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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十九章

次日早朝,由禮部和鴻臚寺共同擬定上疏,議定天景帝蕭喧廟號“聖宗”,以揚其文治。隨後於天壇舉行奉移禮,祭天祭地,移皇帝梓宮入陵。

偌大的京城,舉城皆著白素。時逢初雪降臨 ,連瓦礫行道之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觸目的白,能把人心底的悲哀一點一點地勾都出來,不落下分毫似的。

通向天壇的皇道已經被清掃出青磚敞露,並無雪漬殘留,百人抬的皇帝梓宮以極慢的速度緩緩前行。極目之處,仿若望不到路的盡頭。

沈席君一席純白大氅素裹,緩緩步行在梓宮之後。在她的身後,是自皇二子蕭靖觀以下全部的皇子。成年的皇子之中,缺席的只有已然謀亂的皇三子蕭靖岷,以及至今杳無音信的太子蕭靖垣。無人再對此有所置喙。

皇子們的神色,個個肅穆且悲涼,似是沉浸在失去父親的巨大悲慟之中。然而只是數個時辰之後,當那位大魏史上最年輕的皇后在天壇的祈年殿中朗聲宣佈出大葬主祭的人選之後……

為君為臣,或許一切就此註定。

似是經過了漫長的等待,白玉金磚官道的盡頭,祈年殿的黃瓦紅牆已然在眼界中出現,天壇正門就在眼前。為首的禮官率先停下了腳步,饒是肅穆的送葬人海中都起了小小的喧譁。

沈席君只是微微側顏,那片刻的騷動便旋然消散。決定世人命運的瞬間就在眼前,原來誰都心領神會。

殿外道道銅門次第迭開,不知是圍牆哪一隅的喪鐘響起,隨即是圍牆四角的銅鐘轟鳴相繼響起,那聲浪有如巨濤拍岸般滅頂而來,莊嚴宏大,連綿不絕。

在那如雷的轟鳴聲中,沈席君深深納息,目光示意禮官前行。於是,在扛夫齊聲的呵呼聲中,禮隊復又前行,直至在那天下聞名的赤紅正圓大殿前停下。

一瞬間,天地歸寧,萬籟俱寂。

秋日裡澄明如洗的蒼穹之下,琉璃金瓦明爍閃耀,這一刻,仿若有漫天的神明在注視著天壇之下,那層層井然而列的卑微生命。這個皇朝的上一位主人即將由此復歸極樂,而他們卻還在忐忑地揣測著下一任的主宰,身在何方。壓抑而沉寂到了極至的氣氛裡,鴻臚寺卿朱肖辰出列躬身而立,音色清明高亢:“靈梓停迄,著主祭登臺,領天下臣民祭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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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壇青磚環壁之內,迴音頓起,在此刻顯得格外莊嚴恢弘。然而半晌之後,沉默的朝臣們面面相覷,卻是無人出列。

“著主祭登臺,領天下臣民祭禱。”催促之聲再起,依舊無人應答。又一次的迴音在開闊的廣場之間迴盪,而人們終於將目光聚焦到了皇帝梓宮之後,那個斂目沉默著的年輕皇后的身上。

辰時末刻,煦陽騰空,沈席君迎著那一片朝暉之中抬頭眯起了雙眸,終於悵然地放棄了最後一刻的等待。她為了那個人等到了所能堅持的最後一刻,如今他終究還是沒有出現,人事已盡。無妨,只不過她和皇帝,都輸掉了這場人生中最大的賭局。

身後的思言輕輕地扶起了她的臂膀,沈席君回眸淺笑,輕輕掙脫了她的扶助,決然回身,終於大踏步地邁向那明亮得恍眼的丹陛。

蒼穹之下,一片靜默之中,只有那個烏髮素裹的女子在一步一步地向著丹陛之上攀登。

這一刻,於朝臣,大魏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女主人正在踏上她權利的顛峰,無論往昔、無論未來,此刻,那無上的萬丈榮光只有她一人得配享有。

於天下,這個即將成為慈寧宮之主的女子手裡掌握著的是干係王朝未來的命運,她手持皇帝遺命,得到了這個王朝三軍主帥的擁躉,也將主掌皇朝近在咫尺的那一次皇權更替。

沒人知道當她的腳步會帶領著這個王朝走向何處,就像沈席君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步一步的白玉臺階,會將自己帶向何方。

旌旗迎風獵獵,朝陽下的女子在丹陛之上轉身,一如既往的從容而優雅。

“大行皇帝大葬,主祭一職循禮當由監國太子擔當,然而太子蕭靖垣率軍平亂在外,久滯不歸,行同自廢。”

隱隱的譁然之聲如意料一般湧上。沈席君於高處肅然睨視,竟至瞬間噤若寒蟬。

沈席君輕輕吐氣,最後掃一眼梓宮左翼躬身而立的皇子們,閉目片刻,終於朗聲道:“今,本宮以聖宗皇帝皇后之名,著令皇……”

“本宮此刻就在京城,不知皇后娘娘緣何擅稱靖垣意欲自廢?”

