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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二十章

天景四十二年冬,這個充滿了動盪與不安的年份終於將要走到盡頭。

太子蕭靖垣親自送大行皇帝梓宮至陵寢歸葬,並以未能及時回京奉靈守孝為由自懲,又在陵寢旁齋居素服、守靈足月,直到隨侍官員中有按捺不住的,齊齊攛掇了禮部尚書魏尚容領頭、諫請太子歸京登基,蕭靖垣才動了回宮的念頭。

然而等到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擺駕回宮,卻又是半個月後的事了。讓沈席君意外的是,一直沒有了訊息的御前侍衛指揮營督統何魁也在隨行回京的官員之中,隨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那半個營的大內侍衛。

這一意外之喜著實讓沈席君卸下些許隱憂,然而何魁一班人失蹤的緣由卻讓沈席君高興不起來。一個月前代王於西北集結亂軍壓境,太子尚未歸京之時便暗自派出京師軍各部將領赴西北重鎮佈防,而何魁統領京畿防衛,也在隨行勘探的人員之中,這才與京中失去了聯絡。

只不過他也不明白,明明在臨行之前安排好了回宮通報訊息的人,資訊卻未能成功傳達。沈席君瞭然地看著滿臉懊惱神色的何魁,揮手讓他離去,不再多作解釋。

顯而易見的是,當時蕭靖垣對於沈席君的態度尚未摸清,能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遣離侍衛營督統,等於是斷了沈席君的一條臂膀。一石二鳥的機會,他是斷無放過的理由,何魁安排的什麼通報之人,自然早早地被蕭靖垣控制了下來。

然而就算明白了原委又能怎樣?代王謀亂已經成了眼下的心頭之患,她不能再讓這些對皇室忠心耿耿的將領們困擾於她與蕭靖垣之間的微妙的紛爭。

蕭靖垣回了宮,沈席君陡然輕閒了下來,所有要批覆的函文奏章全都被搬去了養心殿或者蕭靖垣暫時落腳的乾西二所。整個漫天白素的皇城上下亂作了一團,為著即將到來的盛大典禮作最後的準備。

古老的王朝將要迎來一位新的主人,而一切過去的痕跡將一一抹煞,辭舊迎新,本該是最快意的時分。然而沈席君自詡是那逝去朝代的舊人,就難以抑制地生出了濃重的傷懷之感。

雖說沒人敢來知會,但是思言還是開始著令下人拾掇起物事,做起了清掃搬家的活兒。看著屋內的物事被一件一件地收拾裝箱,原本就空曠的坤寧正殿,愈發地顯得寥落而清冷,沈席君行至東暖閣,這間唯一沒被動過的房間,依舊保持著先皇后季氏在時的模樣。案塌、屏風、藤架、玉器,這裡如實地保留著皇帝與先皇后所有的記憶。而這一切,在蕭靖垣登基之後,也定然會繼續完好地儲存下去,不再改變。

坤寧宮,這帝國女主人的象徵,終於還是被蕭靖垣奪還了回去。

天景四十一年臘月十一,太子蕭靖垣於太和殿內登基,並於次年改元,年號承熙。

蕭靖垣正式以大魏帝國皇帝的身份,接受百官朝賀。

沈席君立於神武門外的巷道一側靜靜聆聽自那皇城的四角傳來的鐘聲轟鳴,一聲,一聲,恢弘而又綿長。天地之間,仿若只剩下了一個聲音,那是這個帝國對於逝去王朝最後的道別。

鐘聲漸息,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自皇城的最南端傳來的人聲卻如海浪一般,洶湧澎湃著襲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刻的朝臣必定是群情激湧,然而高坐在太和殿上的蕭靖垣,卻不知是何種心情。

沈席君駐足長久地凝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直至身前的太醫院院使穆正輕咳出聲,才回轉頭,釋然地笑道:“皇城的那一邊,此刻定然是一派喧囂之景,院判大人就此離去而不去見識一下,著實是可惜了。”

卸去了朝服的穆正一身布衣,佈滿溝壑的面容上展開了始終不變的促狹笑容:“當年留在宮中是為了君臣之義,如今離開依舊是為了成全這四個字。眼前繁華似錦,小老兒本就不眷戀,又有甚可惜之說。”

沈席君深深嘆息,誠摯地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席君欽佩大人,更羨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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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正瞭然地一嘆,看向沈席君的眼神中亦多了些許的憫然:“這一路走來,皇后娘娘您的所作所為……的確教人佩服。今日新君踐祚,娘娘當立首功,穆正代天下謝您。”言罷退步,對著沈席君深深作了一揖。

“老大人言重,席君受用不起。”沈席君福身回禮,待得穆正重又站正之後,才深深地望住了他蒼老而深邃的眸子,“大人就此遠行,也不知他日能否再相見。席君僭越,想問一句……皇上他,還好嗎?”

