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擦過, 二十年後還是晴媚的午後, 陽光暖融。
看到蘇靈燃出現，寧雲斂的眼神微動，神情還是稍顯冷靜的矜貴剋制。
“去了哪裡？”他的聲線偏冷冽，出口的聲音卻並無迫人反而柔軟，只是語氣裡的感情因此顯得幾分含蓄, 不那麼直白燙人。
被他注視著的蘇靈燃卻還是覺得像是在暖意的微風裡, 心跳微微發麻。
他也看著寧雲斂清湛冷靜的眼睛, 將那個小小的天真暖心的小天使和他重疊。
“隨便走了走。”
許久的注視著，寧雲斂嗯了一聲，目光並沒有移開。
安靜的空氣並不因此顯得沉默，就像是在清透的空氣裡，有兩尾透明的鯨魚在並肩遊動，用屬於只有兩個人知道的頻率無聲交流。
尾巴或者觸角，試探地碰觸，再假裝無事分開。
但誰也沒有離誰太遠。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蘇靈燃微微疑惑：“什麼？”
為什麼寧雲斂知道他在找人？
蘇靈燃的眼前一閃而過二十年前的小雲斂。
寧雲斂平靜地說：“不是說想去林家看看嗎？見到想見的人了嗎？”
蘇靈燃想到林家糟心的人，林復城一個老年中二病, 林杳一個少年中二病, 雖然他在二十年前做了這樣的鋪墊，讓林杳試著以林染的角度換種方式和家人相處，但他並不知道這對二十年後有多少正面影響。
畢竟，就像機械音說得那樣，已經發生過的事無法改變。
蘇靈燃的蹙眉沉默，寧雲斂並無意外。
他輕輕地說：“你對他們沒有記憶, 這樣看上去是會覺得難以接受，林家的情況過於複雜了。”
他頓了頓，看了看陽光照耀的燦爛庭院：“天氣不錯，一起散步吧。”
寧家很大，有一條環繞大半個花園的藍楹花做道旁樹的散步區。
鵝暖石鋪地，白色的沙子和石頭之間生著一點低矮的野花，靜謐又美好。
花樹之間投射下的光束在蘇靈燃和寧雲斂的身上，就像是做夢夢見了彼此，美好脆弱不真切。
“我的名字是蘇靈燃，是一個心理醫生。我不是林染，只是受到委託來治癒一個叫林杳的人。”
氣氛太美好，彷彿靈魂都透明簡單起來，蘇靈燃突兀又自然地坦白了。
寧雲斂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嗯了一聲。
蘇靈燃看著他冷靜的側臉，反而微微愕然：“我不是林染，你不驚訝嗎？”
寧雲斂目光一直看著前方，聲音平靜：“可以理解。畢竟已經二十年了，如果林染的鬼魂存在，為什麼二十年後才出現？”
蘇靈燃一怔：“你知道。那為什麼……”
之前那些雋永直白的話還言猶在耳，如果知道他不是林染，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寧雲斂狹長的眉睫半垂，看著蘇靈燃的眼睛，漆黑又清湛的瞳眸裡有蘇靈燃無法理解的冷靜。
他輕輕地說：“謝謝你，讓我有機會說出這些話。如果覺得困擾，就當做沒有聽過。”
蘇靈燃：“……”
“約定照舊，可以嗎？”
蘇靈燃在他專注的目光下嗯了一聲，仍舊為寧雲斂過分的冷靜而回不過神。
寧雲斂仍舊看著他，已經將話題轉去正事上：“你要治癒林杳，最好全面瞭解一下林家的每個人。我講給你聽。”
於是，像是退回了之前跨出去的那一步，彼此在一個稍顯剋制的距離下，一本正經說著正事。
寧雲斂就像一個活的百科攻略，耐心理智，總之比那個機械音靠譜多了。
蘇靈燃想，假如遊戲給他一個像寧雲斂這樣的系統，他也不至於不知道怎麼完成任務。
“林復城今年69歲，因為他的夫人稱呼他復哥，以至於很少有人知道，林夫人比他還大七歲，已經76歲高齡。這是因為，林復城和他的夫人都來自一個叫尹城的地方。幾十年前的尹城是世界最繁華的城市之一，那裡的人不直接稱呼少爺，而是在名字後加個哥。林杳的大姐林媃，今年應該58歲，她的兒子40歲。只是稍微對比一下林復城和他外孫的年齡就知道不對。”
