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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〇〇八 炊煙之八

許小姐請她兩先帶沈小姐去醫院。楚望想起事先叫謝擇益來福州路,也留下來跟許小姐一起。

今天人人都盛裝而來, 粉墨登場, 散席時卻跟打入了冷宮似的,一個髒似一個。最爭奇鬥豔的真真與沈小姐最悽慘:一個臉上紅腫掛彩, 嘴唇刮破;另一個高檔旗袍撕作一條條, 雖給外頭大衣遮了起來, 大衣遮不到的小腿上仍沾著斑駁血跡。

她說什麼也不肯走。寒風裡帶著哭腔,直哭喊著要叫她爸爸來接她回家, 怎麼拖都拖不走。今夜之前, 真真是氣她不過的;今夜之後, 她心裡愧疚又心疼,連哄帶騙的將她勸上車去了醫院。

雜貨鋪仍開著門, 許家司機等在附近。

兩人坐在燈光裡頭,楚望問:“你怎麼也不走?”

她玩著自己的指甲。晶瑩剔透的指甲蓋, 沒塗蔻丹, 剪得整整齊齊服服帖帖的。“我報了警。”

“有用麼?”

“沒有,可我就是要讓人知道他們沒用啊。”她說著衝她莞爾一笑, “所以我也打電話叫了報社的朋友過來。”

楚望先是一驚,而後瞭然一笑,“你一早就知道祿爵附近不太平。”

“你知道祿爵旁邊那條巷子出過多少事麼?遠遠不止一個沈月英。其中不乏某些官員的姨太太們。”她抬頭衝她一笑,“我想將這件事曝光出來,好讓人看清南京巴結日本人到底做了多少低三下四的勾當。若不是打著邀請朋友的幌子,我爸爸不會放我出來。哪知陰差陽錯的,她兩自己出去了。沈月英請了人等在巷子另一頭, 將真真叫出去,想將她揍一頓,給她一點教訓。哪知道真真機敏,沈月英弄巧成拙,將自己身家清白搭了進去。”隨後許小姐又盯著她說:“我真的沒有想算計她兩。”

楚望盯著她眼睛看了會兒,“你想算計我。”

“三小姐,我欣賞你,”許小姐垂著眸子,“你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楚望冷笑,“我謝謝你的欣賞。”

“若是你肯來,我一早變會叫人遠遠守著你,事情絕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哈哈大笑,“那麼你是怪我咯?”

“不敢。”

話不投機半句多。

報社記者與林梓桐幾乎同一時間趕到。他一下車便大步流星趕過來,視線先落到楚望落下烏青指印的臉上:“誰出了事?”

“出事的在醫院裡躺著了。”見到一臉困頓的林梓桐,她又朝許小姐那邊一抬下巴,“別人過來,是來奚落你的,根本用不著。”

許小姐臉上一黑,轉過臉去。

林梓桐反倒無所謂的笑笑,“在她眼裡我就是個玩唱片的腐敗小資,酷愛皮帶戀愛的無能軍官。”

許小姐反問道:“難道不是?”

他不置可否,臉上帶笑,仍舊有條不紊指揮士官去巷子裡巡查現場。

不多時,工部局的車也到了。她遠遠見到那輛車跟在秋名山上玩飄逸似的撞進福州路,猛的一個剎車,將雜貨鋪外頭眾人都嚇了一跳,以為是哪裡的醉鬼酒後駕駛,來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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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砰——”的關上,上頭氣勢洶洶下來個謝擇益。一身黑軍裝,整個人白慘慘的,彷彿自帶一股深淵厲鬼的氣場,隔著七八米遠都覺得身上涼颼颼的。

走近前來,不等她開口,便是一聲壓抑著滿腔怒火的責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回來之前請你不要出門?”

“有。”接著又補充一句:“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沒時間等你及時趕到。”

她有點倔的抬頭起頭來和他對視,燈光下,兩道青紫的指痕在白淨的小臉蛋上有些觸目驚心。

謝擇益伸手抬起她下頜,“誰幹的?”

