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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一眼一命

在北山之巔, 那遙遠的雪國, 是沒有這樣的劍的。

快絕,厲絕, 鋒斬一切白雪。

雪山不老生猛然抬起頭, 雪白的瞳望向對面提劍的男人。

相折棠望著他, 劍揚出了一側,所到之處, 雪花盡碎如瀾, 單單只憑了那股意,殺機四起。

相折棠這個名字, 響徹這個世道太久了。

有時候他也記不清楚,折斷他的時候……到底是快意, 還是憾意?

雪山不老生低下頭看他, 他身如飛鳥,向後倒退了三步, 手中一抬, 白雪大幕乍起,如一道雪瀑呲地襲來,隔在兩人之間。

鋪天蓋地的姿態,透徹皚皚不絕的力。

男人渾身沐在雪裡, 斂起一雙眸子透過朦朧的雪色。

那些雪刃離他很近, 汗毛數釐,他卻渾然不覺。

猛然瞥過去一眼,漫天糾纏著他的雪刀竟然兀然停了。

雪山不老生心裡惴惴然, 跳得特別起勁,跳得他被冰雪覆蓋了百年的血脈都熱了起來。

他望著這個人,這張臉。

明明這個人七骨三筋都不在,卻還是驚起他一身的雞皮疙瘩,如刀鋒割開汗毛聳立。

他和從前到底是有些不一樣了。

這不再是當年那個風流的劍聖了,那個時候的相折棠,意氣風發,眾星拱月,一笑琉璃燈都跟著噼裡啪啦地碎開。

他這人和其他十大傳說相比,算是不怎麼兇的了,平日裡多半是笑著。

現在卻化成了凜冽的鬼,絕戾……又絕豔!

真美啊。

雪山不老生低聲笑了兩聲,兀然抬起稚嫩的面容。

“來,相折棠——”

雪花飛濺!

文殊春秋不動聲色地退後了兩步,離開兩人的戰圈,翻手一側,拿出了他的星辰盤,替其中一人卜了一卦。

但相易的劍看也似沒有看到他。

文殊春秋百年沒有見他了,忍不住凝下神注視著這個男人。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

囂張肆意,動人神魂。

他站在你面前的時候,一眼震撼過來的定然是他的容貌。

看他一眼,如破千山深處的月,抖開百里鯉池的蓮,在一片漆黑中兀然明亮出來,那種突兀的乍然挑破的燈光,驚心動魄得與他的劍相似,一眼就能勾出百種迷離味道,還帶通感的。

好似一團絲在你心底下撓似的。

但其實,他最要命的不止是這張臉……文殊春秋手握星盤,正打算計算這兩個人真鬧個不死不休的成敗,恍惚間卻想起多年前他問他的兄長時的對白。

“為什麼這個相折棠,當年您只看了他一眼,就把他寫上了天榜美人卷榜首?弄得我也好想去會會他。”

他的兄長彼時正在排其餘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榜,長明燈下,只懶洋洋地回他一句。

“那你便去會他吧,你會了,就曉得了。”

哈,別說旁人不曉得,那時候相折棠還未以劍出名,直接拿下了天榜第一美人的名頭,他們文殊一脈的都不太明白,這世道分明萬千美人,怎麼單單讓一個男人當了榜首?

太傷其他美人兒的心了。

尤其是那原本應當榜首的連城翡,因為丟了大面子直接閉關鎖門不見客了。

文殊春秋彼時年紀不大,也是個作天作地的騷包,婦女之友的他決意為眾多被壓的大美人討個說法,便連夜收拾了包袱就趕去長曦鹿翡,要會一會這位前無古人的小弟弟。

對,氣就氣在,這小孩年紀還比他小些。

結果他在鹿翡的街上找了一圈,竟然沒人知道他?敢情這相折棠說不定都不曉得自己當上了天榜第一美人吧?