很明顯，林復城69歲，是不可能有一個40歲的外孫的。
這一點蘇靈燃第一次接觸林家就注意到了，他只是下意識以為這個外孫不是林媃的血脈。
等等，林媃58歲，那豈不是說她出生的時候，林復城才11歲！
“就像你想的那樣，林媃並不是林復城的女兒。林復城這個人雖然薄情寡義，對他的妻子卻很忠誠，至今為止沒有過別的女人。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林夫人本姓莊……”
這些都是寧老太太講給寧雲斂的。
莊家過去在尹城曾是數一數二的富豪，那時候的林復城才十歲，他父親是莊家的司機，依靠莊家的提攜白手起家，一點一點改變了林家貧窮的處境。
也因此，十歲的林復城就認識了十七歲的莊玥。
只是那一年莊玥已經有了談婚論嫁的戀人，對林復城來說，莊玥也只是毫無關系的主顧家的大小姐，反而是林復城的妹妹不知道怎麼和大她七歲的莊玥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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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人誰也料想不到，十年之後，莊家突然破產，徹底退出尹城的話語圈，莊小姐離婚，幾乎身無分文，帶著年幼的女兒無處可去。
林復城一家則在林復城父親的白手起家下，成了尹城的暴發戶。
林復城妹妹和莊玥是最好的朋友，自然不會對好友的絕境置之不理，在莊家破產的時候，就是林復城的妹妹一直陪著莊玥度過的。
因為這樣一層關係，十年之後，本該毫無交集的二十歲的林復城和二十七歲的莊玥住在了一個屋簷下。
之後的一兩年裡，林家發生了什麼很多事，林復城父親驟然去世，妹妹忽然不知所蹤，莊玥成了林復城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
他們順理成章的結婚了。
林復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一個毫無感情的男人，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人有一天會結婚。
就連林復城自己一直以來都明確標榜自己是不婚主義，據外界傳言，林復城此人非常討厭小孩子，甚至動過丁克的念頭。
即便突然改變主意結婚，林復城和他的夫人也一直相敬如賓，就像是搭夥過日子。除了這不是商業聯姻，和其他人的商業聯姻沒什麼區別。
很多人相信，林復城和莊玥結婚，只是為了讓莊玥名正言順的住在林家，不被外界惡意揣測。
至於冷血無情的林復城這麼做的動機，也許是報答當初莊家的提攜，也許是因為林復城妹妹和莊玥的情誼，也許是因為莊家破產後莊玥手裡還有什麼值得的東西，讓林復城願意以婚姻做交易。
結婚一年後，三十歲的莊玥生下了二女兒林妙。
毫無疑問，這是林復城的孩子。
外界的揣測並未因此偃旗息鼓，而是猜測林夫人什麼時候才會有兒子，一直到林染出生。
林染比林妙小七歲。
也就是說，他是林夫人莊玥在三十七歲高齡生下的孩子。
在此之前的七年裡，林復城對林家唯一的兩個女孩並不上心，甚至可以說是極其冷淡。
不只是對林媃，他甚至連小女兒林妙都沒有抱過一次。
據說，林妙小的時候，林復城從外面回來，照顧孩子的月嫂想要讓林復城抱抱林妙，林復城像是看見怪物一樣直接大喊著快把她抱走。
莊玥離婚的時候，林媃已經九歲了，非常清楚林復城和她們母女的關係，故而對林復城的冷漠疏遠並無怨言。
因為莊玥第一任不幸的婚姻，林媃的性情溫順而膽怯，對手腕向來鐵血的繼父林復城而言，這樣的林媃自然不會是他考慮的繼承人選。
將近七年的時間，外界都沒聽到林復城有別的女人，他和夫人的感情也一直這麼不冷不淡，以至於大家都已經認定，林妙或許就是林復城屬意的繼承人了。
