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面無表情, 神情空洞的聽著：“從前總覺得大家都只愛林染, 哥哥奪走了所有的愛。後來我發現我錯了，大家只是需要被人所愛，並不想愛任何一個人。只要是被寵愛著就好了，是誰都無所謂。”
很久以前林杳就意識到了，他永遠也得不到所要。
是林染在林杳身上回來了, 還是林杳的精神分裂, 大家其實並不在乎吧。
重要的是, 這個叫林染的人，會愛他們。
林媃沒有否認：“林家的每個人都活得冷漠自私，但再冷血的動物也是需要愛的，唯一肯愛我們的，只有你哥哥。”
就像一群冷血的吸血鬼，巴望著唯一能溫暖他們的血源。
吸血鬼對血源的需要，是愛嗎？
如果妝點著自己最好的一面在人世表演，任何人都能收穫到一兩個願意愛著自己假面的人。
可是，有多少人知道真實的我以後, 還能愛著這個連我自己都失望厭惡的自己呢？
書上說這樣的人叫家人。
對林媃和林妙而言, 沒有辦法不喜歡林染這樣的弟弟，把她們當需要呵護的小女孩一樣寵愛，溫柔呵護，也接受她們笨拙的寵愛。
接受她們真實的一切，卻永遠幫她們記得自己都忘記的美好。
“妙妙總是不會好好說話，因為沒有被寵愛過, 受到好意的時候反而會緊張得一臉高傲不屑，就連示好都不受控制的顯得尖酸刻薄起來。但是，你哥哥永遠也不會誤解她。”
他好像天生就能接收到別人行為言語裡，或明或暗的好意，認真妥帖的接受珍藏，奉為珍貴，從不覺得理所當然。儘管愛他的人那麼多，他得到的愛那麼多。
“誰會不喜歡這樣的親人呢？他能從任何平庸普通的靈魂裡，看到自己都不知道的閃光點，發自內心的讚美欣賞。快樂，幸福。那時候的林家，只要回家，輕易就可以得到這些。”
林媃微笑著，平靜地訴說著。
“那時候，我不愛你。因為，你讓人不快樂，哪怕我已經很努力給你愛了，你也不接，讓這些愛掉在地上。不只是我，妙妙也是。我們幫不了你，反而被你拖進沼澤裡。那時候的我冷漠貧瘠心裡沒有一點愛，怎麼給你？”
“你恨爸爸不肯愛你，我和妙妙都能理解，因為爸爸的冷漠疏遠，妙妙和你一樣心裡也有怨恨。可是，跟小染有什麼關係呢？不是因為小染爸爸才不愛我們。”
“小時候明明你們那麼要好，他一直最寵愛你這個弟弟。你就像是仗著他對你的好在欺負他。對你不好的明明是爸爸，你一生都在等爸爸肯關心你，卻把唯一肯對你好的哥哥……”
林媃的聲音微微不穩。
“直到小染出事，再也不會醒來，你都沒有一絲悔改，他是為了救你才出事的。我總是想，那是因為你還小，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有等到你的改變。”
林杳面無表情聽著這些指控，想起二姐林妙對他說的話：你真的很像爸爸，一樣的偏執、頑固、冷血、自私。
“不只是你，我們都像一群吸血鬼，用我們微不足道的一點東西，去從小染身上換取源源不斷超出我們給予的東西。不是小染需要我們，是我們需要他。”
“但是，不是了，後來不是了。”林媃溫柔地看著他，“不只愛小染，大家也愛著阿杳的。”
林杳的眼睫顫了一下，麻木地抬起。
“你哥哥其實是個笨蛋。你都能看出來的事，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如果愛也是一筆投資，他給我們透支了十個億，才陸陸續續得到一點回饋的利息，得到的比他給出去的少得可憐。我一直不知道，明明已經告訴過他，他對林家的人沒有任何義務，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現在，我好像明白了，想得到別人的愛，就要自己先付出更多的愛，做好血本無歸的準備。他只是，愛著我們而已。”
林媃抬起手，緩慢生疏地摸了摸林杳的頭，笑著說：“你裝成你哥哥的樣子，其實，真的不像。很容易就區分開了。但是，大家都習慣了裝傻不拆穿。”
林杳愕然地看著她。
林媃被皺紋爬上的手輕柔的摸摸他的臉，溫婉衰老的面容像媽媽一樣，寬宥：“或許，這個家裡除了你哥哥，只有你是正常的。”
“回去睡個好覺，把今夜聽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忘記吧，把對爸爸的執念忘記，也把林染忘記吧。他應該從未責怪過你。如果可以，離開林家吧。房子失去修補已經二十年了，大概快要塌了。但你可以搭建一個新的，一個不需要修補的新房子，從新開始。”
至於她，她會一直守在這個家裡，就像從前一樣。
