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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鬱金香10

徐哲眉目一緊,後退一步,沉聲道:“原少主作何這般說?你我不過初遇,我有何必要畏懼於你?”

徐哲一甩小臂,原隨雲也並未勉強,從順入流的放開五指,任徐哲與他扯開距離。

徐哲大步流星,欲要越過原隨雲離去,哪怕他不知在何處用餐,上午會面的大廳的位置,他還是記得的。

隨雲巨巨不給他領路,這無爭山莊還能連個僕人都沒有?

原隨雲面色不變,身姿一側,索性綴在了徐哲的身後。

徐哲走在前頭,喉結稍稍顫動,額角冷汗微流。

夕陽西下,暮色漸深。

兩人這才是真正的一路無話。

飯桌上,原東園大肆讚揚了徐哲此人醫術高明,小小年紀成就非凡。

徐哲斂眸:“不敢,不敢。”

徐哲大肆讚揚了原小公子長的俊,禮儀佳,身高一米四,氣場兩米八,將來必定大有成就。

原隨雲微笑:“過譽,謬讚。”

也不知道是不是徐哲的錯覺,他總覺得,一頓飯吃下來,隨雲巨巨總是暗中打量著他。

飯後,徐哲一刻不敢耽擱,直接切入正題,道:“原莊主,你看我是現在就先替原少主把把脈,還是休息一晚,明早再看?”

原東園體貼道:“徐小神醫累不累?”

徐哲了悟,道:“不累,若是原少主不介意,現在方可找個房間,我便能先替原少主看看。”

徐哲說罷,又瞅了原隨雲一眼。

……隨雲巨巨笑的真好看。

原東園又問:“徐小神醫,我可否在一旁觀看?”

徐哲頷首應可。

一行三人來到一處僻靜小屋,屋中只有一桌四椅,以及壁上掛著幾幅山水墨色圖。

原隨雲撩起衣襬,坐於木椅,手腕自然平攤在桌面之上,溫文笑道:“徐神醫,請。”

徐哲深深吸氣,以使自己思緒平靜。

閉眸睜眼間,徐哲的神色瞬時平靜冷漠下來。

他伸手觸上了原隨雲的左腕,細細感受起脈搏中的每一絲動靜,溫潤指腹時不時稍稍滑動,不錯過一絲一毫的疑點變化。

左寸侯心,關侯肝,尺侯腎……

原東園屏息凝神,看那滿目緊繃的模樣,比雙目失明的幼子還要緊張幾分。

徐哲唇線纖薄細長,一刻過後,抿起之弧度愈發深緊,他不動聲色的又換了另一只手,又分別探上原隨雲右腕的寸、關、尺三部。

右寸侯肺,關侯脾胃,尺侯命門……

至今為止,徐哲得到的所有訊息,皆為原隨雲因幼時一場重病,而雙目漸不能視,徐哲本以為,應是原隨雲體內某個部位損壞不調,壓迫到了眼部神經,但如今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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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哲眼底眸色漸深,鬆開兩指。

原隨雲面色如常,問:“徐神醫,有何不同見解?”

徐哲未答,反問道:“原少主,我可否探探你的髮絲、髮根,手觸你眼部的穴位,以及觀一觀你的舌苔?”

“徐神醫所做皆為隨雲,便是失禮,又有何不可。”原隨雲扯開纖長發帶,如墨長髮似擎天瀑布,順流而下,灑至腰間。

徐哲面色淡然,上前一步,傾身壓過原隨雲頭頂,他扯過原隨雲的一根根髮絲,感受其觸感,由髮間、發段、至髮根皆細細觀察,又小心撥開一頭墨髮,看向原隨雲的頭皮……

頭部擺弄良久,徐哲從一側清水盆處洗淨手,又觸到原隨雲的眼部。

他道:“原少主,若有感覺,無論疼痛、瘙癢、或是什麼其他不同的感受,請務必說與我聽。”

原隨雲道:“麻煩徐神醫了。”

徐哲又道:“原莊主,麻煩稍稍記錄一番。”

原東園叫下人拿來筆墨。

隨著徐哲的動作,原隨雲依次說道。

“上清明,無感。”

徐哲換了種手勢,加重力道,原隨雲仍舊道:“無感。”

“魚上,微痛。”

“攢竹,略癢。”

“絲竹空,加重力道後稍有刺痛。”

“承泣,無感。”

“四白,輕則癢,重則微微刺痛。”

“……”

“……”

“……”

這一活計最為精細,徐哲的手,以不同的手勢,不同的力道,按向不同的部位,逐一仔細檢查,這眼部的事做完了,屋外便也徹底黑了。

事畢,徐哲頓時鬆氣一口,神經一鬆,頓感眼皮沉重,不覺輕輕以手揉眼,疲憊非常。

原隨雲仍舊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道:“徐神醫,不如明日繼續?”

