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嗚嗚, 我一定是個女孩子。”
小林染困惑地看著抽噎的弟弟, 溫和地說：“為什麼？”
“嗚嗚，因為，因為，爸爸不喜歡我，一定是因為我和姐姐們一樣是個女孩子, 爸爸是重男輕女的壞爸爸, 如果我是男孩子的話, 為什麼爸爸不能像喜歡哥哥一樣喜歡我呢？”
“爸爸也喜歡你的。”
“哥哥騙人！我也討厭你。哼！”
哭泣著，抱緊自己雙臂努力哼一聲跺腳轉開身的小林杳，可愛又可憐。
但只要林染哄哄他，抱抱他，很快就會雨過天晴。
可愛又可憐的小林杳長成了叛逆少年，學會了抽菸，每天把頭髮弄成奇奇怪怪的造型，用惹怒父母的方式引起他們注意。
林染對弟弟的喜好並沒有干擾，對他說：“髮型很帥氣, 抽菸雖然不好, 但是嘗試一下也沒有關係，只是，吵架並不是溝通的好主意。”
林杳吊著眼睛，故意衝著林染撥出一口淡藍色的菸圈，看著微微蹙眉的哥哥，笑得譏諷：“你就別說教了, 聽都聽得煩死了。你自己要做乖兒子就做好了，反正老頭子眼裡就只有你一個兒子。呵，吵架溝通，我不過看不慣老頭子氣氣他，不行嗎？看不慣你去告狀啊。”
林染抬起手，想像以前那樣摸摸他的頭髮，林杳卻偏偏頭避讓開了，眼裡的笑銳利暗沉：“怎麼，你也想像爸爸一樣打我嗎？”
林染的手頓住，剔透溫和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他，看得人無法討厭：“阿杳……”
林杳僵冷地避開他的視線，漠然冷峻的面容無意識皺緊了眉，冷淡地抽了一口煙：“哥哥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厭。虛偽。”
他站直了身體，揹著林染的方向離去。
長街秋冬，柏油路拉長模糊，漸行漸遠。
開始長大了好像就開始牴觸擁抱，拒絕低頭和溫暖。
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世界，不想走出來。
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些不那麼正確的事，以為用稜角割傷了世界其實只是自虐一樣割傷了自己，但沒關係，至少這樣看上去會顯得酷一些，不像小時候那個只會哭泣要糖吃的小孩。
要過很久，才明白那時候的自己只是困獸之鬥，只是憤怒，無能為力，朝著空氣揮拳。
“嗬，嗬……”
空蕩蕩的房間裡，三十九歲的林杳彎著腰，用力的呼吸著，不知道因為什麼無法喘息。
面無表情，幽冷的眼神空洞。
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儲物箱裡，掉出來許許多多熟悉陌生的小玩意。
一個手工縫製的小雪人，歪歪扭扭，笑容安靜，毛線編織的辮子整整齊齊。
那是小時候他哭著堅持說自己一定是小女孩，哥哥不得已給他縫製的小娃娃。
“……如果我是女孩子，哥哥還喜歡我不？”
“……喜歡啊。”
“……爸爸一定會問，阿杳到哪裡去了，但他找不到，哼。”
“……一定會很著急的找你，所以不可以躲起來太久，找不到的話爸爸會很著急的。”
“……真的嗎？”
“……嗯。”
“……那哥哥捉迷藏，我找不到時候，也不可以躲起來太久……”
林杳怔忪地看著那個舊舊的小雪人，僵直的手伸出去，撿起來。
一隻小小的手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去。
月色下的房間，看到兩個拉著手的小孩子。
小小的林杳捂著眼睛，張開嘴開心的笑著數著數：“數完之後我就要找到你啦，哥哥要藏好。”
笑容安靜的小林染點頭，天真清澈的眼眸看著三十九歲的林杳彎彎，轉身跑出了門外。
“10、9、8、3、2、1。”故意跳過去很多數字的小林杳，捂著眼睛的手指張開，回頭從指縫裡偷看哥哥跑走的方向。