也許，小染的靈魂還留在這裡，有一天會醒來呢。
也許，當這所房子分崩離析的時候，會再次看見她的弟弟呢。
……
林杳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出去，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沒有開燈，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他開始迷糊起來，今夜是為什麼走去媽媽房間的，是怎麼掀開了那些塵封老舊的過去和傷疤。
“出來。你出來！”虛弱的聲音。
沒有人回應他，就像那個不知何時從他身邊消失的惡魔，像是從未真實存在過一樣。
“你到底是誰？你是誰？”神經質一樣微微發著抖。
他在房間每一個角落搜尋著，想要找出那個惡魔，那個和哥哥一模一樣的惡魔。
“你恨我了？你恨我了對不對？”
“為什麼這樣對我，讓我知道這些？”
蘇靈燃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林杳喃喃自語，冷靜的發瘋。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林杳的儲愛槽畸形了，根本灌不進去任何愛意，只有徹底打碎重建。
……
在林杳的門外，除了蘇靈燃，還站著另一個人。
林杳和母親莊玥的爭吵不只是林媃注意到了，當然也包括一向晚睡的林復城。
他站在門外，聽著兒子女兒的談話。
林家好久都沒有這樣談過話了，大家好像天生就不懂怎麼和人正確的溝通說話。
在林杳從林媃房間出來的時候，林復城下意識躲避了起來，就像這麼多年，他在父親的席位上一直逃避那樣。
直到林杳房間的門關上。
他知道，至少現在知道了，門裡痛苦的兒子想要的是什麼，是他能走進去，說些安慰的話。
但林復城不知道，他能說些什麼。
他也不知道，林杳現在還是否需要。
每當這個時候，他看著林杳，就會強行把他看作是過去的自己。
假如是自己，這種時候需要什麼呢？
林復城什麼也不需要，只想回到自己安靜的書房，一個人靜靜的挨過去。
於是，他躊躇了一下，和從前很多次一樣，靜悄悄的離開了林杳的門口。
書房的咖啡沒有了，他本來出來就是為了倒咖啡的，才撞見了今晚的談話。
沒了咖啡，林復城到底六十九歲了，靠在書房的椅子上昏沉打盹起來。
燈盞照見他睡夢中也眉頭緊皺冷峻的臉，儘管染黑的頭髮和面容看上去再年輕，臉上的胡茬新長出的部分已然泛著銀白。
依稀有人為他披上了毯子，一隻手輕輕摸了摸他臉上蒼老的胡茬。
林復城睜開眼，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沒關係。
“你能等一等嗎？”
書房的門口，少年的林染端著他的咖啡壺，側臉頓了頓，回頭朝他看來。
剔透清亮的眼眸溫和，安靜徵詢地看著他。
林復城沒有動，一眨不眨看著他：“可以晚一點離開嗎？我一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我。但是我想，也許你能給我一些啟示。如果你是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門口的幻影頓了頓，向著他的方向從容走近，停在了燈光的邊緣，夢境和幻覺的邊界。
“什麼問題？是關於阿杳的嗎？”
林復城點頭，昏沉的大腦和眼眸裡，沒有往日的強勢，只是一個父親的困頓與疲憊：“我不是一個好父親，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都沒能做到讓你們滿意，我只是竭盡一切努力想要保護這個家，家裡的每一個人。”
“你做到了。”
“是的，我本來以為自己做到了。我確保來自外力的傷害遠離這個家，卻也不能讓他們的心不受傷害。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就像我一直都是一個失敗的兒子，一個失敗的哥哥。”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十九歲的林染溫和地對他說。
“我也，沒能保護你。”乾涸的眼睛即便也夢裡也刺痛著。
醒著的林復城剛愎獨斷，從不認錯，到老都強勢得令人厭憎。但在夢裡，面對這個兒子，他並不介意卸去所有盔甲。
十九歲的林染一晃眼消失了，林復城的書桌對面，寬大的椅子裡坐著一個小男孩。