但是，林染突然出生了。
一向冷血無情的林復城對這個兒子非常盡心，林夫人也一樣。
就算第二年小兒子林杳出生，也無法分得他們夫妻對林染的寵愛。
雖然林杳的出生完全說明了，即便是男孩子也一樣不得林復城歡心，但外界還是抓著林復城對林染和前兩個孩子雲泥之別的態度，給林復城貼上了重男輕女、頑固守舊的標籤。
說到最後，寧雲斂思索了一下：“我奶奶曾經說，林復城這個人相當迷信，他之所以偏寵長子，是因為林染出生那一年，林復城的生意忽然很順，資產翻了不止一番，有人曾經聽見林復城說，這都是林染的，類似這樣的話。”
……
和寧雲斂聊完，蘇靈燃又一次回到了林家。
二十年後的林家。
就像機械音說得那樣，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
林家每個人之間還是一片冷漠，就像是金錢維繫了他們彼此仍舊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關係，只等林復城一死，大家就分完家產分道揚鑣，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沒有人對現狀有任何異議，不僅是這一眾子女，包括林復城，也包括林夫人莊玥。
蘇靈燃做的努力似乎沒有任何用，二十年後的成年人林杳比二十年前的中二病林杳更加暴躁桀驁，他簡直就像另一個年輕的林復城，隨時都在碾壓折騰大家麻木的神經，一刻也不曾消停，致力於讓所有人都不快樂。
桀驁陰鷙的面容明明是英俊的，卻總是一臉憤世嫉俗、嘲諷怨恨，依舊我行我素穿女裝塗口紅，不顧世俗眼光，張揚至極。
他既沒有跟男人戀愛，也沒有任何喜歡的女性。
明明有很多朋友，卻似乎他的世界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活得孤獨又厭世，窮極一切和他自己和別人過不去，首當其衝是林家的所有人。
即便是蘇靈燃也不懂這樣的林杳心裡在想什麼。
三十八歲的林杳不是十八歲的林杳，可以任由蘇靈燃裝成惡魔隨意糊弄他。
蘇靈燃也只能是看著，微微皺眉。
即便過去無法改變，不代表未來不行，蘇靈燃確信自己當時的主意就算不能改變現實，至少情況也不該這樣惡化。
他想了想，對機械音說：“調整時間線，回到二十年前。”
畢竟，還是小林杳好打交道。
蘇靈燃並沒有再次回到林染出車禍的那天，也不是一週後他裝成惡魔欺騙林杳的那一天，而是以那天為始點，開始快進時光。
肉眼可見，林杳模仿著林染的樣子和大家相處，日漸融洽。
人人都像是接受了，這是林染以林杳的身體復活了。
他會在夜半時候陪著母親煮宵夜，耐心地聽她絮叨一些無關緊要的回憶。
給和丈夫貌合神離回家住的大姐送宵夜，在她不開心的時候，帶她去做一些快樂的事。
給愛攝影的林妙做模特，陪她採風畫畫，幫她教導叛逆內向有矛盾的兒子。
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蘇靈燃的眉宇微蹙，越發專心看著畫面轉變，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忽然一切都毀了，情況糟糕，變本加厲。
那一天，大約是林杳聽從惡魔的建議，扮成林染的第三個月。
很平常的一日，家裡難得氣氛融洽了些，在搞室外燒烤。
林杳早就很習慣了，主動去搬燒烤用的木炭。
他這段時間肉眼可見的性情平和了不少，林家每個人之間也溫馨了很多。
林杳搬著一箱不重的木炭經過走廊，向後面開闊的庭院走去。
抬眼望去，陽光明媚，天穹晴朗，一切都再好不過。
他下意識笑了一下，笑容下一刻卻淡去。
庭院裡，林妙和林媃坐在一起說著話，她揹著家裡人和一個外國人談了男朋友。
林復城臉上一貫沒有明顯笑容，神情卻是舒展的，和夫人莊玥互相烤了東西給對方，斷斷續續聊著天。
