他從來也不說。”李延麒停頓了一下,忽然覺得滿心無奈,是啊,說了又如何?重巖已經死了,楊樹更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他心裡縱然有愧意,又能如何?

“重巖,我其實已經不太恨你了。如果沒有你,我和阿麟不可能有這麼平靜的十年。”

“這是我最幸福的十年。”

“以後,或許不會再有這麼幸福的日子了……”

“一路走好,”李延麒輕聲說:“如果一切能重來,希望你能有個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