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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竹生在用一塊軟布輕輕的擦拭綠刃。和凡兵不同, 綠刃並不需要時時打磨。

在煉陽峰,綠刃於她,猶如博古架上的一件擺設。她雖深愛,卻沒有用武之地。直到到了這裡,綠刃才開始真正發揮出它的使用價值。

每當綠刃被她握在手裡, 又見了一次血,她和它之間, 便又有了一層更深的相互理解。

她很想再更深入的去理解它, 奈何她和它之間,總有一層隔閡。她知道, 那是衝昕的神識。綠刃是衝昕煉化,就如同灰灰被衝昕馴服一般。這讓她心生不甘, 卻無可奈何。因為煉化,除了神識,還需要靈力。

除非有一天, 她有了靈力,能獨自煉化綠刃,徹底消除衝昕留下的神識,否則她和綠刃之間, 就只能一直隔著一個衝昕。

“倉啷”一聲, 竹生將綠刃收還入鞘。她盤膝趺坐, 入靜自觀。

祖竅裡, 灰灰的狼形圖騰還在, 已經完全暗了, 看起來像斷了電的霓虹燈,也早就感受不到任何灰灰的意識。但,的確還在。大約灰灰的確就如他所說的,留著這個契約,權作個念想。

現在祖竅裡能發光的,是狐狸給她的功法。她把手伸入那團光中,功法便化作卷軸展開。

每一次,她都會先讚歎一下那字跡。遒勁有力,氣勢磅礴。若是寫在紙上,那鋒芒肯定已經力透紙背了。

從第一個字開始,她嘴唇微動,開始默讀。她已經默讀了許多許多遍,差不多可以背下來了。然而想要完全理解,卻還是太難。很多東西雲山霧繞的,簡直不知所云。

竹生不知道這是因為她沒有古文功底,還是因為妖道有別於人修的道法。如果是後者,她沒有辦法。如果是前者……很幸運,她遇到了範大先生。

她在這裡本來也就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和一定要做的事。無論範大先生想去哪裡,她都可以跟著。她和他之間現在是一種互惠互利的相處模式,他為她解讀功法,她護衛他和他的人安全。

過了片刻,她退出入靜狀態,在桌上鋪開紙筆,慢慢的將那功法默寫出來。範大先生說,不通讀全文,恐解讀有偏差。這是有道理的。

也無所謂洩密。這個妖族功法,狐狸說,須得像他們妖族一樣無靈竅卻有神識。她這個完全符合條件的人都尚且無法開始修煉,這裡的凡人就是拿到這功法,也毫無意義。

想到那只狐狸……竹生的內心平靜無波。如果不具有報仇的能力,還要反覆的把那仇恨拿出來咀嚼,遲早會讓自己瘋狂。她不想學晴娘。

廂房裡有了響動,竹生神識掃過去,阿城醒過來了,正在齜牙咧嘴的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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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揹著他先生,拖著條斷腿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爬,沒看見他喊痛。竹生忍不住嘴角勾起。

這鄉下富戶少爺出身的男孩子,資質不高,起碼看起來就沒有翎娘頭腦聰慧,身子板看著也普通,習武也大約不會有大成。

但竹生一直挺喜歡他。從看到他在地上爬行,哭得眼淚鼻涕卻依然不肯放下已經差不多要死了的範先生的時候,她就喜歡這個孩子。

她暫時擱筆,起身倒了杯茶。將之前剩下的回春丹的渣渣捏碎成粉末混了進去,晃了兩晃。

阿城當然不知道竹生喜歡他。

他就沒跟竹生說過幾句話。不,實際上是竹生就沒跟他說過幾句話。他內心裡對竹生很是敬畏,也非常感激。雖然他爹孃妹妹都死了,但這是盜匪的責任。沒有竹生,很可能他也要追著爹孃妹妹一起去了。

就算幸運不死,他一個斷了腿、也沒吃過什麼大苦的人,又要怎麼活下去。現在想想,都覺得當時是那麼的惶然恐懼。

幸好那時,竹生出現了。她餵給他和先生不知道什麼神奇的藥。先生就差最後一口氣了,居然就活了過來。他呢,他就沒見過腿骨斷了的人,才一兩天就可以下地行走的。雖然他瘸了,但那是因為當時太過急迫,沒有時間正骨,斷骨長歪了的緣故。

只是沒想到,那讓人敬畏的可怕小姑娘,會眼睛也不眨的直接用刀鞘敲斷他的腿!

