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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如兄如長

青衣少年站在苦林邊緣處, 像一道無聲的影子。

陰影下照他一張清秀的面容。

這少年身後還揹著一個男人, 那男人低斂著眉目看不清楚,只見微曦下一頭雪白長髮。

雖然揹著一個成年男人, 但是他看起來很輕巧, 他往東極天淵的方向看了一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過十丈遠的地方,這邊還是焦林枯土, 那邊已經覆蓋了一層厚重的冰雪, 中間和刀鋒割過似的涇渭分明,雪白與汙黑分徹, 望一眼只覺神蹟。

這青衣少年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看著稚嫩得很, 竟然在這個鬼魅橫行的地方這麼肆意來去。

也就是說, 再過十丈遠的地方,就是那個所謂的雪山不老生的地盤。

不, 不止雪山不老生, 宦青眨了眨眼睛,微微垂下,似是在聽著什麼。

宦青屏息遙遙地望了一眼過去,眼見雪地之邊有一道曇紫長影, 琴聲悠靈, 附和在這雪色裡——文殊春秋也在。

宦青不怎麼認識文殊春秋,但是天榜是他們家定出來的玩意兒,十大傳說啊。

遠處的東極天淵忽地低吼了起來, 地面一顫,宦青挑眉,遠處的光微微亮了,天色已經要起來了。

難不成東極天淵真的要塌了,宦青對這鬼地方一無所知,只知道是個很嚇唬小孩的地方,以及……一個不太想回憶的地方。

按照相易說的,時間應該快到了,他琢磨從雪山不老生的眼皮子底下鑽進去好像有些難。

咦,等一下。

他挑起一眉,忽地發現十丈外的雪忽然下得更大了,那琴聲遙遙傳來,挑起了一抹雪白色的殺機。

他們倆打起來了,宦青看了一會兒得出結論,非常好。

大雪下得如泣如訴。

雪山不老生雙掌傾滿了雪,他身形不過一個稚童,他有漫天的雪域,並不會自己親自上手。

數十個雪白的冰影在雪中堆砌起來,沒有眉目。

文殊春秋的十指纖長,骨節分明,輕巧地撥動過手上華琴。

兩個身影遙遙相望,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宦青不在乎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這是個好時候,正要往前兩步,背上忽然動了動,宦青側過臉去,有些意外又有些踏實下來。

“你醒了?”

男人睜開眼睛,似是恍若隔世,“嗯……”

宦青忽然覺得他的精神不太好,更意外了,“怎麼樣了,你的計劃還算順利嗎?”

相大爺之前大言不慚地說東極天淵自己會塌,但是他有本事讓自己的骨頭出東極天淵回到人世間,到時候只要宦青去到一條裂縫裡拿了就好。

原本他還有些不信,不過眼下看來,宦青嘆了口氣,相易這玩意兒是真的深不可測,東極天淵現在一直晃晃蕩蕩,看起來他說的真的不錯。

相易沉默了一會,忽地又找回了力氣,“那道裂縫,東極天淵下面有條裂縫,我的骨頭在那兒。”

宦青點了點頭,他揹著男人正要動,相易忽然搖了搖頭,“放我下來。”

宦青一愣,忽地蹙眉道,“你要自己下去拿不成……你又要催動血咒?”

相易不置可否。

他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額間沉寂下去許久的血咒又亮了幾分。

宦青看了頭疼,“你是真不要命了,七骨三筋既然已經回到人世,我替你拿回來不就好了,我總不至於沒這個本事。”

相易沉默了搖了搖頭,“不一樣。”

宦青被噎了一下,不曉得這個人在發什麼瘋。

眼看著這人額頭的紅印越來越亮,宦青蹙眉,一言不發。

血咒以他的精血為引,用一次命少一次,真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麼?

