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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公雞舞

其華兩頰一熱,羞得丟下蛐蛐便往床邊走。她放下紗帳,睡在靜若身邊,透過朦朧的紗帳,隱約見顧宣起身披了袍子走到桌邊,低頭望著那些蛐蛐籠出神。

他負手而立,朦朧的光線下其華覺得此人一身冷意,渾然不似今晚那個捋著袖子和他們一起大呼小叫地捉蟋蟀的人。經過這些夜晚的相安無事,其華倒不再怕他突然侵犯自己,便悄悄地將紗帳掀開一條縫,看他究竟想做什麼。

只見顧宣靜默良久,忽將兩隻蛐蛐放到陶罐之中,用草輕輕一挑,先前還寂靜無聲的屋內頓時蛐蛐聲大作。

其華聽得蛐蛐的打鬥聲越來越激烈,忍不住撩開紗帳下床,裝作到銅壺中倒水喝,端著杯子經過桌邊時,伸頭看了看,閒閒道:“誰贏了?”

顧宣只懶懶地抬抬下巴,讓她自己看。陶罐中的蛐蛐也很快給出了答案,一隻個頭並不大的青麻頭將對手的一條腿咬了下來。戰敗的蛐蛐想跳出陶罐逃生,青麻頭不依不饒,死咬不放,又將它的另一條腿咬了下來。這只蛐蛐便仰倒在陶罐中,前須不停抽搐,斷腿處流出黃白色的膿汁,顯見已快沒命。

其華“哇”了一聲,道:“這傢伙個頭這麼小,居然這麼厲害?真看不出來。”

顧宣嘲笑道:“你以為誰個頭大誰就為王嗎?”說著將一隻個頭最大的蛐蛐放進陶罐,這只是黑麻頭,也許是剛進陶罐便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或許是被擦翅高鳴的青麻頭嚇破了膽,竟不敢上前挑釁,瑟瑟縮縮了片刻,跳出陶罐,一溜煙地往窗邊逃去。

其華被它倉惶而逃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膽小鬼!”

她正笑著,顧宣忽地探手過來,其華不及閃避,頭上一輕,髮簪已被他取了去。她還來不及反應,顧宣一揚手,只聽“叮”的一聲,那只逃走的黑麻頭被髮簪釘在窗欞上。黑麻頭吱吱哀鳴了兩聲,不再動彈,簪尾猶在嗡嗡顫動。

其華愣了愣,旋即大怒,挽住散發瞪視他:“你做什麼?!”

顧宣走到窗邊,將髮簪拔了出來,用衣袖緩緩拭乾淨。他走回桌邊將髮簪遞給其華,淡淡道:“借用一下而已,生什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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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逃就逃了,你還殺它做什麼?”其華只覺這人行事冷血荒誕,對那釘死過蟋蟀的髮簪更覺噁心,忙一把將他的手拂開。

顧宣一哂,“當逃兵的蛐蛐,活著有什麼用?!丟人現眼。”見其華仍忿忿地盯著自己,他冷笑道:“你不是想分辨雄雌嗎?告訴你吧,今天捉到的全是雄蛐蛐,沒有雌的。”

其華為這事糾結了一整天,也忘了和他針鋒相對,詫異地問道:“為什麼?”

顧宣道:“因為只有雄蛐蛐才會大聲鳴叫,雌蛐蛐是不叫的,所以但凡聽到鳴叫聲捉回來的蛐蛐都是雄蛐蛐。也只有雄蛐蛐才會爭鬥,一雌一雄放在一起,它們打不起來,但如果是兩隻雄的放在一起,就肯定會打起來,而且不分出勝負絕不罷休。”

※ ※ ※

其華聽得入迷,又問道:“那,怎樣才能知道它們中間誰最厲害呢?”

顧宣盯著她看了片刻,淺淺一笑,“你真的想知道?不後悔?”