媽呀!他就是再尊敬她感激她,都差點要罵娘。後來後頸一麻,他就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了。醒過來,翎娘和七刀在身邊照顧他。聽他們說,竹生姑娘一手刀劈在他後頸,把他打昏了。

他是該感激她呢,還是該感激她呢,還是該感激她呢?

……

啊!還是好想罵娘啊!

疼死個人啦!

腦袋裡正用些十分不敬的詞彙問候竹生,竹生端著個茶杯,推門而入。阿城頓時寒毛直豎!

那可怕的小姑娘一臉冷漠,將一杯水舉到他面前,命令他道:“把這個喝了。”

就是毒/藥也得喝!阿城毫不猶豫的接過來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了。熟悉的感覺出現了,疼痛很快就消退了,斷骨處開始癢。就像那天一樣。

阿城盯著那空空的茶杯,抬眼看了竹生一眼。

竹生眉峰微挑。阿城趕緊移開視線,道:“多謝。”

竹生頷首,道:“好好休息,不要亂動。我們會在這邊多待幾天,你正好養傷。”

竹生還是第一次跟阿城說這麼多的話,這麼長的句子,阿城頓時受寵若驚,小雞啄米般的點頭:“好,好的!”

阿城不過才十七歲,圓圓臉龐,眉目端正,面相憨厚,面對她好像總是很緊張的樣子。竹生老阿姨心態,覺得他可愛,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想起來,自己這身體,才不過十三歲的樣子。

頓時微感尷尬,收了手,轉頭對七刀道:“他不方便,你照顧一下他。”

七刀立刻應是。

面對七刀,竹生的情緒就要淡漠得多了。

範大先生對七刀說,她是女人,所以必然會厭惡那些對女人施暴的男人。範大先生不知道,竹生不僅僅是女人,還是個和那些女人一樣有過不堪遭遇的女人。

她可以控制住自己不遷怒,不濫殺。但是想讓她如喜歡阿城那樣喜歡七刀,她沒那種聖母屬性。

她又問翎娘:“先生呢?”

翎娘道:“還沒回呢。”

竹生帶著七刀出門,範大先生也帶著幾個人出門了。那幾個人倒是先回來了,採買了些米糧和日用品。天色都要徹底黑了,範大先生卻還沒回來。

竹生便點點頭,回房間去了。

她走的淡然,可苦了阿城。

可怕少女眼神詭異的拍他的頭頂是什麼意思?是想暗示他什麼嗎?有什麼事是不能明說的嗎?阿城快把腦袋都想破了!

阿城其實不是笨人,只是翎娘是讀書格外有靈性的孩子,範大先生更是博學鴻儒,在他們身邊,他便被比得笨了。

阿城的眼光就落在桌子上那只杯子上了。他百分之百肯定,竹生在那杯水裡放了跟那天一樣的藥。那個藥,那個藥……阿城就想到了懷璧其罪。

原來如此!

放心,他是絕不會亂說的!

範大先生在宵禁之前趕回來了。竹生已經歇下了,第二日他才來敲門。

竹生地位超然,大家都擠著住宿,只有她一個人獨居一間。沒人對此有異議。

“形勢不是太好。”範大先生苦笑。“朝陽城現在很亂。金家抄了好幾家,眼下一家獨大。”

他評道:“原不過是二流世家,借女人上位,根基還不夠深,手腕也不夠圓滑。”

竹生道:“先生與我說這個作甚。與我無關的。”

範大先生看著她道:“你就是想仗刀天涯,快意人生,也得找個安定的路線。若一路上淨是之前那種事,你能否做到袖手不管?若管了,你又能做到撤手就走嗎?事情總是一環套著一環,沒完沒了,你是否還能有心情看山看水,快意天涯?”

竹生難得被噎住,灰溜溜的坐到桌前:“那先生說說吧。”

範大先生滿意的點點頭,鋪開紙筆。提筆一勾,就在紙上勾出了個大概的輪廓:“這是許國。”

畫了兩道線,將許國三分,便分別是天佑大將軍、盛公子和此處的烏陵王了。自十多年前大災之後許國便四分五裂,經過了十幾年的重新洗牌,才有了現在三足鼎立的局面。

“烏陵王乃是皇弟,盛公子乃是皇孫,說起來乃是叔祖侄孫的關係。那一年地動,正逢先皇萬壽,宗室都聚集在舊京,死傷大半。先皇和太子不幸罹難。舊京地裂,西部成山,東部成谷。地泉上湧,積水成湖。從此許國京城,不復存在。”

竹生愕然。在她瞭解的歷史中,就從未聽說過這麼悲催的皇室,和這麼倒黴的京城。一個國家定都選址,不都是大有講究,要看風水,要請堪輿大師來縝密勘察的嗎?雖然披著神神秘秘的外衣,但這種國家級的堪輿大師,絕對都應該是地理專家,不應該會將一國都城選址在一個地質如此不穩定的地方啊。

但她想起來,這個地方雖然被稱作“凡人界”,卻其實是被從九寰大陸上,以超越她認知的神奇力量割裂、封印起來的小世界。她對這個世界也還沒有一個完全的、全面的認知,誰知道是否還隱藏著什麼神秘的未知力量呢?