穆正微微一愣,隨即將眼神轉至沈席君身後,道:“這個問題,皇后娘娘該去問更適合的人才是。”

沈席君聞言轉身,卻見硃紅的牆側,走出的是一身布衣行裝、作平民打扮的大內總管內監高玉福。卸去了一身的華服,他鬆弛而老邁的面龐似是陡然蒼老了好幾歲,不復昔日精明強健的模樣。見著了沈席君,高玉福疾步上前,依舊規規矩矩地跪地行了大禮,口中道:“老奴高玉福,見過皇后主子。”

沈席君忙讓身後的思言扶起高玉福,上下打量他半晌,遲疑道:“高公公這是……要告老還鄉嗎?”

高玉福臉上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恭順的笑意,但是眼神之中,卻多了些宮中沒有的平和坦然:“奴才這輩子,只有一個去處,就是主子在哪兒,奴才就在哪兒。前些日子是沒辦法,如今事情了了,奴才擔心主子他沒了咱家會不順手,還是早些趕去安心。”

沈席君感覺到自己的眼裡不自覺地湧上了些許的暖意,不由得道:“公公知道皇上在哪兒?他老人家如今可好?”

“娘娘,如今該改稱先帝了。”高玉福微微地蜷了身子,恭恭敬敬道,“恕奴才不敬道上一句,奴才此去,也將是化外之民了,娘娘心中惦記足矣,無須再多掛懷。”

沈席君微微一怔,一抹涼薄的悵惘之感陡然襲上心頭,皇帝不讓高玉福透露關於他的任何資訊,顯然是想斷了她一切的後路。蕭靖垣雖然登基,卻是迫於無奈,皇位坐得並不穩妥。她,還將繼續破釜沉舟下去。

俯首盯住高玉福那因習慣而微駝的身影,模樣恭卑卻執著。他伺候了他的主人一輩子,也將自己的餘生繼續寄託在了這上面。從此追隨皇帝遠離廟堂,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安度餘生的方式。沈席君甚至在一瞬間,在心底有了幾分隱隱的歆羨之感。

如是沉默半晌,高牆另一側再度傳來了恢弘的鍾鳴鼓樂之聲,昭示著又一項典禮的議程圓滿地完成。沈席君嘆了一聲,向高玉福深深鞠躬,驚得這位老於世故的老總管也頓時手足無措起來:“高公公,再見皇上,請替席君轉告一聲:席君,幸不辱命。”

穆、高二人所坐的馬車沿著神武門外的石道愈行愈遠,馬匹與車廂不著分毫繁複的裝飾,平凡得仿若民間尋常人家之物。身後傳來了微重的嘆息聲,沈席君轉身,卻見顧瞻正跪於身側,神色肅穆,目光清明卻凝重。

沈席君瞭然地微笑,復又回首,望向馬車前行的方向:“穆大人從此追隨先皇遠離廟堂,也可算老有所終。今日之別,未必他日就不能重逢。顧大人與穆大人師徒情深,又何須如此介懷。”

顧瞻目視前方,神色不變道:“怎麼?難道娘娘覺得,還能有與先皇重逢的一日嗎?”

沈席君微微一愣,道:“顧大人何處此言?”

“既然娘娘也知道從此相逢已屬奢望,又何必那此話來勸慰微臣?”顧瞻淺笑抬頭,清浚和淡的面容一如往昔,“既然微臣選擇了留下,自然也是破釜沉舟,斷了過去的一切念想。”

因為皇帝走,要切斷沈席君的一切後路,就不會再留下一丁點僥倖的可能。然而這顧瞻是穆正當年從宮外帶入太醫院的入室弟子,他似乎只從屬於其師穆正,而遊離於一切太醫院的紛爭瑣事之外。在眾人的眼中,他從未融入過宮廷,也遲早將離開。沈席君幾乎可以斷定,穆正在離開時,是想帶上他的。

