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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落花生

說話間,其華沒注意到前方斜伸出來的竹枝,險些被刮中臉。顧宣伸手將她往回一拖,其華便撲入了他的胸膛,正待給他一巴掌,遙見蘇忠在後面露出一個微笑,恍若慈祥的長輩看見一對小情侶般欣慰。她只得忿忿地伸手將顧宣推開,疾步往秋棠園走。

秋棠園的園門仍是原來的樣子,殘破不堪,只是園門前再不見當初日夜不離的守衛人。木門上掛了把銅鎖,鎖光鋥亮,顯見是日日有人來開啟的。

其華呆呆地站在門前,許久不動。蘇忠上來陪笑道:“小姐,鑰匙只有老爺才有,您……”他話未說完,其華已從木門上翻了過去,身手敏捷,活像一隻狸貓。顧宣與蘇忠對望一眼,蘇忠陪笑道:“姑爺,小姐只怕會睹物傷心,您看……”

顧宣看了看足有一人高的木門,臉上微露一絲尷尬。蘇忠和紫英忙都深深地垂下頭,顧宣只得輕咳一聲,左手撩起衣衫,右手在木門上一攀,也跟著翻了進去,落地後拍了拍衣襟,自嘲地笑了笑。

他遊目四顧,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園子。丈許見方的院子裡,栽著幾畦在一般庭院中少見的秋海棠,院角一株高大的槐樹遮去大半陽光,令整個院子呈現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園子的東南角有兩間小屋,屋前廊下襬了一張躺椅,躺椅旁尚擺著茶几茶爐等物,茶盞中茶香猶存。其華看著,冷笑一聲:“活著時那般待她,死了之後卻來假惺惺的懷念!”

她走進屋子,屋中仍是去年她離去時的模樣,卻擦得一塵不染,床邊還搭著一件男子的長袍,顯然昨日蘇理廷曾在這裡過夜。其華輕撫著屋中唯一的桌子、唯一的一張床、一把椅子,十五年的歲月彷彿在指間一一滑過。

顧宣跟著走進屋子,看到屋內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陳設,面上也不禁露出幾分訝異之情。

其華在床邊坐下來,默默地看著床上的竹枕,素日倔強的眼眸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瀰漫開來。

沈紅棠臨走的時候,用眷戀而內疚的目光看著她,輕聲道:“其華,是娘對不起你,要你照顧了十年,卻沒能給你什麼,反而連累了你……”

可她只想告訴娘,不是娘連累了她,是娘給了她那樣的溫暖,十五年中唯一的溫暖。她心中知道,娘的身體在自己五歲那年早就熬幹了,她本可以沒有痛苦地離去,可因為放不下她,才在病痛中輾轉煎熬了十年。日子再怎麼艱難,至少她還是一個有娘的孩子,每夜可以在娘的身邊沒有恐懼地睡去,睡夢中可以聽到槐花落地的聲音。第二天推開窗戶,雙燕在廊下築巢,烏豆在庭中嬉戲。

而不像現在,身邊豺狼環伺,唯一溫暖過自己的人,此刻卻身在大獄之中。

想起烏豆,她站起身來,不理會正斜靠在門口默默看著她的顧宣,自他身邊跑了出去,喚道:“烏豆!烏豆!”可喚了許久,仍不見那個機靈的身影鑽出來。其華知道烏豆素日喜歡在屋簷瓦當下的空處呼呼大睡,當下爬到屋頂,探頭一看,簷下空空如也,蛛網遍佈,顯然烏豆很久沒有光臨此處。

她心中湧上一股不祥之感,急匆匆翻出園門,向蘇忠問道:“烏豆呢?”

蘇忠臉露猶豫之色,半晌方回道:“老爺抱回來的第二天,就不見了……”

其華氣得眼前發黑,翻回園內,將廊下的茶爐茶盤一股腦掀在地上,猶不解氣,衝進屋中抓起那件長袍便翻出木門,向書閣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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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宣緊跟著翻出來,其華已跑出了很遠。蘇忠急得直搓手:“姑爺,得趕緊勸勸才行,小姐那性子,會指著老爺罵的……”

顧宣當下提氣直追,待將身後的蘇忠和紫英甩得不見蹤影了,他才放慢腳步,想像此時蘇理廷被其華指著鼻子罵的情形,不禁笑出聲來,悠悠道:“蘇相啊蘇相,你也很久沒有嘗過被人罵的滋味了吧?”

※ ※ ※

其華一腳踢開書房的門,將長袍摜在地上,冷冷道:“烏豆呢?”

蘇理廷也覺有些尷尬,努力陪出一絲笑容:“奴才們不小心,它又貪玩,不知跑哪裡去了。我命人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

其華白的臉龐氣得通紅,怒道:“我說過,它若有個好歹,我和你沒完!”

蘇理廷臉上掛不住,“啪”地將筆放下,沉下臉道:“有你這麼和爹說話的嗎?一隻畜生而已,丟了就丟了!”

其華氣得身子發顫,指著蘇理廷罵道:“它雖是一隻畜生,可比有些人要好百倍!它知道是誰救了它的命,知道對誰好!娘發病時,它會叫醒我!娘孤單時,它會在她懷裡撒嬌!你家下人剋扣我們的火炭,娘凍得睡不著時,它會給娘暖腳!那個時候你又在哪裡?!誰要你現在假惺惺地來想她?!你不配!”