天真清澈的眼眸黑白分明，像是能洗去一切的雜質。
“可是，這並不是你的錯。”
“你總是原諒我。”林復城看著他，“但這個家變成這樣，從源頭尋找一切根源，唯一能責怪的人就是我。從前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做錯了，你弟弟令我失望，我甚至不敢去看你。但今天我才知道了，原來你們都聽到了。為什麼，你從來不問我？你難道不恨我嗎？我沒有保護得了你媽媽，也沒有保護得了你。”
小男孩雙腿懸空坐在椅子上，像個小大人一樣，天真澄澈的眼眸卻比林復城虛弱的眼眸更有力量，像是父親和孩子的位置顛倒了一樣。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小時候的林染看著他，“我也並不總是原諒你的。至少在我九歲的時候，我並沒有原諒你。你不愛阿杳和姐姐們，也不愛我，逃避一切，過分冷漠。當我聽到自己不是你的兒子，感到震驚。以及，因為你表現出來的冷酷，相信了你是因為遺產才讓我成為了你的兒子。那時候，我並不原諒你。並且，對所有人都抱著償還利息的初衷，沒有任何期待，不會像阿杳那樣，因為沒有得到回報而受傷。卻因此，得到了所有人真切的愛。”
林復城看著他，虛弱的眼神沒有一絲掙扎：“在我的心裡，你從來都是我的兒子，永遠都是最好的兒子，不因為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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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靜靜地看著他：“在那以前我並不理解爸爸，這個家裡我只和阿杳親密。當我不原諒你的時候，像陌生人那樣，我開始瞭解你，瞭解家裡每一個人。”
“那我一定令人失望，並且討厭。”林復城掩著臉，看著他的眼神輕顫。
一雙幼小的手指握著他的手，輕輕擦去林復城眼角的淚。
“並不是。因為瞭解了爸爸，看見了家裡每個人心上的傷口，看見了當爸爸是個小孩子時候的樣子，所以，想要保護你們。因為跟爸爸一樣，我也犯了錯誤，每個人小的時候都會犯錯誤的，沒有辦法保護想要保護的人，沒有辦法阻止已經發生過的痛苦，因為自己的痛苦，忽視了身邊的人。這不是爸爸的錯。”
林復城下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仰頭去看他。
“我的母親，她也這樣認為。像爸爸想保護她一樣，她也想保護你，還有媽媽。”
“爸爸的錯誤，我並不總是原諒的，比如，爸爸不該讓悲劇在阿杳和姐姐們身上延續。”
“但我知道了，爸爸並不是不愛我們。因為知道被愛著，所以不介意爸爸表達的方式粗暴冰冷。知道了爸爸為什麼只能冷漠疏遠我們，所以理解爸爸的選擇和逃避。只是在想，爸爸什麼時候能痊癒呢？快一點好起來，忘掉那些過去。因為如果爸爸不好起來，阿杳怎麼辦呢？阿杳需要的是父親，不是哥哥。”
林復城握著他的手，不斷點頭，眼淚滴落，壓抑著聲音：“好起來了，已經好起來了，抱歉，讓你等這麼久。爸爸已經，已經好了，真的。真的好了。”
幼小的手指，一下一下，認真地擦著林復城的眼淚。
“是不是如果我們能早一點坦誠溝通，早一點說清楚，一切就不會……爸爸應該早一點……爸爸對不起你們……”
他不會忘記，他的兩個兒子都毀了，一個躺在醫院裡二十年，一個揹負罪惡活在分裂和扭曲之中。
“並不是爸爸的錯，爸爸的痛苦不是因為自己，家裡每個人的痛苦，都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愛著的親人的痛苦，比自己親自遭受了更難以承受，卻無能為力，為此而倍加痛苦。但是，也可以為了親人而快樂的活著，忘掉無法更改的過去，彼此都快樂的活著，雖然很難，也可以努力試試。”
林復城哽咽點頭，努力笑著：“爸爸聽你的，試試，我會的。”
伸出的手努力想要抓緊，那雙幼小的手重新變成少年的。
儘管林復城極力想要抓住挽留，少年還是開啟了房門。
像記憶中那樣，剔透溫和的眼眸微彎，對他道別。
“爸爸，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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