相易勉強站了起來,他生得高,宦青只能仰視著他,“你下次別……”

“宦青,”相易忽然道,“多謝你。”

宦青有點懵遭,清秀的面容上跟雷劈似的凝滯了一下,畢竟和這王八蛋鬥了八百十年的嘴第一次見這人這麼有禮貌,一時有些發愣,吶吶道,“用不著,我不過也只是……”

相易道,“這件事以後,你用不著幫我了,做你的事去吧。”

宦青有點傻眼,“你……”

相易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欠我一個情才幫我,你欠我的那條命,已經還夠了。”

宦青望著他的眉眼,一時看怔了,轉過眼睛,這人真認真起來眉眼實在是太動人了,看得他心裡發慌,“也不全是,畢竟……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你是人是魔,你也曉得,我這人是不在乎的。”

他頓了頓,眉目垂下,“再說,我沒什麼好做的,我身上這病你也知道……我離了男人會死,我差不多就是個廢人。”

相易點了點頭,低頭咳了一聲。

天光亮了起來,宦青又一抬頭,猛然看見男人眼中一縷血紅,終於覺得大不對勁兒了,“你……你怎麼了,你怎麼突然?”

相易抬頭看著他,他的眸中血紅,映襯著他攝人的眉眼。

饒是宦青也被那股子戾氣嚇退了一步,這股戾氣和他的容貌一樣來勢洶洶,帶著無形的殺意,宦青覺得自己恍惚間彷彿見到了一百年前的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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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相易是怎麼入魔的他並不知道,但是……總覺得應當和現在差不離。

相易直直地看著他,“我……我在裂縫裡……”

宦青明白那問題出在裂縫那兒,心裡不由得奇怪了起來,“那裂縫裡到底怎麼了?”

相易望了他一眼,回憶起方才他在那昏暗裂縫中的時候,那個時候步月齡還在他七骨化身邊沉默著,外面的雷光一照,他一抬眼就看見了一件帶血的破碎長衫,堆滿了灰。

那一瞬間他懵了,他完全沒想過……

“我在那裂縫……摸到了珩圖的衣服。”

宦青身子一僵,總算懂了這人為什麼忽然瘋了。

“你……珩圖的衣服怎麼會在那裡,珩圖當年被逼殉淵,最後恰巧是死在了那裡?”

相易垂下頭,沒回答他,宦青第一次見他這麼痛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步月齡……”

莫名其妙又扯上這個孩子,宦青見他是真有些壞了,說話跟擠牙膏似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接著問道,“那小孩怎麼了?”

提起這個孩子,相易沉默了一會兒,“他也在裡面。”

宦青還是不懂,“他怎麼會在裡面,他也在裡面又怎麼了,難不成他也死了?不對,你們的雙生令還沒解吧,他應該沒死——”

相易忽然抬頭直直看著宦青,“他對我說……他為我死了也甘願。”

宦青一怔,忽地見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從相易眼眶邊嘩啦落下來。

這人生得太好看,冷溶溶的,縱然眉眼無情的時候都這麼動人,宦青對相易沒別的心思,但是不得不說,那玩意兒從相易眼眶裡落下來的時候,是個人看得心都得跟著碎。

“他不知道,”相易看著宦青,那雙眼睛紅得快滴下血來了,他看著宦青,像是透過宦青在看什麼人,“他不知道的,我對珩圖,我……我也說過這句話的啊。”

“他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攥著珩圖的衣服。”

宦青僵住了,來龍去脈依稀能明白一點了。

相易聲音抖了起來,連同他的身體,“可我沒護住珩圖……我沒做到。”

“相易,”宦青怔怔地看著他,“相易,你別哭。”

相易撐住宦青的肩膀,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如果我說,我殺了步月齡,珩圖就能回來的話……我該怎麼抉擇,我真的想不好。”

“我對不起那孩子,可我更對不起珩圖啊。”

相易抬起頭,怔怔望向天光。

“我從來不敢回想他,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敢念出來,我怎麼對得起他……他當年說希望我走正道,好,山石無懼,天下無畏,我就要走正道,我不僅走,我還要當正道第一人,我為了他死都願意,可是最後偏偏是我害他死的,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死。”

