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容楚雲聲把這醋味捋清, 外頭老管家就已領著人到了。
“鬱先生好。”
老班主聽鬱府內出了事,便忙不迭趕了過來,如今見到了鬱鏡之, 也是神情惶恐侷促,不敢抬頭看, 只彎著腰恭敬說。
落半步的白楚低聲跟了一句, 聲音清越若鳳鳴, 倒確實出挑。只是他到了近前就深深地埋下了頭,見不著面容。
鬱鏡之掃了白楚一眼, 隨意應了聲,卻暫時沒理二人這一茬兒,是轉讓一名跟過來的僕人將廚房裡的八仙桌抬到門廊下, 然自己拿了板凳,盛了湯圓, 同楚雲聲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廊下騰起氤氳的熱汽,香甜清淡。
鬱鏡之拿瓷匙攪著碗內, 在老班主臉上的不安驚懼將要放大到難以自控時,才露出一點溫和的笑,開:“一場戲已, 都是小事, 請罪便不著了, 鬱某逢年過節見血的時候也不少,不過是失手燒了一個花燈, 算不上什麼。”
老班主一聽,即大喜過望,疊聲:“多謝鬱先生、多謝鬱先生寬宏大量……”
謝完,一想到鬱鏡之方才含笑說出的見血之事, 又覺心中恐怖,忙胳膊肘推了一下旁邊的白楚,使了個眼色。
白楚渾一顫,也知不躲避,便就著上的素色戲服,福了一個女子才有的禮,低聲:“請鬱先生知,今日臺上失誤,是白楚的過錯,並不賴鳳湘班的他人。鬱先生大人大量,饒了白楚這一遭,是白楚的恩人……”
老班主不等白楚說完,便接過話來,小心地賠著笑:“鬱先生,之前演砸了,如今夜深人靜,白楚報恩,也求著您再唱一場。”
聽到這兒,鬱鏡之並不意外,早在老管家說班主帶著那青衣過來請罪時,他就猜到了會是怎麼一事,所以才會一開便說了許多,堵那老班主的話茬兒。
卻沒想到,這倒還是熄不掉那心思。
鬱鏡之想著,抬頭看了眼楚雲聲,卻發現楚雲聲已不太客氣地舀起湯圓吃上了,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
他有些懷疑楚大少爺沒聽懂,正要開說什麼,卻聽楚雲聲嚥下一枚湯圓,淡淡開:“會唱《思凡》嗎?”
廊下一靜。
老班主呆住,有些摸不清這和鬱先生吃著夜宵的年輕男人的份,白楚也詫異抬頭。
只有鬱鏡之彎起了唇角,笑著擺手:“班主匆匆過來,想必還沒晚飯吧。喜樂,弄些吃的。”
那和平安連起來並稱平安喜樂的僕人低聲應著,很快找來一些點心吃食,帶老班主過院內的石桌旁。
石桌離廊下有幾丈遠,只看見那邊情形,卻聽不見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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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邊似是說了幾句話,白楚便退了兩步,水袖一甩,還真唱起了一出《思凡》。
老班主簡直困惑不解到了極點,這還真是說唱戲,便只是唱戲?
他總覺忐忑,嘴裡的點心都有些沒滋沒味。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雙眼不要往那邊亂飄,但心中的擔憂迷惑卻不減反增。
等老管家過來,老班主便終於按捺不住了,忙悄聲詢問:“福伯,鬱先生和那位先生這是……”
“那位是楚先生。”
老管家福伯說著,也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福伯是從前鬱府留下來的老人,初鬱府遭了難,福伯留在主家守到最,只是他到底還有子女要顧慮,有日子要過下,加之鬱父鬱母勸說,他便只離開。誰知自己前腳剛走,腳鬱家便接了大禍。
待到鬱鏡之從北邊來,也是福伯收留了他幾日,將海城的情況與他一一分說,還幫他躲了次追殺,以致險些被連累。
鬱鏡之自小受的便是新式育,並沒有太多高低貴賤的區分,從不認僕的奉獻出什麼都是應,他記著福伯的恩,之在海城站穩腳,他便將福伯一家圈進了自己的地盤照應著。福伯年紀雖大,卻還自覺不到頤養天年的時候,便主動提出重新來鬱鏡之操持府內雜務。
說是管家僕人,但實則對鬱鏡之言,卻更像是半個家人,是以福伯說起話來也並不怎麼低微。
“自作聰明!”