意料之外的聲音自天壇牆垣之外遠遠傳來,那音色渾宏,輔以內力的迴音在環形的廣場之間迴盪,有人驚起失色,有人愕然失語。朝臣之中,有按捺不住性子的,都已踮起腳仰脖四處張望,尋找突如其來的變故之源。

在那一片騷動之中,沈席君掩抑下胸口湧上的巨大喜悅,沉默著望住了廣場正門。

急促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只是片刻,巨大的馬嘶聲中,那個一身撕白戴孝的男子從棗紅寶馬上騰躍而下,立在了赤銅大門之下。

沈席君在祈年殿下遙望那一身素白的人影,緩緩道:“太子殿下,您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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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自動分列至兩邊,蕭靖垣目色沉靜,疾步而入,最終在皇帝梓宮前立定,極目仰望。

“皇后娘娘,本宮並未自廢,大行皇帝主祭,還是交由本宮執掌為好。”

沈席君緩緩下行兩步,皺眉看向蕭靖垣,道:“皇上駕崩,殿下您身為監國太子卻未能如期赴喪。皇上停靈百日,因你一人之故致使舉朝上下無人得以逾矩弔唁守靈,甚至導致犯婦宮氏藉機作亂、危及朝堂大局。個中緣由若不解釋清楚,本宮怕殿下雖是擔當主祭之職,卻難杜天下悠悠眾口。”

蕭靖垣也不看她只是別過頭,將目光轉而投向前側不遠處停駐的碩大棺槨。

“本宮未能及時返京的緣由,日後自會向眾臣有個交待。誠如皇后娘娘所言,今日,是我這個不孝子,來送父皇最後一程。”

這是沈席君第一次聽蕭靖垣以太子稱謂自稱,也是第一次瞧見他眉宇間流露出獨屬於皇室的那份不怒自威的氣魄。只是一句,沈席君便可以瞧見,蠢動的人群中那些忿忿不平的神色在漸漸減退,而人們的心思重又回到了廣場正中的碩大梓宮、那位逝去的帝王之上。

鴻臚寺卿朱肖辰的聲音適時響起:“主祭登臺,領天下臣民祭禱。”

瞬息之間,鐘鼓轟鳴,那渾宏交錯的悲鳴之聲從廣場的正中,仿若巨浪一般散發開來。朝陽之下,拾階而上的帝國太子身著全白素服,卻在細碎的陽光的映襯下,彷彿周身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神聖得讓人不敢直視。

而在那丹陛之頂,同樣被金色朝暉縈繞的皇后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看著他步步逼近,看著他輕展笑顏,看著他向自己低下了頭,用輕得只有她一人才聽到的聲音說:“看著吧,你只能贏這麼一次。”

身影交錯的瞬間,沒有人看見那位未來帝王的眼中透露的,除了敵意,還有些許別的什麼東西。

然而還未及沈席君緩過神來,早有禮官及時呈上祭祀禱文,跪至沈席君和蕭靖垣的身側。沈席君略微一愣,隨即抬步向後退去,微微躬身,神情謙卑而自持。大葬主祭,那是皇上唯獨想賦予他蕭靖垣的權力,她就是再想故作霸道,也不能干涉。

蕭靖垣深吸一口氣,抬步踏上主祭高臺,高舉雙手託過明黃金卷,斂目沉默片刻,才緩緩展開。偌大的天壇廣場,再無半點雜音。在場的所有的人,無論尊貴或者卑微,都在那一片壓抑的沉默中低下了頭,聆聽著皇朝下一任的主人,誦讀屬於那個逝去的帝王的,最後的訊息。

“自古帝王,繼天出治,建極綏猷,莫不澤被生民,仁周寰宇……”

那聲音自祈年殿的正中央席捲而下,帶著蓬勃的渾宏之氣襲向廣場中的每一個人。但見那金色的翻騰的雲海之下,披髮素麻、孝裳裹身的男子遺然而立,那樣的氣度與光華,仿若寰宇之下,從來便只有那一個人一般。

每一個人都低下了頭,向逝去的帝王寄以最崇高的哀思,向未來的統治者致以心悅誠服的敬意。

這一刻,沈席君終於領會到了皇帝的良苦用心。放手讓蕭靖垣離開,是為了讓他踏遍山河、兼濟天下,不要桎梏在小小的宮牆之內爭權奪利,失去了人性最真的本我。用親情牽絆著他時時歸來,又是要他胸懷家國,不能忘卻蕭氏子孫所負擔的江山重責。

