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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報睚眥

這日豔陽初升,天青如洗。數輛墜滿流蘇的華麗馬車自顧府大門前慢慢駛出,在十餘名黑衣侍從的護衛下,踏著青石大路,穿過半個京城。不到辰時末,好事之人便紛紛傳言,在顧府大門緊閉、小紀陽侯被大理寺帶走審訊的關鍵時候,紀陽侯攜夫人回相府探親。

顧夫人給親家府上準備的禮物裝了有一車,蘇忠在大門上接了,笑道:“姑爺,大小姐,老爺接到信就一直在等著。”其華對他始終存著幾分感激之心,輕聲道:“您近來可好?”蘇忠連聲道:“勞大小姐掛念,老奴一切都好。”

其華看到正襟危坐的蘇理廷覺得十分陌生,尚在猶豫,顧宣已按子婿之禮拜了下去,她也只能跟著盈盈拜倒,輕聲道:“女兒給爹請安。”

蘇理廷點了點頭,這是其華十六年來第一次在他面前執兒女之禮,他面上雖平靜無波,心中卻也激動不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待二人都起了身,方道:“我與阿宣說說話,你可去園子裡隨便走一走。三娘她們那裡就不要去了,府裡剛清理乾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們也不知道你今天回來。”

其華應了,目送顧宣隨蘇理廷進了書房,想了一會,便帶著紫英往園子裡去。

園子裡鬱鬱蔥蔥,叢叢翠竹遮出一片片綠蔭,夏風徐來,簌簌如雨。其華在抄手遊廊裡信步走著,想起幼時每天穿過這道遊廊去大廚房要菜,總是跑得飛快,生怕碰上了人。下雪結冰的天氣,遊廊裡溼滑難當,她摔倒了,又飛快地爬起來,有時會連摔幾跤,將蘇忠送來的棉褲都擦破了,還得回去躲著娘,偷偷地補好。

視線掠過園中的蓮池,其華忽記得八歲那年的冬天,她去大廚房要菜,因為摔了一跤,沒有及時躲開三夫人,三夫人命幾名婆子將她按在雪地之中,用帶著尖刺的戒指深深地刺在她的背上。她一聲不吭地忍著,只是當三夫人罵了一句“賤婢生的賤種”時,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婆子們的鉗制,像一頭瘋了的牛一般,將三夫人頂到蓮池子裡。三夫人從池子裡狼狽地爬起來時,頭上還頂著一塊殘冰。

現在正是暮夏,蓮池中的睡蓮瘋了般地長,魚兒在蓮葉下嬉戲。其華便坐在廊邊的美人靠上,看著一池蓬勃的荷葉發呆。

不知坐了多久,紫英過來勸道:“小姐,大熱天的,您別中了暑。”其華嘆了口氣,剛站起來,遊廊那邊忽過來一群人,她們說說笑笑,顯然沒看見池子前的二人。

其華看清來人,冷哼一聲,道:“紫英,機靈點,幫我出口氣。”紫英連忙跟上。

其華大搖大擺地站到遊廊正中間,三夫人正和身邊的人說著什麼,一時沒注意,險些撞上她,“喲”地叫喚了一聲,罵道:“哪個賤蹄子,不長眼啊?!”她一轉過頭,塗得鮮紅的嘴唇頓時張得足可以塞進一個雞蛋。

紫英到底是在宮中混過的,提頭知尾,上前喝道:“大膽!何方賤婢,竟敢衝撞我家夫人?!還敢口出穢言,不要命了嗎?!”

三夫人臉上陣青陣白了好一會,終於調整過來,笑道:“原來是大小姐回來了,三娘我一時眼拙,竟沒認出來,大小姐可別見怪。”說著上前親親熱熱地拉住其華的手,笑道:“早聽老爺說要接大小姐回來探親,大小姐幾時到的家?姑爺呢?大小姐不如去三娘那坐坐,咱們娘倆好好說說話……”

其華將手從她掌中抽出來,冷冷道:“紫英,這位是誰?”三夫人開了花的笑便僵在臉上,半天才尷尬地說道:“大小姐,我是你的三娘啊,你不認得我了?”

其華仍冷冷地看著她,道:“紫英,這位說是我的三娘,你說說,她是什麼身份?”

紫英十分醒目,脆生生應了聲是,道:“所謂稱三娘者,必為夫人您爹爹的如夫人,也就是妾室。所謂妾室呢,比奴婢只高一等,但絕對不能和小姐們平起平坐的。小姐們坐著時,她們需得站著,小姐們吃飯時,她們需得立規矩,老爺少爺們和小姐們說話時,不問她們,她們不得說話。小姐們看在老爺的面子上,尊稱她們一聲‘三娘’什麼的,她們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小姐們尊貴的手,更是她們不能碰的。”

她伶牙俐齒,一大段話說下來,在場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蘇府中一直沒有正室,三夫人持家多年,早將自己視為蘇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這刻聽得紫英這段話,不禁又羞又惱。

※ ※ ※

其華點了點頭,道:“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大小姐,而是侯府的夫人,那又當如何?”