其華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就像看著陶罐中的蛐蛐,帶著輕蔑而冷酷的意味。她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但好奇心戰勝了一切,點頭道:“嗯。”

“那好,你看著。”顧宣一笑,將一隻蛐蛐放到陶罐中,先前那只得勝的青麻頭高鳴一聲,撲了上去,不過幾個回合便咬中對手的頭,輕輕的“咯嚓”一響,竟將對手的半個頭給咬了下來。其華從未見過如此兇殘的蛐蛐,不禁張大了嘴,半晌出聲不得。顧宣將一隻又一隻蛐蛐放進陶罐中,那青麻頭彷彿鬥紅了雙眼,一見到同類進來,便撲上去兇殘地嘶咬,得勝後又得意地擦翅鳴叫。不多時,陶罐內已是屍橫遍地,殘肢四散。

眼見顧宣要將最後一隻黑頭蛐蛐丟進陶罐中,其華“騰”地站了起來,把茶杯一頓,道:“算了!”

顧宣抬頭看著她,訝道:“你不是想知道它們之中誰最厲害嗎?還說絕不後悔。”

其華瞪著他道:“難道就只有這一個方法嗎?非讓它們鬥得你死我活?”

“你以為我不讓它們鬥,它們便不會鬥嗎?”顧宣冷笑道:“雄蛐蛐天生好鬥,縱使我們今天不將它們逮來,它們自己為了爭奪食物和領地,為了佔有雌性,也會在瓦礫堆中、荒郊野外鬥得你死我活。沒有戰鬥力的雄蛐蛐,永遠搶不到食物,也永遠不能佔有雌蛐蛐,繁衍後代。”

其華看著陶罐中還在抽搐著沒斷氣的蛐蛐,只覺得一陣陣反胃,明知道顧宣說的是歪理,偏偏他舉出的卻又是事實,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

※ ※ ※

顧宣斜睨著她,手指輕輕一鬆,最後一隻黑頭蛐蛐落在陶罐中。眼見青麻頭又要向它撲過去,其華猛地將它拈起來,放回蛐蛐籠中,怒視著顧宣,道:“太殘忍了!”

“殘忍嗎?”顧宣用草撥弄著陶罐中的青麻頭,閒閒道:“還有比它更殘忍的呢。身毒國有一種獅子,新的獅王打敗老獅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老獅王留下的幼仔吃掉,因為它認為老獅王在老邁之後留下的後代體質不佳,會影響整個獅群的戰鬥力。它要保證將來那只能打敗自己的幼獅、未來的新獅王,必須出自最強壯的血統。就因為這樣,獅群才能永遠地成為森林之王。”

其華看著他面上冷酷的笑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在水榭偷聽到的話。她眼中閃過痛恨之色,胸膛劇烈起伏,如同一隻就要炸毛的小貓,盯著顧宣,咬牙道:“所以……所以你……”

顧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等著她將下面的話說出來。可她旋即像想到了什麼,將本來要說的話吞了回去,直視著顧宣,緩緩道:“那又怎樣?這些不過是禽獸罷了,不――是――人。”

“人?人也一樣。”顧宣嗤笑一聲,他拿起桌上隨意攤開的一本書,翻到某一頁,道:“你正在看這本《西疆遊記》吧?有沒有讀到氐羌見聞這一節呢?天業三年,氐羌族發生內亂,獫狁王率部眾攻打薰育部,薰育王死於馬蹄之下,獫狁王下令屠殺薰育部,隴山方圓十里內無一人活命,血水流入地下河,百里外的泉水都被染成了紅色。來年隴山腳下長出一種鮮豔的花朵,卻腐臭難聞,人們都將那花叫做‘死人花’,因為在它們生長的泥土下,是薰育族人的累累白骨。你知不知道,獫狁和薰育同屬氐羌一族,獫狁王的外祖母還是薰育王的姑奶奶,他們源自同一血脈。可為了爭奪隴山一帶肥沃的土地以及便利的交通要道,獫狁王不惜屠殺了數萬薰育人!”

其華昨日恰好看到這一節,為薰育部的悲慘遭遇還唏噓了好一陣,這刻再聽顧宣提起,不禁默默無語。

顧宣修長的手指在書上“獫狁王”三個字上面輕輕敲著,“獫――狁――王!”

這三個字他說得極慢,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來,帶著一種奇怪的情緒。他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一頭潛伏了大半夜的狼終於發現了等待已久的獵物。

其華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似乎警覺到了,迅速將書合上,道:“還有,你不是喜歡看史鑑嗎?從太古之初到前朝,哪朝哪代不是你殺我伐,爭權奪利,這些人又和禽獸有何區別?現在不過是幾隻蛐蛐爭鬥,你就覺得殘忍?”

