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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96

小樽急救中心的手術臺上,一直平靜地陷入昏迷中的患者,呼吸突然變得急促。

也許是麻醉的藥效不足,他拼命掙扎著想要蜷起身體,力氣之大,讓護士不得不全力按住他的四肢。

即使如此,混亂中他仍然昂著頭,噴出了一口堵在咽喉中的鮮血。

鮮血濺在他口鼻上蓋著的透明面罩上,也濺上了半張開的眼瞼。

麻醉師重新開啟了麻醉氣霧的閥門,隨著藥劑產生效果,他才漸漸重新平靜下來,合上了雙目。

蘇季的夢,在看到他離開皇宮後就結束了。

他的夢境卻仍在繼續,好像永遠也走不出去的迷宮一樣,他還困在這些幻境裡,找不到出口。

接下來,他看著自己步履蹣跚地走回住處。

他的步伐非常地慢,好像身體在那陣劇烈的疼痛後,就變得更加沉重起來,手腳漸漸不受控制,卻仍舊根據本能在行動。

他走過了許多人,冷漠的宮人,目不斜視的侍衛……走回了他那間位於皇宮角落裡的小房子。

他原來是住在皇宮裡的,只是憑他的眼光,也能看出住在那間小屋子裡的人,身份一定很卑微。

因為在滿是金碧輝煌建築的皇宮中,那樣低矮狹窄的房屋並不多見,也許應該是給僕從居住的。

他想了一下,想起來女皇在諷刺他時,說過他是“七品中書舍人”,他並不知道這個職位的確切含義。

但就算是歷史常識,也告訴他“七品”在中國古代,特別是在首都和皇宮裡,的確是很卑微的職位。

至於他為什麼會以臣子的身份,住在本應是皇帝一家居住的皇宮裡,他不知道,也沒有辦法去深想。

只能當做,這是夢中離譜的設定。

他退開房門,旁邊居然走來一個下巴尖尖的瘦小孩子,他實在是很瘦,穿著暗色的僕從的衣物,看樣子也沒有超過十八歲,說話聲音尖細。

瘦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只看了一圈,居然就有些眼圈發紅:“墨大人您……陛下沒有再苛待您吧?”

他下意識覺得這個大孩子對他是含著善意的,就對他微笑著說:“並無,陛下準了我辭官。”

瘦小孩子聽完,卻眼中含了熱淚,看著他說:“墨大人,小順往後不能陪在您身邊了,您保重。”

他對於這種稱呼自己名字的叫法有些不適應,不過還是對小順笑著說:“你也保重。”

他說著,胸腹之間湧起的寒意卻更加強烈,眼前的景物也疏忽變得黑暗。

等回過神來,他發現時小順扶住了自己。

身為一個身高超過小順半個多頭的成年人,卻讓這個瘦小的孩子扶著自己,他頓時有些歉然,就努力對他微笑:“多謝。”

小順看了他的樣子,卻側過頭去悄悄用袖口擦眼角,看那樣子,應該是哭過了。

他對於這種多愁善感的男孩子是很無奈的,只能接著安慰他:“小順,我真的沒事。”

結果卻越安慰,那孩子的眼淚就掉的越兇,他沒有辦法,只能閉口。

他已然辭官,宮裡不能再久留了,不管小順有多難過,還是忍著分別的悲傷,替他收拾了行李。

他聽小順嘮叨了幾句,於是漸漸理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原來小順是宮裡指派給他的奴僕。

中國古代宮廷中的男奴,他知道都要經過很殘忍的閹割手術。所以小順才會這樣瘦弱,並且帶著沒有變聲的尖細嗓音。

他很同情這個被剝奪了人身自由和身體尊嚴的孩子,可他已經不允許留在這裡了。

他被兩個宮廷侍衛押送,帶著一隻單薄的行李,走出了宮門。

他已經料到自己會沒有多少財產,可沒想到竟會如此之少,除了脫下的官服外,他只有一件可以充作外衣的黑袍。

包裹中的錢財也很少,一些散碎的銀塊和銅幣,就是他所有的資產。

然而他還是稍稍打算了一下,用大部分銀塊買了一匹瘦馬,就踏上了路程。

他一定無家可歸,也沒有什麼親人,因為夢中的他並不著急要去什麼地方,也沒有見任何人,而是順著古代蒼涼綿長,滿是塵土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他大概是走了很多天,又或者是只走了幾天。

因為他的身體狀況,在迅速地衰敗下去,逐漸模糊的意識,讓他失去了計算時間的能力。

他一直在間歇地吐血,開始是每次胸腹都要被寒意充斥,劇痛上很久,才會吐上一兩口顏色發暗的血。

後來情況越發嚴重,劇痛更加頻繁,他吐出的血更多,顏色也更加暗沉,看上去,簡直不像是活人身體裡流淌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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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經常會借宿在破敗的路邊旅店,有時他早上醒來,會發現唇邊的布料上,有大片乾涸或者半乾的血跡,而他自己卻不知道,這些血是什麼時候湧出來的。