徐哲面色疲憊,輕輕搖頭,道:“無妨,請原少主張唇伸舌,我欲望一望你舌苔的色澤。”

原隨雲微微抬頭張唇。

徐哲…………徐哲看不清楚。

徐哲招手喚道:“原莊主,勞駕拿起燭火,稍稍靠近一些。”說罷,徐哲單手捏起原隨雲的下巴,若有所思的左右打量了一番,才如哄弄稚童般,輕聲說道,“原少主,莫要覺得姿勢不雅,請再將嘴張的稍大一些,隨我念:啊——”

原隨雲:……啊。

事畢,徐哲滿意的將手洗淨,期間,他能感到,原隨雲的目光一直凝視在他的身上,連一絲掩飾都沒有。

……不對啊,隨雲巨巨明明看不見啊,但屋中只有三人,這種注視感的方位,明顯不是原大莊主。

見徐哲拿起帕子擦淨手,原東園先一步問道:“徐小神醫,不知你……”

徐哲歉意一笑,道:“徐哲心中已有所慮,但還不敢斷定,請允我回屋,將先前醫者所記筆錄全部一閱,最遲明日下午,便將所知所得全部告訴莊主與少主,可否?”

原隨雲道:“當然可以,我帶徐神醫回屋可好?”

……不好!

徐哲驚訝道:“怎需原少主親自帶路,我……”

徐哲沒推辭完。

蓋因隨雲巨巨發話了。

原隨雲對其父笑道:“父親,徐神醫不過虛長我幾歲,相處片刻,隨雲自感與徐神醫頗有緣分,天色已晚,父親還請回屋歇息,隨雲定會將徐神醫安然送回屋內,再赴榻安眠。”

原東園摸須大笑,允了。

徐哲:……沒人問過我的意見嗎。

踏出內屋,果見天色深沉,明月高懸。

原隨雲在前,徐哲在後,兩人一路無話,直至靠近亭池之時,蟲蛙鳴叫之聲霍然愈響。

走至亭欄正中時,原隨雲的腳步停了。

徐哲及時駐足不動。

徐哲心道:隨雲巨巨這是又要繼續晚飯前的話題?

——你怕不怕我?

但是原隨雲沒有。

夜風冰冷,颯颯奏起。

原隨雲站於立柱一側,微微仰首。

月光皎潔,傾灑一地,映襯著原隨雲尚未長開的側臉,恍惚間,竟有一種仙童下凡的神聖高潔。

此人沉默片刻,微微一嘆,輕聲道:“徐神醫,依你所見,我這雙眼睛,可否能治?”

其聲調平靜,悲哀無奈之意不言而溢。

……不見光明。

徐哲沉默良久,拱手道:“如今尚不好說,請原少主允我先行拜讀完前醫所記之物,再做答覆。”

原隨雲轉身走至徐哲身前,拉起徐哲的手。

徐哲指尖一顫。

原隨雲面色溫文,展顏一笑,道:“徐神醫無需擔憂,也無需安慰於我,徐神醫比隨雲年長幾歲,隨雲稱你一聲徐兄可好?”

原隨雲表現的如此溫和,親近交好之意不言而喻,徐哲心下反而更添不安猶豫。

可原隨雲如今不過九歲,九歲的時候,他在幹什麼?

………逃課玩泥巴。

不不不,咱不能把自己的作為和隨雲巨巨比。

將自己固有的見解,直接套在原隨雲身上,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如今的進展與徐哲所想的大有不同,最最沒料到的,便是原隨雲對他親近有加的態度。

徐哲迅速改變了他的計劃。

原隨雲的兩隻手,上下包住了徐哲的右手,徐哲便手腕一轉,以左手又覆上原隨雲的手背。

明知原隨雲是看不到他的,徐哲卻輕眨雙眼,眸中徒有一片敬佩堅定之意,無一絲憐憫同情。

他拍拍原隨雲稚嫩的小手,道:“原少主若是覺得徐神醫不夠親近,直接叫我徐哲或者阿哲都好………以及……”

徐哲欲言又止。

原隨雲適時的“恩”了一聲。

徐哲滿面羞愧,道:“今日原少主帶領徐哲與莊主一起共食晚飯之時,問徐哲,我是不是怕你,那時我的所作所為……實在多有失禮。”

原隨雲領著徐哲,坐至一側憑欄,搖頭道:“無妨,只是自從雙眼不能視物起,我便對他人的情緒極其敏感……”他的面色有些黯然,回憶道,“讚譽之言多不勝數,其後卻皆跟著一句:可惜他看不到了,可惜那是個瞎子,可惜無爭山莊多半要隕落不起,可惜…………我見多了人們的憐憫、同情、可惜,倒是這懼怕之意——”

銀光之下,無光雙眸更顯黝黑,那漆黑眼眸定定鎖住徐哲的雙眼,原隨雲輕輕笑道:“——這懼怕之意,我還是頭次感到,不覺心生好奇,說來也是隨雲的動作太過隨意,倒是要對徐神醫——徐哲你道歉才是。”

說罷,又繼而笑道:“徐哲你直接喚我少主或是隨雲皆好,那你倒是說說,你是為何怕我?”