他拿開手，沒心沒肺的笑著：“啊，我要找到哥哥了。”
跪坐在地林杳站起來，小時候的林杳從他面前跑過，看了他一眼。
“等一等。”林杳茫然恍惚地站起來，跟著時光裡的記憶一起追出去。
無憂無慮的小林杳在彷彿只有他一個人的房子裡跑來跑去，有時候在林杳在前面，有時候從他身後的樓梯跑上去。
清脆開心的笑聲，叫著哥哥哥哥，輪到你來找我啦。
留下林杳獨自一人站在房子裡張望，忽然一頓，回頭看去，看到樓梯轉角處靜靜看著他的青年。
剔透的眼眸無聲幽遠，安靜地注視著他，陌生又熟悉。
林杳的瞳孔驟然一顫，是那個消失不見的惡魔。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那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只是他的幻覺？
那是他心裡的魔障，還是林染的魂魄？
青年的身影從容步上臺階消失。
林杳倉惶起身跟上，憤怒地喊著：“停下！別走！你到底是誰？”
那身影並不理會他，不遠不近的走在前面，短短的路，熟悉的房子，卻像是迷宮一樣，叫林杳追得辛苦。
那張和林染一模一樣，卻比永遠只有十九歲的林染成熟的面容，靜靜地回眸看著他，等著他跟上來。
一直到地下的儲藏室。
玩著捉迷藏的小林杳快樂地跑過呆愣的林杳身邊，輕輕推開儲藏室的門跑了進去。
他想起來，小時候玩捉迷藏，林染最喜歡藏在這裡。
林杳的手抬起來，塵封的門上插著一把鑰匙，輕輕轉動就被開啟。
林家儲藏寶物的密室，有一間放的都是畫，和那些動輒拍出幾千幾百萬甚至上億的大師作品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少年的畫。
但從二十年前開始，這裡就被鎖住了。
林杳從不來這裡，但是他知道這裡有什麼。
有很多很多林染的畫像，想象中的，十九歲之後一歲一歲長大的林染的畫像。
有些是父親寂寞時候畫的，有些是姐姐們畫的。
林家的每一個都有畫畫的喜好，除了林杳。
畫裡的少年並不總是很像，但只有眼神不會有錯。
清清淡淡，剋制而遙遠，剔透溫和。
林染並不是個愛笑的人，從小到大表情都不會很大。
像個小大人一樣，早熟，通透，細心，敏銳，看穿一切。
但任何人看到了那雙眼睛就會知道，那雙眼睛裡滿滿的溫柔和愛，被他愛著的事實，讓人安心安全，像靈魂變成一個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小孩子，在盛夏靜謐沁涼的池塘邊隨意玩耍。
他的溫柔和愛像一捧水，像空氣那樣，沒有明顯的寵溺，靜水流深，漫不見底。
這個少年只活了十九歲，之後便長長久久的活在這些回憶裡，這些畫紙上。
滿室的畫紙，滿室的林染。
有時候是沉靜思索的，和老父下棋，有時候是微笑靜聽，有時候是在讀書、寫字，有時候是在吃飯。
放在房間最明顯地方，被小心翼翼裝裱起來的畫作，是一張稚嫩的塗鴉。
就像每個人小時候都需要畫的命題圖畫：我的家。
林杳緩緩走近，矗立不動。
“……哥哥哥哥，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是爸爸，這個是媽媽，這個是姐姐……”
這張畫裡，暴君一樣的林復城是一隻表情嚴肅黑著臉的大貓，拒人於千里之外，獨自坐得很遠，卻回頭拱衛著身後的其他人。不高興又孤獨，卻彷彿隨時都需要人立刻來抱抱他給他順毛。
莊玥是一個戴著珍珠鮮花編織出帽子的鹿，看似刻板又普通，眼睛裡卻有靈動活潑的小星星。
大姐林媃是一隻美麗的綿羊，渾身每一處都流露著溫柔、優雅。
二姐是一隻火烈鳥，每一根毛都燃燒著生機，彷彿隨時都想跑出去冒險。
林杳，是一隻小小的白色的鴞，扒拉在母親的鹿角帽子上，好奇又威武地張望，好像天生什麼都不怕。
“……這個一定是阿杳，咦，哥哥呢？哥哥在哪裡？”