她越說越氣,抓起地上的長袍用力撕扯,可那長袍針腳嚴密,撕了半天都撕不開。她撕得雙手疼痛,再看見蘇理廷眼中悲哀痛悔的情緒,忽地洩了氣,慢慢地跪在地上,泣道:“爹,算我求您了。您趕緊想想法子,把娘的靈柩遷走,再帶著蘇家的人遠遠離開,隱姓埋名。去雲南也好,去離島也好,咱們再也不受別人的要脅,好不好?”

蘇理廷默默地看著其華,忽然記起,十六年前,沈紅棠也是這樣眼含淚水地求自己:“理廷,收手吧,即使位極人臣、青史留名又怎樣?勾心鬥角,步步維艱,還不如我們在塞外打獵賽馬時來得痛快。”

十六年過去了,跪在自己面前的是她的女兒。母女倆都一樣,都不明白他心中的雄心壯志。他蘇理廷求的不是位極人臣、萬世流芳。他自小便立志當伊尹呂望一類的人物,只求能生逢幼君,自己能獨掌權柄,清除黨爭,疏通漕運,平定西疆,收復雲南,掃清這個汙濁混暗的世界,還天地一片朗朗乾坤。

這是一局敗即身死的棋,從十六年前那一刻起,便沒有退路。

他慢慢斂去悲傷哀痛之色,站起來,緩緩道:“是你自己當初要嫁給顧宣的,他是什麼樣的人,即使婚前你不瞭解,今日既然說出這番話,想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後悔了吧?後悔又有什麼用呢?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安然無恙地脫身嗎?我們現在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若有個閃失,不但你娘會被開棺鞭屍,我們蘇家全得給他陪葬!”

他看著低泣的其華,繼續冷冷說道:“你休得三心二意,回去好好和他過日子,早點生個兒子才是正經!你放心,我自有籌謀,不會讓顧宣要挾我們一輩子的!顧雲臻的事情你知道吧,就是你夫君幹下的好事!眼下他們正叔侄相殘,咱們只需伺機而動,等他們鬥得兩敗俱傷,到時我們再將你生的兒子扶上位,把西路軍牢牢掌控住,那時咱們才有翻身之日!”

其華心中本存著一絲奢望,想將當初認錯人的真相說出來,求蘇理廷救一救顧雲臻。這一刻,聽著蘇理廷冷酷的話語,看著他冰冷的目光,這絲奢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樣的人眼中,就是情深似海,親如骨肉,都可以成為他的棋子。

她默默地站起來,一言不發,拭去臉上的淚水,轉身出了書閣。

拐過書閣外的小荷塘,顧宣正靜靜地靠坐在欄杆上,將手中的魚食投到荷塘中。無數條錦鯉爭先恐後的游過來,張大嘴,絕大部分搶不到魚食,但仍前赴後繼,甚至不惜飛出水面,在空中躍起,再重重地摔回水中。

見她出來,他站起身,微笑道:“怎麼了?捨不得岳父大人?若是想你爹,以後多回來看一看就是。”

其華自他身邊旁若無物地走過,直到出了相府,上了馬車,仍是一言不發。紫英看著有些擔心,道:“小姐……”

其華默默地握上她的手,許久,通紅的雙眸慢慢恢復了平靜,輕聲道:“紫英,你是除了娘以外,這世上第二個真心待我好的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待我好,但我感覺得到。從今天起,我們……要靠我們自己了。”

紫英的聲音也有幾分顫抖:“小姐……”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只默默地互握著手,聽著車輪轆轆的聲音碾過青石路,碾過各自的心頭。

※ ※ ※

馬車駛過熱鬧的長街,外面忽傳來小販的叫賣之聲,“落花生――香香的落花生――”

其華不由將車簾掀開一角,看著窗外鱗次而過的街鋪,看著那個擔著落花生叫賣的小販,眼角又有些溼潤。當初為她剝花生的人,此刻正身陷大獄之中,那雙曾經溫暖過自己的手,此刻,是否只能觸控地牢冰冷的石壁?

賣落花生的小販漸離漸遠,其華惆悵地嘆口氣,正要放下車簾,顧宣的臉忽然出現在車窗外,他騎在馬上,俯身笑道:“夫人,怎麼了?”

其華正待甩下車簾,卻見他已甩蹬下馬。前面的顧十一忙舉手下令:“停!”這由數輛華麗馬車、十餘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彪形大漢組成的車隊一停下來,便吸引了整條街的目光。不一會兒,所有人都認出這是紀陽侯府的車隊,且下馬的那位容貌英俊、衣飾華貴的年輕男子正是紀陽侯本人,便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其華不知顧宣是何用意,不禁擘簾相看。只見他微笑著穿過人流如織的街道,對周圍好奇、敬畏、崇羨的各色目光視若無睹,悠悠然走向遠處那名賣落花生的小販。他掏出一錠碎銀,從惶然失措的小販手中接過一包花生,再在眾人的注目禮中往回走。

他嘴角銜著一抹輕柔的笑,手握花生不疾不徐地走過長街,陽光落在他的眸心,彷彿有淡淡的溫柔從那裡面浮上來。他走回馬車旁,將花生遞到其華手中,柔聲道:“夫人,是鹽水煮的,趁熱吃。”

如同有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眾人的議論聲、驚嘆聲、豔羨聲像漣漪一般一圈圈擴散開來。其華握著花生,真想狠狠地甩在面前這張可恨的臉上,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重重地放下了車簾。

顧宣微微一笑,姿態瀟灑地躍上馬鞍,帶著顧府車隊穿過鬧市,在眾人的目光和議論聲中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