其華不語。正當顧宣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時,她忽地抬起頭來,一臉鄙夷地看著他,輕聲道:“你說得對,有些人,確實和禽獸一樣,甚至連禽獸都不如。”

她下頷微揚,以一種傲然又不屑的姿態盯著他。顧宣卻只是冷笑。兩人互相瞪視,各不相讓,卻忽聽床上的靜若發出一聲□□。

這一聲□□將劍拔弩張的二人同時驚醒。其華只當靜若被噩夢魘住了,連忙走到床邊,輕輕拍著她的胸脯,卻發覺靜若的臉紅得駭人,摸了摸她的額頭,嚇了一大跳,也忘了和顧宣的爭執,失聲叫道:“你快來看看!”

顧宣趨近來看,見靜若眼臉下有一條淡淡的紅印。他心中一動,將她翻過來,只見她耳後一大團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他與其華互視一眼,均倒吸了一口冷氣。

※ ※ ※

這事瞞不住,天剛亮,顧大姑便披頭散髮地趕過來,哭道:“靜若!乖孫女!”

顧夫人早已到了,將她攔在門口,勸道:“大姐,你先別急。雖說出疹子兇險,但靜若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太醫已開了藥,會沒事的。”

顧大姑三個兒子十餘個孫子,只得靜若一個孫女,方家上下視她如珠似寶。顧大姑雖然平時管教得嚴,但靜若實是她心頭最要緊的那一口氣,不管顧夫人如何勸,也要衝進去。

紫英死命將她拉住,勸道:“大姑奶奶,太醫再三叮囑,靜若不能見風,不能挪動。裡間剛薰過艾草,您現在進去,只怕會帶進去風邪之毒,對錶小姐病情不利。”

顧夫人也勸:“定昭和之華都是幼時出過疹子的,不怕傳染。現在他們在裡面,之華又是個穩當的性子,你就放心吧。你要進去照料,得用艾草藥水蒸浴過才行。這裡到瑞雪堂有穿堂風,挪到那裡去,是萬萬不行的。”

顧大姑一口氣上不來,癱坐在了門口。

靜若這疹子來勢洶洶,縱是用了最好的藥下去,仍高燒不退。顧大姑哭得肝腸寸斷,熬了兩天,自己反而病倒了,臥床不起。顧夫人身子也不好,照料靜若的重任就落在了其華身上。

其華通醫理,知道屋內人來人往反而對靜若病情不利,只挑了出過疹子的一名丫環幫忙,將紫英也趕了出去。她心中自責,想著若是不帶靜若去捉蛐蛐,她也許就不會得這“風邪侵肺”之症;又想起幼時自己出疹子時,娘是如何不眠不休地照料自己的,便將時昏時醒的靜若抱在懷中,不停為她擦拭口鼻,喂藥抹身,忙個不停。

顧宣似乎對於靜若得病也很愧疚,雖然白天不知在忙些什麼,見不到他的人影,但不管多晚回到賞梅閣,他都會主動接替其華,由他來照料靜若,其華這才得以歇口氣。顧宣是習武之身,又多年從軍,連著幾晚照料靜若,只睡上個把時辰,仍不見疲倦。

二人似乎都刻意忘記那一夜的爭執,交接時其華還會細心叮囑顧宣要注意些什麼,顧宣也會一一答應。

然而靜若的病一日重似一日,這日驚厥了兩回,偏偏身上的疹子出到胸口處,便不再往下。其華知道情況不好,心痛難當,又不敢驚動病中的顧大姑,只一個人抱著靜若默默垂淚。

※ ※ ※

這夜熬到子時,其華實在撐不住,抱著靜若蜷在床上睡去。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一身艾草氣的顧宣以極輕的動作擠進來,又迅速將門關上。

他輕步走到床前,凝視片刻,彎下腰,將靜若從其華手中抱過來。靜若□□了一聲,顧宣不停輕撫著她的額頭。靜若彷彿感應到了他的到來,忽地睜開雙眼,無力地叫了聲,“五舅爺爺。”又聲音微弱地問道:“五舅爺爺……我……是不是快死了?”