“他這人……婆婆媽媽的,只會彈彈琴寫寫字,如果不是我,他還好好地待在深深深裡……他一個彈琴作畫的人,當年在鹿翡我就害了他,如果不是我,他用不著當年被瀟瀟葉弄瞎了眼睛,後來他一身的毛病,全是為了護我。”

“可是他從來沒怨過我,他當年一句護我周全,就真的是拿命護我周全……更用不著後來血肉盡竭,屍骨無存地去殉淵。”

“後來我終於,”相易垂著眼睛,眼淚噼裡啪啦順著他臉頰落下來,他那麼一張臉,哭得怪傻兮兮的,“我終於走上白玉京,我對他說,以後換我護他餘生喜樂無憂,我……我做他的眼睛。”

“原來他最後死在了那種地方,他怎麼可以死在那種地方,那地方配不上他,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死在了哪裡,他一個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我,我竟然,才知道——”

宦青看他瘦削的身形一彎腰,忽的重重地吐了口黑血出來。

“相易,”宦青忍不住拉著他,“相易!”

“我一直繞不過去,在三千恕裡,我一直沒繞過去,那一百年裡,”他低下身子來,“為什麼當年死的是珩圖……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宦青聲音一抖,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只能低低道,“相易,相易——”

相易抬起頭看著宦青,“太傻了,可是沒辦法……我其實,本來也不是個聰明人。”

“八百年,”相易道,“八百年,書裡書外,有些事我分不清楚,我只是……我也會恨啊。”

宦青沒聽懂中間那句,只長長地嘆了口氣,珩圖於相易,如兄如長如父,師恩似海。

一聲珩圖,萬般遺恨便湧上心頭。

“我不敢去想,”相易看著宦青,“我怎麼敢去想,珩圖的一生都是被我毀了。”

宦青道,“不……沒有的事,珩圖沒有怪過你。”

相易臉頰都是淚光,那沾了露水的眉目,就這麼忽地衝宦青笑了一下。

“所以我,過不去。”

宦青正發愣呢,相易忽地轉過身。

他一身白衣潔淨不染,額角的血咒赤紅得快燒起來了。

“不過無所謂,”相易望向遠處的十里雪地,“摸到那衣服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是誰了,是誰逼的珩圖,誰騙的謝閬風,他壓根就不是想要讓我修狗屁的無情道,他只是知道珩圖對我多重要——”

“他就是要毀了我。”

“他成功了。”

這世上恨我的人不少,雪山不老生其實算一個。

“——相易!”

宦青在喊他,他聽不清楚,他的腦海裡嗡嗡地想。

他踏上雪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血在他的身體裡湧動,刻成虛的七骨三筋,他的靈力重新流向四肢百骸,他從前也其實沒那麼拼命,總要吊著自己一條命的,就連在白玉京那場,到底還是留了一線生機。

他手中一亮,一柄長劍似一道月色波痕。

宦青失神地望去。

好多年不見了……他的劍。

“雪山——不老生!”

宦青在他身後看著,白衣的男人踏入那潔白的冰域,身後一片片的雪花凋零。

雪山不老生和文書春秋鬧翻了臉,東極天淵塌了,他想要裡面的東西,還有相折棠的骨頭……可是文殊春秋也想要骨頭,呵,哪有這麼好的事,他在這兒守了這麼久,這人還想坐收漁翁之利不成?

可驟然,他氣息一凝,一聲震徹雲霄的聲響。

他回眸望去。

雪中一點赤紅。

一截形銷骨立的身影,一張顛倒眾生的面容。

相易摸著自己的劍柄,對它喃喃道,“好久不見。”

相折棠入主東魔境三年,沒半點動靜,再加之七骨三筋被剝,雪山不老生不曾想在這裡竟然遇見了他。

文殊春秋也怔住了,怎麼也沒想到相折棠在這個時候忽然氣勢洶洶地一個人來了。

相易的眼裡只有雪山不老生,他冷冷地注視著那個孩子,眉目冰雪,看似天真,卻毒辣得很。

雪山不老生後退了三步,遲疑得差點以為自己出了幻覺,“相折棠?”