不過文殊家是什麼,那是七海十四州的大世家,金銀天下,沒有他找不著的人。

但他也沒想到,這剛剛被封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傢伙,毫無自覺地在深山裡……睡大覺。

那個山,是座無名小山。

那個宗門,更是個無名小宗門。

他在外面的林子裡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瞥見這少年出門,第一眼望去,他倒是的確驚了。

這少年生得真好,一身素衣都不影響他唇角春花帶影,眼底如碎玉,嘴角翹開一天到晚哼著調子。

晃盪得要命,勾人得要命。

文殊春秋在旁邊的竹林裡偷偷摸摸地觀望了一天。

的確是生得好,但是他到底還是不服,生得好便生得好罷,憑什麼他哥這麼斬釘截鐵地就認定他能力壓群芳呢。

審美這玩意兒,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難不成他哥其實是個隱藏斷袖呢,對著這少年這麼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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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他們掌管天榜,絕不能胡亂地寫的,所以文殊春秋到底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臨走的傍晚,那少年忽然站了起來,拔出了他的劍——

星盤一震,文殊春秋眼神跟著一動,回到了現實處,凜風吹開他的額頭,天地一色雪白,他一扎眼一回頭,生生被一道劍光劈開,映入他的眼底。

文殊春秋在最後那天看到這少年拿起劍的時候霎時悟了,因為他的劍——太奪目了。

他依稀記得那個時候的相折棠,骨頭總是懶懶散散地,但是那個傍晚,他嘴角還叼著一根草呢。

可那把劍一出,他整個人精氣神就一斂,那散掉的架子忽地被支起來了,像有了骨韻。

他真的是天生的劍者。

美與鋒銳並存——

他將目光再凝回現在。

雪山不老生一節一節後退,白衣男人一劍一劍地劈開。

他身上不是沒有血光,有一刃雪刀割開他的肩側,他卻視若無睹。

這兩個人真是到了不死不休的時候了,那孰勝孰負呢?

文殊春秋眯著眼睛望過去,手中的星盤受他計算,嗡嗡地發出響動。

雪山不老生竟然像似被逼到了絕境,低斥一聲,雙掌一收,文殊春秋倒吸了一口氣。

千根冰刺拔地而起,直面持劍的白衣!

雪山不老生身量小,倒身飛開,千根冰刺從他的身後似花蕊一般綻開,形成了一層密不透風的陣。

男人的臉比這千根冰刺更冷,嘴角嗤笑了一聲,竟然提劍便上!

文殊春秋又倒吸了一口氣。

他在十大傳說裡偏文系,也就敢稍微撩撥一下雪山不老生,正要和這玩意兒拼命的話,難說。

他的星盤依然在顫抖著,嗡嗡不絕——

誰會贏?

長劍突破了千百根的冰稜,雪山不老生抬頭,他的瞳孔縮了起來,這一瞬息如千百世輪迴,那一縷飄然而至的白髮如鶴羽,掃過他的額頭——

星盤停住了。

文殊春秋低頭看著自己的星盤,愣住了。

星盤中三針合一向紫微星,好一個大凶。

雪山不老生低頭望著自己胸口的長劍,嘴角“呃”了一聲,血絲橫流,略微顫抖地伸出柔嫩的手指碰上劍刃,卻不敢拔出去。

他雪白的睫毛顫抖了一下,望向離他咫尺間的男人。

這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將劍插入他的胸口,無疑已經……強大得接近於神。

神。

他抬起眸子。

但是——

“……相易!”

遠方的青衣少年怔怔地抬起頭,眼淚竟然也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雪山不老生笑了一聲,抬頭看著胸口同樣被冰稜貫穿的男人。

兩個人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正倚靠在一起。

千根冰稜像是從天上下下來的,如千把長劍,插入雪地中,橫七豎八如劍之死冢,冰面泛著冷冷的光。

這“劍冢”中,他久久地凝視著他,雪山不老生有一種被這人懷抱的錯覺。

“相折棠,”雪山不老生望著他,“那個男人對你很重要嗎?”

