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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放船千里凌波去

“你恨他嗎?”少公子問道。

張慶一怔,而後漸漸明白了少公子話中的‘他’所指的是羅盡穆。

張慶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可眼神一軟後又搖了搖頭。

“我恨不恨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黎苗族的人,是否恨他,畢竟他現在所代表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九州的共主,周女王。”張慶胸襟甚是豁達,小小年紀能有此覺悟,甚是不易。

“黎苗族人性情溫純,敦厚,不爭不奪,當初周初立,先王分封鄭國之時,甘願退居南羅島,儘管也有部分族人留在鄭國,卻也同國人相處融洽,互不侵犯彼此信仰,卻又彼此融合。”

“如若當初鄭國面對的是如西羯和鬼羌那般的族人,大抵也不會安享這百年的太平,不能因族人的良善,為此不報以感恩,反而變本加厲地剝奪,若是正道亦如此,這天下何人還會堅持正道?”

少公子望著張慶,心想這南羅島蠻夷之地,並無可以教化的老師,少公子很好奇,他是如何得知這樣多道理的?

直至夜來,少公子被黎苗族族長安排於張慶所住的船屋之中歇息之時,見他屋內滿壁上滿是書籍,有些還是孤本。

這些書籍,有一部分是澹臺水若和媯昶來時所攜帶而來,有一部分是張慶曾祖父的藏書,當年誇葉蒙老翁帶著他逃來南羅島時,扔了許多身外物減輕負擔,唯有曾祖的書籍一卷都沒少。

同張慶屋簷生活的,是一個黎苗少女,名叫誇勒阿莎,其父母死於五年前羅盡穆來南羅島掠奪之時。

誇勒阿莎怯生生地端來了晚飯,佈置好餐位後,便躲在張慶的身後,眼神驚恐地望著少公子和霍殤。

被這懼怕的眼神所跟隨,即便是再香的飯菜,少公子也覺得味同嚼蠟。

“阿莎的父母,都是被身著官服之人所殺,是昭明太子和將軍身著的衣裳使阿莎害怕。”張慶將阿莎抱在懷裡,於她耳邊說了幾句黎苗話。

阿莎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少公子和霍殤片刻,便轉身出去了。

翌日一早,少公子和霍殤起身時,收到了張慶送來的黎苗族衣裳。

“這是阿莎用她父親的舊衣連夜改的,你們暫且先穿著,等族長那邊安排了成衣娘為你們再新做出幾套來換洗。”張慶一早便拿著書卷,坐在窗欞上藉著晨光看了起來。

少公子和霍殤穿好衣裳之後,那包頭的帕子卻怎麼都圍不上去。

阿莎晨採桑葉歸來,見少公子和霍殤笨拙地模樣,便輕手輕腳地走到二人身後,逐一為他們二人包好了頭帕。

少公子淡淡地與她到了一聲謝,她害羞地露出白牙笑了笑,起身下廚房備早飯去了。

黎苗族人的飲食口味偏酸,少公子昨夜沒嘗夠的酸湯魚,今早被阿莎下了粟米,做成了酸湯粟米粥。

少公子和霍殤二人從沒吃過這般風味的米粥,因而將一整鍋酸湯喝得見了底。

阿莎收拾碗筷之時,見少公子和霍殤吃的歡喜,笑得十分開心。

早飯過後,澹臺水若來到尋少公子,二人對坐於船屋最頂的露臺上,張慶和霍殤則依靠圍欄,看著二人。

圍欄上被阿莎纏上了許多色彩鮮豔的綢帶,風掠而過,飄逸飛揚。

“太子可否想好?”澹臺水若開口問道。

“想好什麼?”少公子故作糊塗。

“鄭地和鄭地的軍隊,太子不想收回了嗎?”昨夜與黎苗族長相聊的澹臺水若,知曉黎苗人與鄭地羅盡穆之間的仇怨,因而一早便過來試探少公子的口風。

“若是收回能如何,若是不收又如何?”少公子並不急著露出心中盤算。

“若是太子不收,我即拼此餘生,與他對抗到底。”澹臺水若的願望很簡單,便是守著與摯愛之人攜手過的土地,保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善良的黎苗人。

“你與他對抗,便是同大周對抗,你有想過你的家人嗎,有想過澹臺不言嗎,他們今後要如何為周臣?”與澹臺水若的感性不同,即便少公子面對著摯愛,福祥公主的面前,他也能保持清醒,理性地去分析利弊。