她吃痛,一把拍開他的鹹豬手,沒好氣的說,“還能是誰?你們公共租界的巡官。”接著轉過臉又是一句,“擔心什麼?受害者又不是我。過兩天淤青就消了,葛太太不會怪你。”

謝擇益難得被什麼人噎到,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她沒什麼大問題了,怒氣消過,才發現自己剛剛語氣態度都兇過了頭。

見人在巷子裡打燈拍照,回過頭又問:“是什麼巡官?”

“一位少佐。”

他想了想,“想向工部局報警嗎?”

她笑的譏誚:“你們不受理除英美籍與無國籍人士以外的案件。”

他躬身盯著她,微微眯起眼睛,“你享受治外法權,身為受害者之一,受了輕傷,有權利將案子在從頭至尾陳述一次。”頓了頓,“我沒嘗試過,不知道成功機率多大。不過,你想試一試嗎?”

她眼睛一亮,很快的點點頭。

他朝泊車的方向偏偏頭,“走?”

“走。”

——

到工部局報案一步步走章程,她才知道西方繁瑣的官僚主義在這個時候就已經萌芽了。刑事案件理事審查官手裡拿著《天津條約》與《上海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反覆核對她用英文寫的案件概要,搖搖頭,“抱歉,小姐。這夠不上對英刑事案件。”

楚望指指自己臉上淤青,添油加醋道:“他揍了我!狠狠的!這是一位女士應該受到的對待嗎?”

審查官表達了對於她的傷情的憤憤不平,但仍舊不無遺憾的說:“這仍舊是口角之爭的範疇,只能算民事。”

謝擇益皺眉問道,“怎麼只能算民事?”

審查官軍銜低過謝擇益,只好指著《天津條約》第十六條好言相勸:“華英刑事案件由領事官與中國地方官會同秉公定斷;如屬純粹華人案件,好由中國地方官單獨辦理。主要受害者為華人,仍舊不歸工部局管。”

謝擇益猛的一拍他面前的桌子,與他大眼瞪小眼一陣。

緊接著又笑著說:“這位女士很重要,拜託請行個方便。”

審查官看看謝擇益,又看看楚望,頗有些八卦的打聽:“怎麼個重要法?”

楚望納罕:“這也要問?”

審查官一本正經:“當然。這關係到案件嚴重程度。”

旁邊坐的審查官助理是個青年小夥。他好心提醒這位榆木腦袋的審查官:“中尉好像在追求這位女士,這件事整個工部局都知道。”

審查官摸摸頭,問謝擇益:“真的?”

謝擇益點點頭,無比誠懇的:“你再考慮考慮?”

審查官恍然大悟,“既然這樣,那麼這案子一定要三思。”立馬在審查欄蓋了個紅戳,起身說:“我立馬將單子交送理事。中尉,女士,請在外稍等。”

楚望滿腦袋黑線。

在她前面還有兩個案子。一件華人紡織工入室盜竊英商珠寶案;一件案子裡,一位英商太太發現丈夫在中國找了位情人,帶人登門將那位中國寡婦毆打致死。

一進了等候室大門,紡織工家人與寡婦的母親孩子都枯坐一側,那一邊燈壞了,咋一看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難民。一見兩副東方面孔走近來,其中一位著了英國軍裝,竟都不約而同投來渴望得到援助的眼神;

和瘦弱矮小的中國人群大相徑庭的另一側,珠光寶氣、豐乳肥臀的英商太太與打死丈夫小三的太太都一齊同仇敵愾,一齊惡狠狠將她盯著,想是將案子裡涉案中國人員都恨透頂了,恨屋及烏也恨透所有中國人。

等候室氣氛極不友好。謝擇益提議,“時間還早,要不要到工部局外面走走?”

她想了想,點點頭,和他一同轉身出門。

走出工部局大門,她突然問道:“華人盜竊案的結果會怎麼樣?”

“要聽實話嗎?”

“不然我為什麼要問?”

謝擇益道,“惡劣程度,給英國人做十年到終身時長不等的苦役。”

“恩。”似乎還好。

頓了頓,他又說,“但大部分在都活不過前十年。”

她沒發表任何看法,想了想,又接著問:“那麼第二個案子呢?”