範大先生繼續講道:“當時倖存下來的宗室,以烏陵王身份最高,烏陵王原有意登基,不意陳王三子亦倖存。陳王原就是先皇諸子中被先太子視為心腹大患的對手。他與他的長子、次子一同遇難,唯有這三子,因為生病,未曾來賀,逃過一劫。這三子名盛,雖是嫡出,卻因為頭上有兩個嫡出的哥哥,原本連個王世子也撈不上的,孰料……”

竹生白皙的纖手輕輕拍了拍微微張開的嘴巴,硬把一個哈欠咽了下去,道:“先生,能不能講重點?”

範大先生一噎。

竹生無辜的道:“這些往事與我毫無關系,先生講講現在的形勢,哪裡比較安定,哪裡比較混亂,讓我以後行走可以儘量規避風險,便可以了。”

範大先生原就是以這個才引得竹生肯聽的,無奈只能把一肚子要講的故事濃縮成了“總之”兩個字。

“總之,折騰了十幾年,到今日,許國便勢力三分,各方皆有野心,卻也都不敢貿然稱帝,怕引得另兩方藉此結盟,聯手吞併。”

“現下,烏陵內部又禍起蕭牆。世子敗走恆城,金氏挾烏陵王次子掌住了朝陽城。兩方勢力,大體如此。”

範大先生說著,在烏陵的地域上畫了一條線,將烏陵之地一分為二。恆城勢力覆蓋了約三分之一的烏陵,朝陽城則控制了餘下的三分之二。

“這只是理論上來講,實則兩方真正能掌控的地方都沒這麼大。很多地方已經失控,亂象環生。”

範大先生提筆,在烏陵邊界處畫了個黑點,道:“我們就是從這裡進入烏陵的。”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嘆息。範大先生亦默默。

就這麼不巧,他們進入烏陵的路線,恰好切在了雙方勢力的邊線上。加之那裡又臨近天佑大將軍的地盤,成了一個三不管的混亂地帶。所以那一夥從黑松山敗逃的盜匪才會選擇在那裡紮根,從新起事。

只能說,運氣不好。因這四個字,許多人喪了命,許多人失去了家人,許多人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痕。

竹生就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據說是背負著前世功德,卻衰到底兒掉的運氣。

心底正想哂笑,忽地反應過來,這一次的所謂“運氣不好”,還真跟她無關。運氣不好的,其實是範大先生這些人。而她,從第一天遇到人煙,便與範大先生相遇了。

這世上對上古字有研究的據說不超過五個人,在她遇到人群的第一天就被她撞到了一個,這等運氣,說起來其實算是很好的了。

“世子靠的是母族,王次子實則亦是如此。就不知道誰的母族更爭氣了。”範大先生道,“昨日裡打聽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他道:“我還是有意往朝陽城一探,你可願同去?”

竹生一篇功法解讀尚不足五分之一,自是不能現在就與範大先生分開,便道:“我也無事,與先生同去吧。”又道:“我訂了些東西,要等兩天才能拿到,先生若不急,且在這裡休息盤整兩日再啟程吧。”

二人遂就近期的行程達成共識。

待得別人送貨上門,範大先生才知道,竹生所謂訂了些東西,是在鐵匠鋪裡訂製了一些匕首。跟著她學習短刀近身纏殺術的女子,都分到了一柄。

翎娘得到了匕首,練功練得更勤了。

竹生在屋中默書功法的時候,神識掃到院子裡嬌小纖細的身影還在那裡一下又一下的比劃著。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待到上床準備休憩時,神識再次掃了一遍,卻發現翎娘已經回房歇息,在院子裡比比劃劃的變成了另一個身材更加矮小之人。

她以神識注視著這人。他一下又一下的,勤奮的程度並不輸給翎娘。甚至,為了避開翎娘,他還得等她回房之後再悄悄出來練習。

說句公道話,這些人中,真正算是練武的好料子的,其實就只有七刀。他本就有些粗淺功夫,算是已經啟過蒙的。大約在山寨裡跟著盜匪們,也有熬練筋骨的法子,身體韌帶已經完全拉開,所欠缺者便只是有個師父能夠好好的、系統的教他功夫。