這張畫裡，只沒有林染自己。
“哥哥也在的，看，是畫裡的雲朵和陽光，要在每一個人身邊。還要化作獵人，跑到房子外面去巡邏，保護這裡的每一個動物。”
林杳的手指隔著玻璃仔細撫摸，似乎時常被打掃，並沒有一絲落塵。
在畫框下面的架子上，還有一本靜靜躺著的林染的作品，是他從小到大畫著的家裡人。
長大後的林染不會再畫那麼童趣的東西了，都是更為寫實的素描油畫、水彩、水粉畫。
大家都覺得，他畫人物畫的不像。
每個人覺得最不像的就是自己。
暴君一樣強勢的林復城不可能眼裡那麼孩子氣還有那麼明顯的溫柔，也不可能笑得這麼簡單。
向來規矩冷淡，像照著大家閨秀模板標準長的莊玥，才沒有這麼少女懶散的俏皮氣惱。
木訥無趣，毫無性格亮點的大姐，習慣聽從，習慣被忽視，在他的筆下，像修道院被朝聖的瑪利亞，散發著溫柔堅定的力量，叫人呆呆的想依偎在她的裙角。
風風火火叛逆自由的林妙，反而笑得溫柔又羞澀，眼神明亮鮮妍，被風吹起俏麗的衣裙，不似人間的精靈。
總是一臉不高興諷刺的林杳，在他的筆下出現的最多，各種各樣的。
被父親訓斥，眼角流著一滴淚，烏黑的眼珠子裡帶著稚嫩的好奇和不服氣，像是討糖吃被拒絕的氣鼓鼓的小動物。
少年時候，鋒利的眉毛不服輸的揚著，眼尾張揚，冷峻果敢，這神情特別像林復城。
說起來，家裡的人都說過，林杳的確是最像林復城的孩子。
林杳一張張翻著，有些畫他曾經看過，大多數並沒有。
翻到最後一頁，是一張充滿奇幻色彩的插畫。
渾身冒著黑煙的小孩子皺著眉躺在魚缸一樣的水底，眼角掛著淚，像是哭著哭著睡著了。浴缸的上口盤旋像永無出口的階梯，直插灰濛濛的天際。隔著一層玻璃的小男孩焦急地伸出手，想要把魚缸裡的小孩子拉出來，卻怎麼都無法碰觸、叫醒他。
這幅畫叫：《林染無法做到的事》。
“這就是你眼裡的我們嗎？”
沒有人是無所不能的，即便看到了問題所在，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辦到，所有問題都能解決。
他到底對林杳的心結無能為力，對人心的複雜束手無策。
林杳緩緩跪坐在地上，閉著眼睛低下頭，額頭抵在畫冊上，去嗅那隔著二十年時光的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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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墨顏料的味道已經很淡了，就像是作畫的人已經模糊了氣息，但還是叫人眼眶潮溼。
哽咽的抽泣聲輕輕響起，像個小孩子在哭。
林杳張開嘴，像小時候那樣抽泣著。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哭過了，長大後的他，只會咬緊牙關，強忍淚意，睜大眼睛讓它們被逼回去，或者毫無意義的砸落。
擦乾了，諷刺的笑著，像個惡棍一樣，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偶爾的歇斯底里的崩潰，也像是一種憤怒到極點的反擊。
這種小時候隨心所欲的委屈哭泣，再也沒有過了。
因為那時候的他，有林染，有溫柔的哥哥，會安靜的沉默的抱著他，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容納他所有的眼淚和狼狽。
但是，已經沒有了，已經早就失去了。
他早就知道，一切都是現實，他早已經失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害死了你，都是我的錯，我害死了你。”
“我好害怕，每天醒來都好害怕，害怕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為什麼我會說出那麼殘忍的話，為什麼我會那麼愚蠢？”