“先前,我為了家人,不得已負過一個人,飲恨如今,現在,我不會再讓自己做悔恨之事,離開安陽,我就不再是澹臺家的人,我是姜央,我是南羅島黎苗人的神女。”

少公子並不能理解澹臺水若的執著如斯,甚至覺著她愚蠢至極。直至與羅盡穆大戰前夕,在張慶與誇勒阿莎的婚禮上,少公子飲酒之時的驚鴻一瞥。

他見到澹臺水若的眼中蘊藏著一陣翻滾的悸動,可這悸動之下卻是難以掩蓋創傷。

她望著那對新人在眾人的擁簇下,踏著笙歌翩翩起舞,透過他們,彷彿看到了當初,她與媯昶那場同心永結的山盟海誓。

喝得微醺的黎苗族長跟少公子說,當年澹臺水若和媯昶如同誇勒阿莎和張慶一樣,在北山的山頂,望著山海一片,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並且在一年後,澹臺水若生下一個眉眼清亮的女兒。

可後來的某一天,澹臺水若卻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南羅島,留下了媯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媯昶在島上等了三年,卻沒有等回澹臺水若。直至陳安侯登位,媯昶受陳國君詔命,帶著女兒回到了聖安。

少公子記得媯婁說過,他還有一個姐姐名叫媯軫,是早年媯昶遊歷九州時,帶回來的孩子。只不過,這媯軫自小身子便孱弱,於聖安政變之時,亦是同媯昶一樣,死在了那場兵荒馬亂之中。

少公子這時才覺著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一個。

鼓樂齊鳴之餘,澹臺水若搖搖晃晃行至少公子身側,她遞過一碗桑果酒,道:“這桑果生的奇異,先前黎苗人並不知其可食,他少時讀過一些醫書,所以知道桑果可作藥用,以桑果制酒,還可抹去其攜帶的毒性。”

少公子心知澹臺水若話中的他,指的是媯昶。

介於他方才已然飲下一整甕,現下肚子有些漲,便接過澹臺水若手中酒碗,放置於身旁。

“我不受太子給予澹臺一家的照拂,所以也不再揹負澹臺家的重擔,我不求旁人能懂我心中所念,但求澹臺一家不再因我而受牽連。”

少公子不禁回想,除卻逃離燕國,這澹臺水若確實也再沒得過他的照拂。

況且,助澹臺一家逃離燕君掌控,本就是先前他許諾於澹臺不言的,這般來看,屬於澹臺家的萌蔭確實與她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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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可後悔。”少公子不禁問。

澹臺水若淡然一笑,她拿過少公子手旁的桑果酒碗,一飲而盡。

不知是不是這酒辛,澹臺水若的眼角略有淚溢。

“一切的錯誤,都是從我離開他,離開南羅開始的,我是悔不當初,可即使是這樣,若重新選擇,我依舊還會選擇回到南米救我的家人,這世上哪有什麼兩全的法子,便是我想要彌補當初的遺憾,也已然沒有機會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都已經不再這個世上了,我回到南羅島,不過是為當初拋棄了他們而贖罪罷了,現下,也只有贖罪才能使自己的內心安寧!”

嫌少真情流露的澹臺水若,在桑果酒的催動下,終將心中鬱結之事吐露,少公子不知要如何安慰她,便如同澹臺不言一般,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大姐。”

澹臺水若怔了片刻,並沒有妄自菲薄,少公子既稱她為大姐,她便敢擔下這一聲。

“我若長留於此,還請昭明太子多多顧及著澹臺不言,莫要再讓他,步我老路。”

張慶與阿莎的婚禮之後,黎苗族人便陷入了緊張的戰前準備之中。

每一年歲末,羅盡穆手下的千百餘人,會乘船前往南羅島,對黎苗族人進行掠奪。所掠奪來的財物,有一部分作為安陽的朝貢,有一部分進入他自己的府庫。

每一次掠奪,黎苗族人都會遭受巨大的創傷。

誇勒阿莎成婚前,曾與張慶前往北山的東崗祭奠雙親。東崗上葬著的,都是死在羅盡穆屠刀下的黎苗族人。

少公子在接收灰雀傳信之時,曾無意看到過,山崗上一望無際的墓碑,卻也撼動了少公子的原本的堅韌。

張慶不知從哪裡得來訊息,今年南羅島的掠奪,要比往年早上一個月。這也是少公子從灰雀傳信上得來的訊息。

不知,是不是少公子此行被寧海城的人發覺,從而打草驚蛇。

他再度傳信回寧海城,讓邴七想盡一切辦法混入前來南羅島掠奪的軍隊之中。

自安陽跟隨霍殤而來的將士,這段時日與黎苗族人相處的十分融洽,於黎苗族人在北山佈置對抗羅盡穆軍隊的陷阱之時,也都跟著忙進忙出。

少公子也這才有機會,趁著黎苗族人不查的情況下,悄然下北山,前往南羅島北部查探。

同南羅島中南腹地不同的是,北部的南羅島建設同九州上的村鎮十分相像,連房屋建造和屋內陳設都不帶半點黎苗族的風貌。於此處生活的,也大都是身著九州服制的人。幸好少公子下北山之前,為了攜帶含光劍方便,這才換回了九州服制,於人群之中行走倒也不顯突兀。