這樣他花費了更多的錢去彌補店家的損失,他日益灰暗下去的臉色,也讓一些旅店不敢再收留他。

他已經有些厭倦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夢境,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漸漸開始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是一個接受了多年精心訓練和學習,並在都市中平靜生活過幾年的現代人。

還是一個貧窮的古代官吏,可悲地深愛著自己的君主,卻即將要在劇毒的侵蝕下死去。

他露宿在城鎮邊緣的廢棄房屋中,也露宿在水草豐美的野外。

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後者,雖然他知道徹底的露宿,會加速他的死亡。

不過他喜歡把身體放在厚厚的草甸之間,像被大地擁抱著入眠,清晨醒來時,會有清澈的陽光和悅耳的鳥鳴,提醒他還活著。

他最終走到了一片猶如仙境般的地方,瀑布從高高的山岩上流下。

森林植被茂密,水草豐美,清脆的鳥鳴不斷在樹梢和雲端響起,空氣中有撲鼻的花香。

他想這一定就是他最後停留的地方,可他也不再有力氣走出一步,於是他就放開了瘦馬的韁繩,躺在草地之間。

瀑布上有水流濺在他的臉上,一定是他體溫太低的緣故,他竟然覺得那些水是溫暖的,柔和無比,讓他更想沉睡。

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比如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比如他究竟是誰。

但他實在太累了,他開始覺得,自己就在這裡消失,也並沒有什麼。

和這個可悲的古代男人一起,停留在這裡,被掩埋在時間的滾滾黃沙中,也沒有什麼不好。

就在他的意識將要遠去,他聽到了悲痛卻又急切的呼喊,有人擁抱了他的身體,人體的溫度包裹了他冰冷的軀體。

他下意識地覺得,這一定是他的小月,只有他的小月才會因為他的離去而這樣悲傷。

但抱著他的那個女子卻悲切地喊:“寧熙!”

他努力抬起一點眼瞼,昏黑模糊的視線正中,卻是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她挽著髮髻,眉心有梅花形狀的硃砂,是那個冷酷的女皇。

他不免想,那個自負驕傲的女皇帝,怎麼可能親自來到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來尋找這樣一個她親手趕走,正處在窮途末路的男人。

這一切或許是那個可憐古代男人的幻想吧,在臨死之前的幻覺。

夢中的那個他,顯然和他是一樣的想法,他用力地看了她一陣,就微笑起來,抬起手試圖去觸控她的臉頰。

他低聲開口,那嘶啞微弱的聲音已經蓋不過瀑布的水響,他叫她:“月兒……”

女皇努力地抱緊他的身體,想要把自己的體溫分給他一些,但早就冷徹的軀體,卻再也不能回應她的期待。

她呼喚他的名字,哭泣的像一個小女孩,全然沒有朝堂上那氣勢凌人的樣子。

她和蘇季長著同一張面孔,那個男人對她的暱稱也是“月兒”,所以他無法把她和蘇季完全分開來看。

她這樣哭著,他也覺得痛苦,想要敞開懷抱去容納她的悲傷。

只是他已經是將死之身,所有的事情都太晚了,不再有彌補的機會。

他的目光裡漸漸盛滿哀傷和眷戀,他竭盡全力去說出想要說的話:“月兒……人世百年,及時行樂,莫待無花……”

他知道他還有三個字沒有說完,他最後想告訴她的,是不要為已經逝去的東西哀傷。

可他突然再沒有一絲氣力,未盡的話語隨著他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息,消散在空中。

他應該是已經死去了,呼吸停止,心臟也不再跳動,他的視野變成了純然的黑暗,所有的感知也都被剝奪。

這就是他的終點,這麼可悲,又這麼冰冷。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再看清她的臉,也沒有來得及給她一個親吻和擁抱。

他想做的事情還有太多,把她推給其他男人,他會發瘋。讓她再次哭泣哀慟,那是他嚴重的失職。

……

他終於想起來,在他陷入這個冗長的夢境之前,他記得的最後畫面。

那是她跪坐在他身前,握著他的手對他說:“遠寧,不要再離開我。”

她臉上還帶著淚痕,可她的目光,卻是那樣堅定明亮,讓他只看一眼,就不忍再離開。

十幾個小時的手術終於結束了,近乎虛脫的主刀醫師退開病房的門,走了出去。

他是整個北海道地區最好的外科醫師,但這一次的手術,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也並不平凡。

他對著一直守在手術室外,不曾離開過半步的病人家屬笑了笑,他說的是日語,不過馬上有陪在病人家屬身邊的警員翻譯了過去。

他說的是:“他的心跳曾經停止過幾十秒……不過手術已經完成了,他活了下來。”

蘇季低下頭笑了,淚水滑過她的臉龐,落在她的衣服還有地板上,不過她不在乎,不在乎有這麼多人看到她又笑又哭的樣子。

她輕聲說:“我知道的,他會回來,他答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