但竹生完全沒有這種意向。

七刀雖然在隊伍中表現得機靈、乖巧、有眼色,實則骨子裡自帶著狼性的兇狠。這種兇狠,還能被很好隱藏,能做到這一點的,偏還是個孩子。讓人一想,就後背發涼。

竹生也知道,這不能怪他。孩子都是白紙,他就生在那土匪窩裡,被潑上了墨,並不是他的錯。

但她自是不希望這樣的一個成長經歷特殊的孩子再去拿刀。若給了他刀,即便是無人指點,他自己也能長成一匹狼。她因此希望這個孩子最好能永遠不再摸刀,最好就是他連想要摸刀的想法都沒有。

竹生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七刀的期望,是期望狼變成羊。這等變化,於這等世道,聽起來像笑話。

隊伍補充了糧食和用品,再度啟程。

這一次,有一對“夫婦”決定留下。男人本就是泥瓦匠,有一技之長。這兩日他有意出去打聽,也是運氣好,這小城的泥瓦隊前陣子有個泥瓦匠病死了,正有空缺。行首試了試他的手藝,還算滿意,拍板收了他。他燒香敬過祖師爺,算是找到了餬口的行當。

另有兩個女人也決定留下。她們可以暫時洗衣繡花,或者做些小食來販賣以餬口。

竹生和範大先生雖然都不會刻薄待人。但這兩個人,一個冷淡疏離,一個博學多才氣度高華。前者讓人畏而遠之,後者讓人難以高攀,自慚形穢。

一路上雖然主持一切的一直都是範大先生,實則大家心中都明白真正做決策的人,一直都是竹生。範大先生總是會在作出決定之前,去詢問竹生的意思。縱然竹生明確拒絕成為做決定的那個人,範大先生亦能揣摩出她可能會選擇的那個選項,從而據此作出選擇。

而這個真正能做決定的人,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雖然武功強悍到駭人,但早就明確傳遞給眾人她不會管這些人更多更久的資訊。眾人原本對她的期望破滅之後,才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他們這些人竟然會把未來期許在一個孩子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荒謬的事。

既然如此,各人自然便要各自打算。這些人離開家鄉,就是想要離開天佑大將軍治下愈來愈嚴酷的生存環境,尋求一個相對安定的地方。

雖則一入烏陵便遭遇慘事,證明烏陵也並非樂土,但此刻他們身在城池當中,這城牆雖不高,能給人的安全感卻再不相同。一道城牆相隔,城裡城外,便像是兩個世界。在城牆裡面的安定中,這些人會萌生想留下來,想安定下來的念頭,正也是人之常情。

竹生不喜歡範大先生彙報似的跟她說這些事情。她又不是這些人的爹孃父母,他們想走想留,自是他們自己的事。

她只說:“贈些金銀給他們。女人多給一些,傍身。銀兩可還夠?”

“很夠。”範大先生道。隱約察覺到竹生對世情、物價不是很清楚。

他沒冤枉竹生。竹生前世給那墨綠眼瞳的男人生下他想要的繼承人,他給她的則是尊貴奢侈的生活。錢對她來說就只是一串串數字,不再具有實際的意義。轉生之後,在楊家那是窮到底,根本摸不到金銀,完全是自給自足的小農模式。及至到了衝昕身邊,又是另一種可以隨意刷玉牌“買買買”的生活。

她一直就沒有機會去深入的瞭解世情。

這幾天,她也在城裡閒轉,看了看米糧、布料、騾馬的價格。

她離開長天宗時,誤以為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俗世凡人的國家,在那裡靈石和金銀可以通兌。以金銀換靈石難,以靈石換金銀卻極其容易。她因此只將手中靈石的一小部分換成了金銀。

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早不以金銀為流通的硬通貨了。而她對金銀的概念,更多是來自電視劇裡“一屜小籠包三兩銀子”這種脫肛情節。於是她也是這兩天隱約意識到,她在長天宗兌的黃金,有點……太多了。

這個事的根子其實在於,她所謂的“一小部分靈石”是一個相對概念。她不知道衝昕這種四大宗門的金丹道君,不是外界那種散修的金丹能比的。而衝昕即便在長天宗,都不是普通的金丹,他的身家在修真界,也能排在“豪富”的行列裡。

當然一心追求大道的修真界,也決不可能有什麼財富榜之類的就是了。

所以當時煉陽峰的楊姬把煉陽峰主的紫玉牌拍在櫃檯上,說要提取最大額度,才驚得執事弟子咋舌。

這件事,真是一個有點美好的小錯誤。

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竹生……不差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