謝擇益嘆口氣。

“你講。”

“英國人殺了中國人,無論什麼原因,很多數時候英國人無罪,因為《五口通商章程》賜予英國人領事審判權,自己人自然偏私自己人;中國人殺了英國人,那麼一定是中國人的錯,有時地方官員還會託人上門向領事反覆賠禮道歉。如果不這樣巴結討好,日積月累,英國領事會就此事向中國政府索要更多不平等利益。”

聽著聽著,她對於這日所見所聞的種種委屈積壓起來,霎時間瀕臨決堤,眼淚瞬間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

謝擇益站定,盯著她,笑問道,“哭什麼?”

她哭得越發放肆:“你不會懂。”

“關於什麼。”

她指了指地上,“我們自己的國家。”往外走出去兩步,回過頭來,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我們自己的國家!”

這種感覺,就好像小時候別的小朋友闖進你家搶你的玩具,還被揍得頭破血流;你哭著向父母尋求援助,但是他們好像不怎麼疼愛你。他們舔著臉,當著你的面低聲下氣的討好肇事者,告訴他們自己教子無方,是你錯了,還叫你向他們磕頭認錯。

她一邊哭,一邊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譏笑。光看那眼神,彷彿在問你:“這個故事太過離譜,我都不信。你信不信?”

謝擇益揣手站在她身旁安靜傾聽。

“洋人扇我們一耳光,我們自己的警察也幫著他們打自己人,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為什麼?”她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扭頭盯著他說:“你們背後有一整個國家在保護你們。而我們背後……什麼都沒有。”

想到走狗似的中國巡官,想到那位少佐先生,想到可恨至極的“治外法權”;而今天為求個公道,在自己國土上,她竟然要向這昭示中國百年屈辱史的《天津條約》尋求援助。

她恨極。她恨這寸土地上每一國列強,恨委曲求全腐敗無能的自己的國家,恨自己沒有大開的金手指,沒有爆滿的查克拉,不能爆衫,更沒有天馬流星拳可以讓她拳打少佐腳踢士官,手撕各種不平等條約,再一腳踏平租界地,叫霸佔中國的洋人統統滾回老家去。

她太無能,能做的太少太少,所以此刻也只能站在街邊委屈得眼淚鼻涕狂流。

謝擇益一直盯著她看。一會兒工夫,她臉上神情瞬息萬變,終是沒忍住笑了,“你看看你哪裡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說罷倒不嫌棄她哭的難看,一伸手,動作極其自然的將她散下來的亂髮理到耳朵後面。

她哭的正起勁,根本沒意識到他動作可疑,“本來就不是。”

謝擇益摸出一支煙正要點上,聽她這麼回答,手頭動作頓了頓,點頭道,“好好。正好我也不大喜歡她們。”

楚望哭的難看,吸吸鼻子,突然盯著他手頭的煙看。

謝擇益看懂她這個眼神,將剛點著的煙遞給她,眼睜睜看她將煙銜在嘴上;沒等她吸上一口,一伸手,又麻溜將煙抽走了。

“好了。”他說,“這東西,多吸無益。”

楚望仍舊盯著那支菸。他根本不理會她,將煙叼在嘴裡轉身就走。

她洩氣的蹲在路邊,像個抗爭失敗的無產階級工人農民一樣垂頭喪氣。

突然一瓶屈臣氏可口可樂放到了她面前。

她抬頭來,微微有些訝異的看著謝擇益。

謝擇益笑道,“喝這個好過吸菸。”

見她仍舊盯著自己看,又說,“只有可樂,上海買不到沙示,想喝也喝不到。”

接著不大優雅的同她一塊蹲到她身旁的馬路牙子上,替她掀開可樂瓶蓋,遞給她時,笑著說:“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不等她回答,他接著講了下去,“在倫敦念中學時,我曾有過一段時間十分困頓。我生於英國長於英國,長到十四歲也不大認為自己是個中國人。中學以後,學校裡突然多了許多膚色名字與我相似的人,大部分都是中國來英國求學的留學生。他們大多生的矮小瘦弱、不懂英國規矩、舉止也顯得不太有教養,故而是我的英國朋友們課間取樂欺負的物件。曾有一次,他們將一位綽號‘looty’的中國學生扔進泥沼地裡,並取笑他說:‘知道為什麼嗎,從前你們打了敗仗,我們英國兵去了你們的圓明園,將你們皇帝母親的愛犬帶回了倫敦,獻給維多利亞女王,並取名為looty。’”