顧宣神色一黯,旋即柔聲道:“靜若別怕,你明天就會好起來的。等你好了,五舅爺爺還要帶你去捉蛐蛐,捉青蛙,鬥雞,盪鞦韆……”其華這時也醒了,捂著嘴坐在一邊,雙眸通紅。

靜若想起了什麼似的,吃力地說道:“……蛐蛐……蛐蛐……”她的臉色逐漸變白,眼神也開始發直,忽地頭往後一仰,口吐白沫,手腳抽搐。

顧宣呆了呆,叫道:“靜若!”他一貫冷靜的聲音,也微微變了調。

其華撲過來,抱住靜若,用力掐住她的人中,急道:“快!拿酒來!”顧宣急忙拿過桌子上的酒壺,其華命令道:“你用酒擦她的手心腳心,快!”顧宣依樣照做,其華仍用力掐著靜若的人中,不停在她耳邊喚道:“靜若!”

靜若好不容易才自驚厥中平靜下來,昏昏睡去。其華凝望著她的小臉蛋,心中酸楚,一串眼淚墜在衣襟上。顧宣將酒壺放回桌上,回身默默看著她。兩個人一坐一立,聽著靜若越來越弱的呼吸聲。

屋角,沙漏中的沙無聲而下。

※ ※ ※

不知過了多久,靜若忽然又睜開了雙眼,低聲問道:“……蛐蛐呢?”顧宣拎過屋角的蛐蛐籠,那兩隻蛐蛐因為沒人餵養,早奄奄一息。靜若道:“怎麼只剩兩隻了?”顧宣不覺有些尷尬,道:“靜若乖,等你病好了,五舅爺爺再帶你去捉。”

靜若彷彿連追究的力氣都沒有了,闔了闔目,弱弱地說道:“五舅爺爺,你……還有公雞舞沒跳……”說罷睜開眼,滿懷期盼地看著顧宣,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

其華難得見她這般有精神,連忙點頭,“好,五舅爺爺這就跳公雞舞給靜若看。”她抬頭看向顧宣,見他站著不動,不由懇求道:“跳吧,你說過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的。”

顧宣身體有一瞬的僵硬,旋即摸了摸鼻子,咳了一聲,扯出一個略帶諂媚的笑,道:“那個,靜若,等你病好了,五舅爺爺再跳給你看,好不好?”

靜若小嘴一扁,兩行眼淚掛了下來,抽抽搭搭道:“我就要看!現在就要看!”她哭得小臉發紫,眼見又要昏厥過去。其華急了,瞪著顧宣道:“她都這樣了,你還不趕緊跳?!”見顧宣又尷尬又惱怒地向自己看來,她恨聲道:“你跳吧,我不看就是!”

她閉上雙眼。過了一陣,才聽到顧宣在地捲起衣袖,又聽到靜若抽抽噎噎地發出指令:“要先綁掃帚。”

顧宣似猶豫了一會,還是屈服了,“好,綁掃帚。”又惡狠狠地補了一句:“說話算話,不許看!”這句顯然是衝著她說的。其華哼了一聲,閉著眼睛別過頭去。

“不是這樣的!屁股要翹起來,手要張開些。”靜若哼哼著表達不滿。

“……哦。”

“你的脖子沒動!”

“……脖子也要動啊?怎麼這麼麻煩?”

“五舅爺爺,你怎麼比我們家吳媽還要笨?哪有公雞不叫的?你要學公雞叫才行!”

“……呃,靜若,這個……就不要叫了吧。要不……等你好了以後,五舅爺爺帶你去買糖葫蘆吃?”顧宣低聲下氣地懇求道。

“不,我就要聽公雞叫!吳媽說,被閹了的公雞才不會叫!五舅爺爺,靜若想聽公雞叫……”靜若抽噎著,奶聲奶氣的哀求聽來十分可憐。

顧宣似是徹底投降了,“好好好。靜若別哭,五舅爺爺這就學公雞叫……”

其華默默地聽著,當顧宣“咯咯咯咯”叫的聲音響起,她不由“噗”地一笑,轉瞬想到靜若已經氣息奄奄,這麼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說不定就挨不過今晚了,淚水一下就流滿了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