福伯對老班主斥了一句。
海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人也算有幾面之緣的熟人,老班主聽福伯語氣,便驚了一下,:“鬱先生不是喜歡男……”
話沒說完,便自知失言,忙閉上了嘴。
但老管家福伯卻像並不在意,只是搖頭:“先生心裡良善,不會難人,便是有什麼喜歡的,又犯上強取豪奪嗎?你們戲園子裡頭那些骯髒事,可別擺到先生面前來,先生不喜這個。”
“、這是真不知鬱先生忌諱,那這……”老班主朝廊下投一眼。
“沒事。都說了,先生不會難人。就你們,便要小題大做。”福伯,“且吃你的吧,那位楚先生也不是個不講理的,說聽戲,應便只是聽戲。”
老管家福伯猜一點不差,楚雲聲這聽戲還真的只是聽戲。
但這聽戲,也不失是一個借。
若是見不到,那楚雲聲對待原劇情的主角之類的人物,大多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但如今恰好見了,他也正巧有些事情想問。這問話旁人聽不,所以也只聽戲這說辭打發了。
一折唱完,楚雲聲:“你喜歡鬱先生?”
這話一出,不僅把白楚嚇了一跳,還嚇鬱鏡之差點被一顆湯圓噎住。
白楚忙:“楚先生,這話可不說,白楚絕無此意!”
方才一折戲唱完,白楚見廊下兩人都目光清正,明顯並無他意,便也漸漸放鬆下來,如今卻又被楚雲聲這突然一聲給重新弄提心吊膽。
他說著,小心瞥向鬱鏡之,生怕這鬱先生覺著冒犯,一槍崩了自己,但眼角的餘光卻只見那位鬱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楚先生一眼。
楚雲聲放下手中瓷匙,看向白楚:“若是你真無意,卻何在鬱先生說並不追究之,仍要順著班主的話說下?”
白楚神情一僵,面上失了血色:“……真不是……”
“若不是喜歡鬱先生,又是什麼?”楚雲聲沒理會白楚的臉色,繼續問。
鬱鏡之或許不瞭解,但楚雲聲卻對白楚的性情有些猜測,一見之下,他就從白楚的態度裡發覺了不對。
見狀,鬱鏡之面上溫雅的神色也斂了,嗓音裡沁了幾分冷意,:“鬱某雖自認是個講理的人,但若遇上心思不正的事,卻也是講不起理的。”
他話音很淡,壓迫卻十足。
白楚本就不認同李凌碧讓他來做的事,也並不認一塊地在大名鼎鼎的鬱先生眼裡算什麼,如今在這壓迫之下,也並沒有撐,只是囁嚅了一陣,便:“不知兩位先生可認識宣家的少爺宣清河?有一好友名叫李凌碧,想同宣少爺辦廠做生意,只是宣少爺覺著他是戲子,無甚根腳,不想答應,但又被纏沒法子,就提了個條件,要凌碧幫他拿下一塊地……”
話至此,鬱鏡之便反應過來了:“原來是那塊地。這麼說,你順著班主來這兒,又故意打翻花燈,來找鬱某請罪,便是著這件事?”