相易身子一顫,冷冰冰地看著他。

“我早就想除掉他了,連天道都幫我,”雪山不老生斂下眸子,“天道幫我,刻下假的天命卷,逼你修無情道,好逼你入魔……”

天道不是幫你,只是我本該入魔,卻遲遲沒有入。

相易冷冷地望著他,沒有說出來。

“天道都幫我,我為什麼不做,我想折斷你很久了……”

雪山不老生是個孩童的模樣,嘴角凝血的時候意外地惹人憐惜。

“他們都信了,有誰會不信天道呢。”

相易不想聽他廢話,只是望著他,“珩圖是你逼死的。”

和雪山不老生,他只記得當年在仙樓的時候,他們十個人一塊闖的……這個小孩最討厭他,成天到晚擺著一張臭臉。

他是年紀最大的,肚量卻最小,又高傲,永遠什麼都想要拿第一,結果偏偏輸給他。

如果不是在那條夾縫裡看到珩圖的衣服,他絕對不會想到,竟然是這個人……

他在書裡都沒怎麼寫過這個小孩,只寫過他身量長不大,心思就有些陰暗——

雪山不老生垂下睫毛,氣若游絲道,“我這個年紀,談什麼恨,只有……”

他抬起頭。

“只有不甘心。”

相易氣得咳了團血出來,這也是個人形的瘋子,沒什麼道理好講的。

“我跟你之間的仇,不過是當年仙樓第一之爭罷了,你要和我爭,不如更……”

“第一?哈。”

雪山不老生愣了愣,低低地笑了起來,他離他很近。

這人身上不知道哪來一股淡桂花的味道,竟然有點甜。

“你在說什麼啊,我為什麼要和你爭第一,”那孩子張開了雪白的眉目,望著他,雪白的眼瞳渾渾噩噩,果然有一股子瘋勁,“我喜歡你當第一時候的樣子,光彩奪目——可惜你眼裡沒有我。”

雪山的雪,不會傾聽人的心事。

這樣的歲月,無窮無盡,不可回首。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小腿上的血色咒印。

“你看看吧,我這咒印上是誰的名字。”

相易忽然一怔,明白了什麼,猛然轉開了眼睛,“不要。”

雪山不老生小臉皺了起來,又鬆開了。

“好吧,不要就不要吧,你就是這個樣子的。”

相易下意識懂了什麼,整個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又難以置信。

“你——”

他這雪山不老生只見過幾面,只記得這小孩陰毒的目光,和永遠冷淡幽深的臉。

雪山不老生繼續笑道,“很奇怪嗎,不奇怪的……太多人愛你了,你不知道嗎,得不到就毀掉,我這個人就是這麼狹隘,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相易嘴唇抖了抖,“你在放什麼狗屁……”

雪山不老生望著他,平靜又毛骨悚然道,“我想要你啊,怎麼了。”

相易望著這個孩童,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寒意。

“被我愛上,”雪山不老生低頭吶吶道,“是挺可憐的。”

相易,“……”

他記得,他只和雪山不老生幾面之緣,怎麼就愛上了?

雪山不老生低下頭。

他有漫長的歲月,可是有一副……永遠長不大的軀殼。

紅塵多無聊,情愛最可笑,偏偏他連可笑都得不到。

在一百年前,他動手之前,他一直像個影子一樣在暗中觀察著他。

相折棠身邊,男男女女,才子佳人……

這副軀殼,永遠也……不可能,他高高在上,也不過是個笑話。

“我騙文殊春秋的,我想要你的骨頭,想要得要命,日夜傾倒,可惜當年你的骨頭被謝閬風扔了下來,我再也沒找到——”

“我還要去東極天淵拿一副魂骨……我想要重新換一副骨頭,然後,”雪山不老生望著他,一直望著他,那雙冷漠的雪白眼瞳執著地望著這個人,氣息卻慢慢斷了,“長大。”

當年他初出雪山,縱然一身畸骨,卻喜怒無常高深莫測,無人敢近他身。

世人敬他,怕他。

他周身從來只有雪,無窮無盡……

直到有一天,有個男人,帶著染過春花顏色的唇角,笑著上前摸了摸他的頭髮。

“誰家的小孩,這仙樓也是你能闖的?”

一眼一命。

相折棠這人,就是這麼厲害。

得不到你,折斷你,或者和你死在一起,都不錯——

文殊春秋在旁邊聽完差點把星盤掰斷了。

有、有點複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