紫英忙道:“夫人您是太妃娘娘的義女,又是御封的紀陽侯夫人,一切禮儀比照長公主只減一等,就是朝中三品以下大臣們的正室夫人見了您都得行禮請安,更遑論所謂的妾室。按制,她們應當下跪迴避,稍有不敬,夫人可處鞭笞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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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慪得險些吐血,正猶豫間,其華已抬眼望天,冷哼一聲:“紫英,是不是今天我們沒有穿上二品夫人誥命服,所以一干賤婢便敢如此放肆?”紫英忙道:“誥命服奴婢已經帶了來,在馬車之中,只是夫人您一片孝心,尊重相國大人,這才沒有穿上。如果有那起子不長眼的奴才敢怠慢夫人,奴婢這就去拿來,到時夫人再行鞭笞之刑不遲。”

三夫人臉色慘白,慢慢跪了下來,低聲道:“奴……奴婢拜見夫人。”

其華仍對紫英道:“這位說什麼?我怎麼聽不大清楚?”紫英搖頭道:“回夫人話,奴婢也沒有聽清楚。想是這賤婢今天沒吃飯,怎麼說出來的話跟蚊子叫似的?”

三夫人終於低下頭,大聲道:“奴婢拜見夫人,奴婢不知夫人駕到,一時衝撞了夫人,還請夫人恕罪。”

其華微微一笑,圍著三夫人走了一圈,俯身看了看她的手,道:“喲,這不是三夫人嗎?我倒是眼拙,一時沒認出來。不過,三夫人,你手上的那個戒指呢?怎麼不戴了?我可記得你那個戒指挺不錯的,但凡有人不聽你的話,見到你沒有下跪,你用那戒指在她背上輕輕按一下,便是一個血洞。我還說哪天要照著那樣式打一個一模一樣的,如果有哪個賤丫頭見到我不下跪,就在她背上按上幾十個血洞。如果她敢反抗,比如把我頂到水池子裡什麼的,我就讓我手下的人把她打個半死!”

三夫人這才記起當年的事情,終於明白其華這是要算舊帳,嚇得瑟瑟發抖,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連聲道:“夫人高抬貴手,大人不計小人過……”

她身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看不過了,衝出來指著其華叫道:“我娘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給你面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不要以為自己嫁到什麼顧家,就真的是大小姐了!就算你是小姐又怎麼樣,我也是小姐。再說了,你娘不過是我爹一個沒過禮的小妾罷了!”

三夫人嚇得整個臉都白了,來不及掩住女兒的嘴,其華已大笑道:“喲,這又是誰呀?我怎麼不認識?口口聲聲‘你娘你娘’的,紫英,我娘是誰?你說出來,也好讓這位尊貴的小姐聽一聽。”

她轉頭間,卻見遊廊那一頭,顧宣正抄著雙手靠在廊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也不知來了多久。蘇忠則滿臉尷尬地站在一邊。

※ ※ ※

紫英上前兩步,對蘇二小姐喝道:“大膽!這世上當得起我家夫人一聲‘娘’的,只有宮中的洪太妃娘娘。蘇二小姐這話,敢不敢到相國大人面前去說一說?”

三夫人想起蘇理廷再三嚴厲叮囑的話,再想起那些已不知在陰間哪個角落遊蕩的蘇府婢僕,心中不寒而慄,忙捂住女兒的嘴,拉著她跪行到其華面前連連叩頭,泣道:“夫人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孩子一般計較。是奴婢有錯,請夫人責罰。還請夫人饒過這孩子,求求您了,夫人!”

蘇二小姐在她手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揪著她衣襟道:“娘,不要求她!她這麼欺負您,您為什麼還要求她?!”三夫人急得拼命去捂她的嘴,淚如雨下,“雲兒,你別說了,算娘求求你了。”

其華看著這對相擁而泣的母女,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淡淡道:“滾吧。”

三夫人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其華冷聲道:“我要在這園子裡走一走,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三夫人如聞大赦,再叩了一個頭,拖著女兒匆匆而去。

顧宣慢騰騰地走過來,悠悠道:“我聽說岳父大人的園子建得精美,特地來參觀一下,沒想到還能看到一出好戲,精彩,真是精彩!可這戲方到高潮,怎麼就散場了?”他圍著荷池轉了一圈,嘖嘖道:“你當時多大,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居然把一個大人頂到池子裡?”

其華不想理他,徑直往西邊走。顧宣追上來,與她並肩走著,道:“看來你這人挺記仇的,真是睚眥必報。瞧瞧你剛才那小人得志的樣子,說你是紀陽侯的夫人,太妃娘娘的義女,我都覺得害臊……”

“你才知道嗎?”其華停下腳步,瞪著他:“我就是小人得志,就是睚眥必報,怎麼樣?你最好小心一點,你對我做過什麼,總有一天,我要統統還到你的身上!”

顧宣嘴角勾了勾,沒有再說,與她並肩走著,不時伸出手來,替她拂開道邊垂下來的竹枝,間或動作溫柔地替她拈去落在肩頭的竹葉。其華恨不得將他推開,但瞥見蘇忠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只得忍下。

她心中始終惦念著那事,顧府該關的人都已經關了,至今也沒有人出頭救雲臻,從各種跡象來看,顧顯留下的那個人並沒有被引出來。她也曾從書房中找來本朝刑律用心研讀,顧雲臻已被帶走了半個月,他是二品侯爵,按例,大理寺若再不明罪定獄,便得上奏聖裁。一旦聖上發了明旨,萬事便再難有轉圜的餘地。

她知道顧宣此時攜自己回門,只怕目的並不簡單,雖然心中焦慮,卻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冷冷問道:“你們就說完了?不是有事情要商量嗎?”

顧宣一笑,道:“其實沒什麼事商量,岳父大人向我瞭解了一下你在顧府過得可好,又對我們何時能讓他抱上外孫表示了關切之意。”

其華只當他在調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礙著遙遙跟在後面的蘇忠,不好發作。顧宣聳了聳肩,道:“我說的是真話,不信你去問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