沈席君寬慰的笑容裡染上了稍許的嘆惜之意:“塵世混濁不堪,大人本可遁離……”

“在這濁世之間有微臣放不下的東西……”顧瞻從容打斷了沈席君的探試,又自嘲地一笑道,“顧瞻是個俗人,娘娘無須介懷。”

“是嗎?”沈席君凝視他片刻,上前將他扶起道,“席君此後,煩顧院使勞心了。”

顧瞻只是淡笑,又把目光轉回了極遠處那搖擺前行的車廂,漸漸地消失在道路的拐角處。只是突然,自高牆之後衝出一人,對著馬車離去的方向猛然跪下,重重地扣了三個響頭。定睛瞧去,卻是坤寧宮的總管內監高進喜。

沈席君身後的思言大驚失色,忙上前扯住了發了狂似的高進喜急道:“小喜子你怎麼會在後面?主子不是交待了你留在宮裡等訊息的嗎?”

顧瞻也是神色一凜,急急地便欲行至牆後檢視情況。

沈席君抬手攔住顧瞻,緩聲道:“無妨,只有他一人,也是剛來不久。”

思言似是放下了心,拉著高進喜道:“你來這兒發什麼瘋?還不快回去。”

然而高進喜雖然緊張得大口喘著氣,神色之間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和執著:“顧大人來這兒幹什麼,我就來幹什麼。”言罷也不言語,只是對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不斷叩首,頃刻間已是淚流滿面。

思言慌亂不解地望向沈席君,卻間沈席君只是瞭然地抬眼示意她退開,行至高進喜身側道:“想說什麼就說吧,別再忍著了。”

高進喜哽咽著抬起頭看著沈席君,只是猶豫片刻,旋即轉頭大聲喊道:“父親大人此去珍重,孩兒從此不能侍奉膝下,在此最後拜別!”

話音落下,是高進喜於石道上長扣不起的身影,以及不絕於耳的嗚咽之聲。道路盡頭的馬車車尾似乎短暫地停留了片刻,然而還來不及辨明,一聲馬嘯之後,馬蹄聲漸起,黛青的車廂終於徹底不見。

沈席君略帶悵惘地凝視那方向許久,才緩緩回過頭,對著伏身在地的高進喜道:“起來吧,高公公他應該是聽到了。”

高進喜聞言一愣,忙起了身子,音色之中還帶著抽泣:“原來主子早就知道……”

沈席君搖了搖頭,道:“我也是剛才突然想到,若不知道你的身份,憬歃怎麼會放心放你過來我們這邊。難怪這些年皇上對我的舉動瞭若指掌,原來如此。”

高進喜跪直了身,決然道:“高公公待奴才恩重如山,在奴才心中與親爹無異,今日一別便是永訣,奴才無論如何,也不能不送這一趟。但是從景仁宮到坤寧宮,這麼多年,您也早已是小喜子心裡認定的主子。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如今奴才也不用糾結了。奴才的命是您的,請主子隨意處置便是。”

“你的命是我的?”沈席君只是冷笑,“那我此刻想收回便可是嗎?”

高進喜的臉色一變,然後對著沈席君一磕頭道:“太子爺,哦不,是皇上如今對主子誤解頗深,而主子顧及大魏江山處處忍讓,卻也不可不為自己打算。小喜子以後不能隨侍主子左右了,主子還請多為自己掂量……”

高進喜這邊廂還在兀自請罪,卻聞頭頂傳來幾聲幾不可聞的忍笑之聲,再一抬頭,卻見沈席君早已和顧瞻並肩而行,走開好遠。而身邊淺笑而立的,卻只有思言一人:“傻小子,主子早走了。”

高進喜回頭看著思言,茫然之後卻是席捲而來的狂喜:“主子……她不怪我了?”

思言的笑容漸漸散去,她微嘆了一聲,道:“你又沒錯,主子還能真怪你不成。你只道自己夾雜在皇上和主子之間進退兩難,卻不知,主子才是最難的那一個啊。”

高進喜微微苦笑,嘆氣道:“我怎會不知。”

兩人快步而行,走過轉角,出現在眼前神武門在煦陽之下熠熠生輝。他們看著沈席君笑著走近守候在門旁的憬歃,又回首看向身側的顧瞻,然後淡淡地道:“前路荊棘滿布,二位要多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