徐哲遲疑了好久,才搖頭道:“少主,我並非怕你,而是敬你。”

原隨雲微一挑眉:“哦?”

徐哲認真道:“我只是覺得,你真的非常的了不起…………若不是我早知你雙目失明,肯定料不到你是個瞎子,就是覺得你未免太厲害了,又如此年幼,不禁思及師父告知我的多智近妖,才對你略感敬畏。”徐哲笑顏微展,重複道,“是敬畏,不是畏懼,你說你對他人的情緒敏感,這敏感倒是真的,但這情緒究竟為何,你可就說不準了!”

原隨雲心下一顫,又一沉。

是敬畏,而不是畏懼……

原隨雲起身,道:“徐哲,天色已晚,我先行送你回房,醫治一事不急於一時,我雙眼模糊已有六年,失明已有三年,哪怕欲要重見光明,也不急於這一時一刻。今晚還請好做休息,明日清晨早起,精神飽滿,再去讀先醫所載,不是更有成效?”

徐哲微微一笑,不語。

原隨雲領著徐哲回屋,請辭。

徐哲叫住原隨雲,道:“少主。”

原隨雲轉身,其面容精緻俊秀,嘴角笑意清淺,若說這人將來是個蝙蝠惡魔,又有誰能相信?

徐哲真摯道:“徐哲不打誑語,不敢保證定能醫好少主眼疾,但無論徐哲能做多少,今後又有多少大夫能做多少——”

“原少主,哪怕你一輩子不見光明,你也已經比世間的太多人都來的出色驚豔。”

原隨雲愕然。

稍後,他面上的柔意漸變,終化為一抹淡淡笑意。

他輕笑:“阿哲,好夢。”

說罷,轉身離去。

徐哲注視著原隨雲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徹底看不到了,才進屋閉門。

他並未睡,而是點開燭燈,又坐在桌側。

接著下午時的進度,他繼續看起了之前的大夫的醫治記錄。

徐哲叫了一下系統:系統,你出來,友情贊助一下,小時候的隨雲巨巨就是這個性子?

系統裝死。

徐哲又叫了幾聲。

系統繼續裝死。

徐哲不叫了。

來到無爭山莊第一日,記錄重點有二。

第一:九歲的隨雲巨巨,似乎並不是純黑色的。

第二:原隨雲的眼睛……

徐哲放下書卷,疲勞眨眨雙眼,心中微沉。

——原隨雲的眼睛,並非重病所致,極有可能是長期下毒所致。

“唉……”

徐哲重重一嘆。

對原隨雲這種人,我們萬萬倉促不得,只能慢慢細水長流。

原隨雲屋內。

原隨雲雙眸閉起,手中把玩一袖珍瓷杯,面上無一絲表情,平淡冷漠。

良久,他喚道:“丁楓。”

一個黑影自牆角閃出,他的臉上並未戴黑布以做遮掩,不過少年形體,玉質金相,看那樣貌,不過比原隨雲稍長幾歲,卻尚且不及徐哲年長。

原隨雲淡淡道:“丁楓,去查一下這位徐神醫,將有關他的事蹟全部整合給我。”

丁楓道:“是,公子。”說罷,便又隱去了蹤跡。

丁楓走後,原隨雲又靜坐了片刻。

突然,他在唇邊呢喃了一聲。

“徐哲……”

與此同時,他手中的瓷杯碎了,但原隨雲的手心卻仍舊白皙滑嫩,無一絲傷痕血跡。

他雙眸無光,黑不見底,原隨雲拍拍手中殘留粉末,渣燼自手心飄落。

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原隨雲彎彎唇角,輕笑無聲,心想——

自墜海再醒之後,便又回到他六歲之時。

這時,他的雙眼已經徹底看不到了。

三年以來,一切如常,與記憶中的種種絲毫不差,直到今日——

【我只是覺得你非常了不起而已。】

“徐神醫……”原隨雲輕聲重複一遍,想,無論這人是誰,有何目的,為何會多出這個變數,這個前世從未聽聞的大夫,是否當真能治好他這雙瞎了一輩子的眼睛——

徐神醫,我們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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