少公子發現,鎮上身著官服的兵衛倒是不少,每過個一時半刻的,都會有兵衛於各個街口巷中巡視。

鄉鎮之中穿梭著的人們也十分忙碌,極少有少公子這般悠閒的。

為了不引起注意,少公子走街串巷之時,都挑選極其隱蔽的道路。北行至臨海,見沿海分佈著許多船塢。在官兵的奴役之下,眾多民眾皆艱辛。

少公子不忍再看,悄無聲息地離開此處,途徑北山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在北山佈置陷阱的澹臺水若和誇勒阿莎。

阿莎見少公子換了衣裳,便有些害怕,躲在澹臺水若的身後瑟瑟發抖。

澹臺水若回首對她說了一句黎苗話,她點了點頭,拾起地上的綵綢,飛似地往遠跑去了。

“你都看到了?”澹臺水若撲落身上的泥土。

她今日穿著黎苗的五彩衣,纖細的手腕和腳踝露在外面,由蝴蝶雕刻的銀鐲裝點。

少公子默不作聲,他仰起頭望著密林上方所設的網繩,心中頗為無奈。

黎苗人雖精神可嘉,但這簡陋的陷阱,未免太過兒戲。

“太子方才所見北城之中的人,並非全是九州國人,他們其中一大部分乃是黎苗人。”澹臺水若說道。

少公子方才所見到的北城,是在鄭國初時,部分鄭國的國人南渡南羅,與黎苗人共同建立的村落,經後世幾代人的繁衍,修建,逐漸成為了今日的北城。

早時的黎苗人敬畏山神,並沒有族人敢爬過那高聳的北山,直至媯昶和澹臺水若來到南羅島,他們見北邊土地貧瘠,且海水肆意,冒險翻越過北山,這才發現了中南部的魚米之地。

從那時起黎苗族有一部分族人在老族長的帶領下,隨著澹臺水若和媯昶移居至中南腹地,兩邊互通最開始之時,亦是需要翻山越嶺。

直至後來,羅盡穆接手鄭地,南羅島岌岌可危。

北城的黎苗人便都開始翻山而過,往南逃去。中南腹地的肥沃,並不為外人所知,如若這地方羅盡穆知道,那等待黎苗族人的,仍舊是沒有盡頭的剝削。

為了留存餘力守護家園,黎苗族的族長攜南羅島所有黎苗族人於三神塔前進行抽花籤,抽到花籤的人留在南邊,沒有抽到的,回到北城,並且至死都不得說出北山後面的秘密。

留在北城的黎苗人便是少公子今日所見的模樣,羅盡穆所派的官兵掌管著北城,他們不許黎苗人說黎苗話,不得著黎苗裝束,如若發現,格殺勿論。

那些本應該受到羅盡穆保護的九州國人也並沒有好到哪去,在南羅島上,他們同黎苗族人一樣,皆被奴役著。

五年前,誇勒阿莎的父母因救了一個九州國人的孩子,而被當地官兵處死,剛滿九歲的阿莎被幾個兵衛強拉於北山,欲行不軌。

那時的張慶於北山上狩獵,將阿莎救下,他殺了那些兵衛,並放出身旁跟著的獵狗啃噬其身,造成兵衛葬身山獸口腹的假象。

帶著誇勒阿莎回到南部的張慶決定反抗羅盡穆的暴吝,攜南部眾人於北山開鑿出一條通往北城的暗道。

便是經由這條暗道,安陽的周女王登頂的訊息,羅盡穆受詔不歸的訊息才得以傳來。

澹臺水若帶著少公子自北城山下的一顆石松進入暗道,行至大約一刻,才回到中南腹地,暗道的出口,便在三神塔的雷公像後。

澹臺水若和張慶對抗羅盡穆的首戰,便是借用這條暗道,於寧海城的軍隊進入北城的前一晚,使北城眾人自暗道進入中南腹地,使北城淪為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