他有些好笑地嘆了氣,:“想必是你那好友聽說了好男色的傳聞,便想出這個主意吧。這事無如何對你可都沒半分好處,你倒也應。”
這小青衣瞧著就不是個機靈的。
鬱鏡之直接給白楚貼上了標籤。
他有些好奇楚雲聲怎麼看出來的中門,但卻沒問,只聽著楚雲聲又問:“你說的這個李凌碧,你覺不覺他上有什麼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白楚一愣,凝眉思索片刻,:“凌碧從前和園子裡的他人並沒什麼不同,對……也沒什麼不同。前不久有一日,他卻忽然找上,送衣裳和吃食,幫出頭,還常愛同待在一處。從前他日日早起吊嗓苦練,戲唱極好,人又功,但最近卻不愛這些了,常偷懶,跑外面逛,結交朋友……”
平時倒不覺,但眼下這一點一滴憶起來,白楚卻忽然發現李凌碧的不對勁,中的聲音越來越低,心頭一時驚惶猜測不斷。
楚雲聲:“你可以平日裡多留意他與他周圍人幾分,看看有何異處。若有什麼訊息,便也到鬱先生這裡領一份銀錢。”
鬱鏡之看了楚雲聲一眼,:“可你們戲班附近的週記點心鋪,秤半斤核桃酥。若誠心辦事,不止銀錢,便是登臺海城大戲院,又有何難?”
白楚一怔。
他隱約聽明白了楚雲聲和鬱鏡之的意思,這是要讓他來做眼線,盯著李凌碧或是李凌碧邊別的什麼人。
若是放在今夜之前,他必定毫不猶豫地拒絕,不願出賣朋友,只是方才楚雲聲的話語已引起了他心中的懷疑,令他一時張不開嘴。
隔了一陣,白楚才垂下頭,低聲:“白楚明白了。”
這結果不出楚雲聲所料。白楚和李凌碧相交還並不算多深,李凌碧又走出這步昏招,兩人之間便已有了罅隙,李凌碧自,也有太多破綻,讓白楚懷疑。
楚雲聲看了看白楚,最:“交友貴在真心實意,不在施恩施惠。有時囿於一隅,見不到知心好友,那不妨走出看看,外面很大。”
說完,便也再無話可說。
鬱鏡之抬了抬手,福伯便帶著老班主過來,又是一頓惶恐請罪,才帶著白楚離。
等人都散了,兩人並肩院時,鬱鏡之才問:“你對那李凌碧有懷疑?”
楚雲聲點了點頭。
他知鬱鏡之和白楚都不知穿書之類的事,並不是懷疑李凌碧換了個芯子,只不過在如今這世,像李凌碧這種一夕之間改變不小、還四處結交混跡的人,絕大多數人意識到,第一反應絕對是這人了間諜。
剛才白楚的惶惑反應,和鬱鏡之此時的問題,都說明了這一點。
事實上,李凌碧和他的四位情人雖稱不上間諜,但賣國卻是不假。
這一個個世界走下來,楚雲聲從未因那些主角未來可怎樣就對他們蓋棺定,或是提前做些什麼,但這個世界不同,儘管李凌碧還什麼都沒有做,可他那四位情人的立場卻早已確定了。
宣家同洋人拉上關係,做大商與藥廠,將祖傳秘方送了出,還低價將大批藥品賣給東北戰區的洋人,再轉眼高價賣藥給自己國人。
這中的算計主要便來自於宣清河,也是因此,宣家已內定了宣清河下一任家主,對極重視。
顧齊書是中學老師,父親卻是高官,他同父一樣,是留日歸來的親日派,常在報紙上抨擊文字運動。杜七自不必說,天明會的少主,手中還有一張情報網,他眼裡沒什麼家國之分,誰給錢便賣誰情報,還刺殺過不少進步人士。
至於高瀾,海城南邊贛北省的軍閥,興許是這四人中唯一好些的,但土匪起家,燒殺擄掠的事一樣沒少做。雖也恨洋人,恨舊政府,恨軍閥割據,但卻也與他們同流合汙。
楚雲聲不會早早給他下定,但卻也忘不了,他在原劇情中下決定放棄海城,趁火打劫,設計鬱鏡之的事情。
他們四人不是在原劇情中,還是現在這個世界,名聲都還算不錯,只是真要心跡,卻遠遠比不上聲名狼藉、可止小兒夜啼的鬱鏡之。所以說,做人和名聲這事,還都是很奇妙的東西。