在那莊嚴持重的詠誦聲中,沈席君抬頭望向前方不遠處的高臺之上,仔細地盯住那神色凜然的男子。金壁輝煌的神位之下,那是獨屬於天下之主的地方。他站在那裡,仿若那從來便是在等待著他。

或許,這江山,根本就是在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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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禮之後便是長達數日的送靈,由於太子蕭靖垣自稱未能於壽皇殿停靈期間為父皇守靈,便自請護靈,親自帶隊護送皇帝梓宮,遷往京城300裡外的皇陵安葬。六部尚書奉召隨駕,京中只餘少數各部副官維持朝政,然而卻也只是些朝廷中立清流或者傾向太子和幾位皇子的官員。

簡而言之,就是皇后被初掌大權的太子徹底地架空了。

沈席君於城門之上駐足遠望,送靈的隊伍蜿蜒數里之外,漫天的素白依舊洋洋灑灑地在空中飄散。有飛灰,亦夾雜著深秋初冬時節的落木蕭蕭。

沈席君在迎面拂來的、尚遺有香灰氣味的微風之中悵惘長嘆,輕聲道:“皇上,就這麼走了吧?”這一場鬧劇延續得太過長久,以至於她幾乎真的要去相信,那個每每在陽光下對著她溫文而笑的長者,是真已辭世。

思言於身後輕輕勸慰道:“大行皇帝復歸極樂淨土,能有太子送葬,也算一了多年宿願,主子節哀,該為大行皇帝高興才是。”

“高興?可能還為時過早了些吧。”沈席君極目遠眺,望向了隊伍盡頭,那裡不只有她賭上了身家性命要為皇帝扶持登位的蕭靖垣,還有她墮身皇室這團汙濁泥沼的罪魁禍首。

六部的尚書以輔政大臣的名義安然跟在了蕭靖垣的身後,包括因皇貴妃作謀亂之事而被問責的戶部尚書宮雲緯。蕭靖垣一句話就解除了了沈席君先前對宮府一家上下的出行禁令,甚至在啟程之前親自於門前迎接宮雲緯上馬。拉攏親近之意,溢於言表。

不知這位下一任的帝王,會在她與皇帝的另一個交易裡扮演怎樣的角色。

初冬的微風已然隱約有了幾分凜冽,站在城頭御風而立更是如此,沈席君眯起了眼低下頭,對自己扯出一摸極淡的冷笑。側過頭,看到的卻是思言欲言又止的神情。

沈席君不由得一嘆,道:“怎麼又是這副樣子?思言,你真該後悔當年跟了我,這些年在你這兒,我只能看到這滿腹憂心忡忡的模樣,哪有一刻的歡喜?”

思言搖搖頭道:“思言是為主子憂心。雖然您不說,但是思言心裡也明白。您處心積慮地費了半天勁把太子推上皇位,是為了完成大行皇帝的遺願。可如今,太子殿下不僅不讓你隨駕送靈,似乎還想對您不利……真不知為什麼,殿下竟會對主子如此敵視。”

“他大概覺得,我是為了當上太后才害得他失去了下半生的自由,所以決不能被原諒吧。”沈席君無所謂地一笑,重新轉開臉去,“他最好是有了當一輩子皇帝的覺悟,否則,我和他之間,還不算完呢。”

思言憂慮的眼中有些許茫然,她凝視沈席君半晌,才道:“恕奴婢僭越問一句,若是當日太子沒有出現,這主祭的位子,您會交給誰?”

沈席君聞言微愣片刻,神色有幾分恍惚,語氣也帶上了些許唏噓之意,“主祭之位……這還真不好說,誰知道呢。現實沒有如果,太和殿的龍椅,如今註定只有他蕭靖垣來坐。”

“是這樣嗎?”思言淡然的神色裡似乎染上了點失意的情緒。

沈席君秀眉微挑,轉目向她道:“怎麼,難道你心裡有什麼好的人選?”

思言臉色一變,急忙屈膝伏地,沉著道:“思言妄言,求主子責罰。”

沈席君輕笑出聲道:“我的思言,從來便是謹慎小心,只說該說的話,只做該做的事,今日由此一問,必含深意。”

沈席君頓了一頓,忽然促狹一笑,湊近了思言道:“是和你心裡那個人有關吧?”

思言低垂的睫毛只是微微顫動,卻沒有再抬起來:“思言此生只願服侍主子左右,不敢再作他想。”

城樓的高閣,涼風逆襲而上,捲起陣陣呼嘯。沈席君沉默著看住了思言倔強跪地的模樣,嘆了一聲,將她扶起:“回去吧,在太子登基前,應該沒咱們什麼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