“父母都是中國人,卻長於英國;不論對於英國還是中國,我都沒有歸屬感。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英國人,也不想要成為中國人。但是聽到那句話時,不知為什麼,我既困惑又憤怒。困惑的是,為什麼鴉片戰爭的結果是維多利亞女王收穫一隻狗,而不是維多利亞的情夫john brown被送給慈禧太后當太監用?英國中學裡的史學教師信誓旦旦的說:‘英國人征服大陸靠槍炮、病毒與細菌。’可是中國難道沒有病菌與鋼鐵?英國憑什麼征服世界?”

“而憤怒的後果又是,我在學校打架了。幫中國人揍英國人。他們問我為什麼這麼做。我說你看我與他們像不像?我父母親也是中國人。他們叫我的英文名zoe,說,‘zoe,他們身材矮小舉止粗俗,你與他們完全不一樣,你為什麼要幫他們?’ ”

“為什麼要幫他們?我不明白那一刻的憤怒源自於哪裡,很多年都不明白。甚至極度懷疑自己:我究竟屬於哪一國?究竟該偏幫誰?我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存在?”

“那一架打的很痛快,我頭破血流,他們比我更糟。我贏了,贏了的結果是:被學校開除。”

“回了香港,漸漸學了一點中文,也想明白一點事情。我祖父是個奸詐的商人,幫英國人向中國傾銷鴉片,低價買入中國瓷器與茶葉販售到英國,兩邊獲利。他還幫巴富爾與中國道臺作過翻譯,以一萬七千兩買下當初那塊鹽鹼沼澤地,自此上海開埠,六十多年後的今天終有了這十里洋場,他實在功不可沒。謝家兩輩人都在替英國人效犬馬之勞,而我父親仍舊還想叫我接著做英國人的狗。”

“我並不喜歡被稱為英國人。有時候我都在想,我整個人簡直就像是被清政府割棄在外的香港:背靠整個大陸,卻與整個中國都格格不入,獨自面對著全世界。痛恨自己的中國血統,恨中國弱國無強兵,又腐朽糜爛至極,是最看不起中國的那一個,卻又是最希望她首先強盛起來的那一個。”

“我始終記得,我先有這個中文名字,後才有英文名。我父親眾多姨太太,給他生了一堆的孩子,只有我有中文名字。擇益,是我母親在倫敦一家公立醫院想出來的,以中文音譯到英文,能對上的只有一個女名,zoe。所以自小到大,我很討厭自己的英文名,後來才知道,這大約是一位傳統中國女性的智慧。為什麼是擇益,而不是擇易?我中文不好,卻很早就懂的一句中文諺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她一早就知道,未來對我而言,擇易事易,擇益事難。是不是這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1840炮轟開啟國門之後,1843巴富爾被派作駐滬領事前往上海。開埠以後,英國商人不願和中國人同住,這時巴富爾看中了黃浦江邊一塊不甚起眼的泥灘,這裡不見人煙,蘆葦叢生。巴富爾此時被這片地方吸引了,這裡地勢開闊,一邊是黃浦江和蘇州河的交匯處,既可以突出吳淞口溯長江深入中國內地,又可停泊商船、軍艦,便利進出貿易。他向英國政府請撥一萬七千兩買下這塊地,當時英國政府並不看好,只付給他1w3;他便自掏腰包四千兩。後來,這片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灘塗成了如今有萬國建築博覽之稱的上海外灘。

——

*呃……你們對上一章及治外法權是不是有什麼誤解?那一瞬間的事,是個活在享受國家治安和平年代的d現代人都會不解、悲哀、憤怒絕望。人可以世故圓滑變通,但是不能沒點血性啊。

——

*知道我為啥寫香港上海,謝擇益與楚望了吧。哎,一個人就是一座城。

——

*這一章很想很想很想看評論。前一百條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