林媃的丈夫陪著兒子在另一邊烤東西，一邊讓小兒子給林媃和林妙姐妹送去。
一派溫馨完美。
庭院鬱鬱蔥蔥，燦然陽光下碧綠鮮嫩的綠葉彷彿吸飽了雨水，葉子飽滿的嫩綠像是要滴落下來一樣，真正生動的詮釋著什麼叫翠綠欲滴。
滿目生機，一切都生機勃勃肉眼可見的生長著，除了房簷陰影下的林杳。
那副畫面很圓滿，不缺一個林杳，似乎也不缺林染。
他站在那裡將近十分鐘，沒有人意識到有人沒有來。
林杳忽然笑了一下，像是恍然，像是忽然清醒，覺得可笑。
他把木炭放下，放在轉角的地方，獨自轉身離開。
那天下午，林杳出現在林染的醫院對面的公園。
他沒有走進去看看那個變成植物人的哥哥，眼裡一片安寧，只是坐在那裡，微微側著頭看著醫院的方西。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林杳的神情很恬淡，無怨無恨，過往的陰沉怨氣沒有一絲殘留，只是安靜的，帶著一點莫可名狀的可笑。
蘇靈燃看了很久，主動現身，坐在他身旁不遠處。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林杳，就像只是林杳自行幻想出來的一道幻覺。
林杳一眨不眨看著蘇靈燃，看著這個不知道是自己內心的魔鬼投影，還是對哥哥林染的幻覺。
蘇靈燃沒有說話，林杳卻覺得他已經聽到了。
聽到他說：那不是你想要的嗎？為什麼不開心？
“一家人，和和美美，溫馨相處。”每說一個詞，林杳就帶一分笑意，毫無諷刺，但也沒有溫度的笑意，“的確是我以為自己想要的。”
現在不想要了嗎？
“不知道。只是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林杳的情緒並不激動，平靜得近乎倦怠，清澈灰暗的眼睛淡淡笑著，看著蘇靈燃。
“只有我扮成林染的時候，他們才會愛我嗎？”
“像林染那樣事無巨細的付出，被他們接受，才算是被愛了嗎？”
“他們並不需要林杳，他們需要的也不一定是林染，如果林染還活著，想問問他，活得這麼完美，真的不累嗎？”
“我不能是我自己嗎？只是林杳的時候，不完美的林杳，就不配得到愛嗎？”
林杳輕輕閉上眼睛，仍舊帶著一絲莫可名狀的恬然笑意，安靜，倦怠，又像醞釀著什麼極冷極硬的尖銳。
他喃喃著：“書上說，家庭會包容一個人所有的缺點，是唯一不需要任何努力，不需要任何理由，無條件被愛的地方。”
“我沒有找到這個地方。想問問林染，真的是這樣的嗎？為什麼即便變成他，我也感受不到？”
“想問問他，不完美的林杳不被所愛，如果是不完美的林染，爸爸媽媽愛他嗎？”
蘇靈燃坐在那裡看著他，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即便他以惡魔的身份威脅要吃掉靈魂，林杳也不會再有任何掙扎。
這個人是真的很累，毫無期待。
蘇靈燃並沒有太過意外，家庭對一個人的一生至關重要，從未被愛，即便教會他正確愛人的方法，乾枯的儲愛槽從同樣乾涸的源頭也汲取不到一滴愛。
有病的，需要被治癒的，從來不只是一個林杳，而是整個林家。
林家的每一個人都有病，要治癒林杳，首先需要治癒的人是作為一切源頭的林復城。
一個根本不愛任何子女，卻唯獨只對一個繼承人另眼相待，暴君一樣冷酷無情的奇怪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嫉妒，不想當自己替身的燃燃：其實，我不是林染，我叫蘇靈燃，是個心理醫生。
雲斂：嗯。我知道了。但我們的約定照舊，可以嗎？
燃燃：咦，他為什麼一點也不驚訝？
初次見面就說過，我知道你的一切的雲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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