“你恨我吧，你討厭我吧，你殺了我吧。這些年我沒有一刻覺得輕鬆，我的手上沾著我哥哥的血，我折磨別人，也折磨我自己，如果不這麼做，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活下去。”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寧願死掉的是我，沒有人需要的林杳，求求你，把我哥哥還給我。”
無論再怎麼壓抑隱忍，終於還是再也忍不住涕泗橫流，忍不住求救。
“好疼啊，哥哥，我好疼啊，阿杳好疼……”
喑啞，扭曲，痛哭失聲，糾結在喉嚨裡，鬼一樣的嘶啞，像一頭無法發出聲音野獸，自我毀滅、自我放逐。
掐著自己喉嚨，像快要被自己的痛苦憋死了，想要把自己憋死在痛苦裡了。
是誰呢，是誰將他抱在懷裡？
“不是你的錯，只是意外。你哥哥從沒有責怪過你。他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不要原諒我，我不能接受，我受不了，我哥哥死了啊，他被我害死了……”
林杳從不懺悔，因為他不需要得到赦免和原諒。
這麼多年，所有人都問，問自己，問林杳，活得這麼沉重這麼痛苦這麼扭曲，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到底為什麼？圖什麼？
林杳自己有時候也想問，但他卻不敢問，怕一思考，這具行屍走肉就會流出潰爛發膿的汙血，再也難以支撐。
因為，那個叫林杳的人害死了他的哥哥林染。
他必須懲罰他，加倍的懲罰他，永不幸福，永不超生。
用林杳在人世的無止無休的痛苦，來祭奠他，來挽回他，來困住他，留住他。
他比任何人都不願意，大家忘記這個名字，忘記這個人來過，這個人存在過的記憶。
這就是林染締結在心裡的，龐大扭曲黑暗的果實。
它永生不滅，像個怪物一樣盤踞在林家，極力抓住它所有失去的一切。
徹徹底底的痛哭，哭到身心俱疲，好像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所有的沉重和感情都隨著眼淚流出去了，留下新生的新鮮的血肉，暴露在災後荒蕪廢墟的空氣裡。
小時候的林染伸出手，隔著時光摸著長大後遍身傷痛疲憊不堪的林杳。
清澈安靜的眼眸，看著空洞流淚的眼睛：“放過你自己吧，哥哥沒有死掉，被你喚回來了。哥哥只是有點累了，想要飄去森林外面去看看風景，偷懶玩耍睡一覺。等玩累了，就會回家。在這段時間裡，阿杳你要代替哥哥照顧好家裡的人，代替哥哥在屋子外面守衛巡邏，保護大家。”
病床上昏迷的林杳，眼皮下急劇的顫動著：“我不行，我做不到。”
林復城伸出手，生硬輕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淚痕。
“如果你哥哥的鬼魂真的在，他不單是被你的執念困在這裡，也是被我們所有人的貪婪。我們這群貪心鬼，即便小染累了，也捨不得鬆開手，就算知道他會因為我們不能投胎，一直一直受苦，也捨不得放手。”
昏暗的睡夢裡。
男孩稚嫩的聲音堅定而溫柔：“阿杳比誰做的都好。不信我們打賭，我會時不時的偷偷回來看一眼的。”
林杳閉著眼睛流出淚來，帶著哭腔的委屈撒嬌，虛弱輕聲說：“你不要騙我。”
“不會的。哥哥不是一直都在阿杳身邊嗎？以後也會。”
小小的稚嫩的小林染，一本正經，小大人一樣平靜認真的說著：“……像雲，像陽光，像藍天一樣。”
空氣裡傳來大家歡快的笑聲，遙遠的迴響在空空蕩蕩又滿滿當當的林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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