相易看向他,他嘴角的血都沒擦乾淨呢,染開他的嘴唇。

“是,我來找你了。”

雪山不老生冷靜了一下,笑了,“哦,你七骨三筋都沒了,還敢來找我?”

相易看著他,“你號稱閉關了三百年,可為什麼珩圖的衣服上,會有一層千年不化的雪。”

雪山不老生望著他,不動聲色地“咦”了一聲,“你在說什麼?”

奇怪,他守在這裡這麼久,相折棠不可能下去過啊……

“是你騙了謝閬風,”相易看著他,“珩圖被逼殉淵前的那段日子謝閬風總是都在我耳根邊提你,你騙了他,東魔境之劫是真的,有一個人修無情道解難也是真的,但是那個應該修無情道的人……不是我。”

相易想了想,“你為什麼恨我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剛才想通了……當年在仙樓,你想要第一,可是第一我拿了,這麼多年來,第一都是我。”

“而且,”相易看著他,“你早就入魔了啊,能拖下水一個是一個,不是嗎。”

文殊春秋一愣,看向雪山不老生,又看向相易,沒太搞明白。

他來這裡,不過是為了相折棠的骨頭,沒想到直接撞上了本尊。

“啊,看來這一百年間諸多事我竟然都不清楚,折棠,你先告訴我你入魔一事吧,我實在痛心,你若一心入東魔境,七骨三筋我不會讓你拿到手的。”

相易連一眼都沒空瞥這傻逼,“走開。”

文殊春秋,“……”

相易看著雪山不老生,“認麼。”

雪山不老生望著他,稚嫩的眉眼忽的展開了。

“你當年入魔的時候,我就站在你那個位置看著你,你被挖七骨三筋的樣子,的確當的上一聲天下第一美人。”

相易的笑容斂了下來,雪落在他瘦削的肩頭。

他從前不敢回憶珩圖,一次也沒敢過。

現在往事一幕幕竄了出來,跟過片似的。

——“喂,那個被打的小孩,你……還好嗎?”

——“好得很,走開,沒見過小爺我這麼英俊瀟灑的男人嗎?”

——“呵,你這小孩真有意思。”

——“你會不會講話?誰是小孩,相大爺我今朝十七歲,這叫小孩的年紀?哈,這叫踏足風流,倜儻無雙的年紀,你多大啊這口氣這麼狂?”

——“我今年一百三十二歲。”

——“哦,打擾了。”

——“喂,小孩,怎麼又是你,你怎麼又被打得這麼慘。”

——“我哪裡慘?我厲害得很,幹什麼,看不起我?來啊,咱倆也幹一架啊。”

——“那些人怎麼老欺負你?”

——“看老子長得比他們英俊比他們瀟灑就嫉恨我,這不是很正常。”

——“你這相貌太惹人了,你願不願意……入深深深呢?”

——“哈,什麼玩意兒?”

——“哎,庭院深深深幾許,淚眼問花花不語——以後,我護你周全罷。”

——“誰稀罕你護我周全,我過得瀟灑好得很的,頂天立地的男人,用得著你保護?當然,如果你求我的話我也不是不行……誒誒誒你等等我啊。”

——“你叫什麼名字?”

——“……相易,我叫相易,安危相易、禍福相生那個相易,別問我啊,你自己呢。”

——“珩圖,玉珩的珩,圖畫的圖。”

——“相易,畫如一點意,劍如一點生,你好好練,不要總是拿毛筆逗狗玩。”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珩圖……珩圖!”

——“我沒事。”

——“師父,以後,我做你的眼睛。”

——“……好。你別哭了,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