楚雲聲不打算對李凌碧做什麼,只是要變一變他攪風弄雨的方向,畢竟宣清河這四人本就權勢非凡,立場也稱不上好,這種情況下,他們如果再到李凌碧上種種未來的藥物或武器,那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亂世無情,一人之力本來就無法改變太多東西,楚雲聲可不想在這時候還有他東西來添亂。
“認宣清河。”
楚雲聲從原的記憶和人脈關系出發,編了編,:“他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李凌碧空白話,是騙不到他的。且宣家,背本就是俄國的影子。”
他說完,便見鬱鏡之垂眼沉思,一時沒有答言。
楚雲聲清楚以鬱鏡之的心思,恐怕會想很深,但他並沒有再多解釋什麼,他也希望鬱鏡之在這些他眼裡的小人物上,提早埋下一個心眼。
及至到了院內,將要各自房時,鬱鏡之才對楚雲聲說:“年前海城便來了不少人,年恐怕更甚,此事恐有牽連,你不必多管,會命人看著。”
“早些休息吧。”
線已經埋下了,楚雲聲便也不再多說,只是對鬱鏡之中的海城來了不少人這一點有些留意,這讓他想到了今天跟著杜天明來的英吉利人皮特,和杜天明的態度表現。
正月十五一過,這個年也就過了。
鬱鏡之離開海城不少時日,事情極多,只在家養傷了一週,便開始早出晚歸,不見人影,只是若一旦有空,便會府上同楚雲聲一起飯。
楚雲聲問過鬱鏡之的傷勢,卻發現鬱鏡之傷的癒合速度遠超常人,就鬱鏡之所說,是他練功所致。實若不是鬱鏡之提起來,楚雲聲都要忘了鬱鏡之還有一門據說相神奇、以一敵百的功夫。他對此有些興趣,但兩人的關係還並不算坦誠,他便也沒有問。
鬱鏡之忙碌,他卻清閒,每日除了看書讀報,便是研究東西。
就這樣,楚雲聲在鬱府一閒,就是半個多月,直到鬱鏡之帶來訊息,說是廠子與楚雲聲要求的實驗室初步建了,楚雲聲才算有了活兒幹。
這藥廠並不像楚雲聲想的那樣是新建的,明顯是由老廠改建來,看似防衛稀鬆平常,但實則極森嚴,保密性極佳。
研製青黴素或是他藥物,都並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楚雲聲便索性搬進了藥廠住。
他應鬱鏡之的要求,在埋頭實驗室的同時,還準備了一些中藥,好讓這藥廠名副實。楚雲聲準備的這些中藥,卻和這個時代許多藥物都不同,剛一入市場,還沒什麼浪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漸漸顯出奇效。
鬱鏡之過來的時候便:“這實在是良藥,倒與他那些害人的偏方秘方不同,昨天還有洋人來問,想購入一批。”
這個時期的醫藥水平不算多低,但在很多方面卻不和未來相比,便是中藥,如果研製和使,也有很大的影響,所以楚雲聲對此也並不意外。
他吃著鬱鏡之帶來的飯,隨意問:“你想賣?”
鬱鏡之一軍裝,矜貴冷銳,戴了白手套的手指輕輕晃了晃,:“不,不是賣,是換。一些無關緊要的藥,換一些實驗器材,或是槍支彈藥。然,前者更重要一點,不是你研究這些東西,或是別的,們都太缺精密儀器之類的東西了,國內造不出來,那些洋人把控又嚴,買不到。眼下,倒算個突破。”
這話說過只有兩個月,藥廠內便秘密送進來了一批器材,雖都是被淘汰的老式東西,但至少。
和器材一起來的,還有鬱鏡之的一名好友,晁士敏晁醫生,也是一位從德意志來的生物、藥物學家。
晁士敏並不知實驗室的事,只負責藥廠,但即便如此,楚雲聲也是壓力頓減,專心將精力轉到實驗室裡來,他想研製的,並非只是青黴素。這些在未來相常見的抗生素或他藥物,在現在,受器材和環境所限,也並沒有那麼容易研製出來。
時間推移。
七月底的一天,楚雲聲走出實驗室,對等在外面的鬱鏡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