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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崇文洋洋得意,撩袍襟翹起二郎腿,美美品了一口香茗。

艙門外傳來掌書記低低的聲音:“大出海,唐營林老夫子求見。”

崇文一口茶水差點沒噴出來,這老家夥有80歲了,大晚上跑到金山衛號上來幹什麼?老胳膊老腿,能爬上金山衛號麼?

遲疑了一下,他才吩咐道:“你進來說話。”舷上飛推艙門走進艙中,崇文扭頭看著他問道:“是林喜老夫子麼?”

舷上飛苦笑道:“正是,老家夥在偏艙等著吶。”

崇文大笑道:“這麼高的幹舷,他怎麼爬上來的,他不是腿足腫脹麼。”

舷上飛說道:“老家夥說,他也是經過風浪的水手,年輕時候一樣開得勁弓,上得桅杆,現在登船也是家常便飯。人家既然來了,總不能讓他吃閉門羹,撇開買賣上的爭執,咱們在唐營還算不賴,禮尚往來嘛。”

崇文卻搖頭道:“事出反常必為妖,我怎麼覺得不像好事啊。”

舷上飛乾脆的說道:“那我趕他走就是了。”

崇文笑道:“怕他個鳥,就見見這個老狐狸。”他站起身來,轉向汪氏父子說道:“俗事纏身,在下要告退了,你們先下去休息,想好了,我們再談。”

舷上飛喊來親衛甲長夜叉保,讓他安排這兩個琉球人的艙位。這是崇文身邊唯一一甲衛士了,夜叉保是二出海在大康沿海拖杆招募的第一批海賊,為人沉默寡言,辦事卻精細周全,很得崇文信任。

夜叉保帶著汪氏父子退下了,舷上飛陪著崇文來到偏艙,見林喜老夫子正在閉目養神,身旁只有侍童尹學忠伺候。

崇文笑呵呵的抱拳見禮,說道:“老夫子夤夜來訪,有何貴幹啊?”

林喜站起身,看了看四周有旁人,沒敢行君臣大禮,也抱拳拱手道:“老朽有大事和大出海相商,能否屏退左右。”

崇文沒有廢話,揮手命舷上飛和艙門外的兩個衛士退下,侍童尹學忠也退下了。舷上飛把艙門關好,狹小艙室只剩下兩個人,一燈如豆,顯得氣氛詭異。

林喜看著艙門關好,要重敘君臣大禮,崇文伸手攔住他,略帶嘲諷的說道:“老夫子不顧高齡,深夜光臨小廟,不是為了向我三拜九叩吧。”

老狐狸默然半晌,才說道:“老臣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康的江山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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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默默擺了擺手,命林喜坐下,兩人隔幾而坐,並無尊卑上下之分。海賊的權力,來自於他的才能和功勳,而不是出身,哪個生而高貴的人去做海賊?

二人落座,崇文冷冷問道:“你來幹什麼?”

對崇文明顯的冷淡,林喜好像沒看見,他顫巍巍的問道:“聽說。。。汪英祖父子來到了金山衛號?”

崇文笑道:“不僅汪英祖父子來到金山衛號,我琉局大軍和艦隊也到達左近,老夫子眼花了,沒看到攀安知和達勃期們的首級吧。”

林喜面不改色的說道:“老臣土埋半截了,渾身病痛,生無可戀,陛下就算把臣的首級也掛在桅杆上,臣也絕無怨言。老臣不避斧鉞來到行宮,就是要告訴陛下,臣已經說服中山王世子,答應陛下所有條件。”

崇文一愣,這是入娘的怎麼回事,汪英祖父子一到金山衛號,他們就服軟了?林喜和尚巴志是這麼好對付的?良久,他才說道:“尚巴志君臣貪婪詭詐,你們唐營也心不可測,我實在不敢相信你們。”

林喜沒有說話,默默從懷中取出一個黑函放在几上,開啟盒子,取出幾卷桑皮紙,呈到崇文面前。

崇文開啟觀看,是一份通商合約草案,共5條12款,和崇文的條件並無二致,上面蓋著尚巴志的私人印鑑和中山國王璽,只待琉局和商團總堂用印,就正式生效。

這是一正一副兩個文字,內容一致,一式兩份,雙方各執一套文字。崇文仔細核對,斟酌每一個措辭,毫無問題,唐營有的是文牘人才,他們擬定的文書絕不會有紕漏。

終於,崇文把文書放在黑函之內,緩緩闔上蓋子,把搭扣扣好。他抬起頭,有些茫然的看著林喜,說道:“我還是不敢相信。”

老儒生緩緩說道:“只有一個條件,陛下立即前往崑崙山,就是今天,現在。”

崇文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果然如此,我一走,你們立即翻臉不認賬。”

林喜說道:“陛下可以立即把此合約送往平戶用印,琉球絕無反悔。”

崇文依然搖頭,說道:“我贏了,你們無權提任何條件。當然,我答應過你,如果合約達成,我可以退居崑崙山,但時間必須由我來定,這是我們的私下約定,不應該成為定約通商的條件。”

林喜把黑函收到懷裡,顫巍巍的說道:“老臣費盡口舌,說服唐營諸姓和中山國君臣,陛下不同意這唯一的條件,也許就錯失了商團的萬國津樑。”

崇文笑道:“你也知道,汪氏父子就在船上。如果扶持他們成為琉球王,他們也會接受這些條款,不會要鉅額貸款,也不會提出任何條件。”

林喜長嘆一聲,說道:“我猜陛下看到他魯每王子英果,起了愛才之心,陛下可知汪英祖父子為何惹得天怒人怨,諸按司皆心向達勃期麼?”

崇文好奇的問道:“為何呢?”

林喜撫著白鬚,緩緩說道:“10年前,尚巴志和他魯每都是唐營的學生,他們兩個是諸生之中的翹楚,師長們的驕傲。

學成歸國,兩人所為卻讓我們十分失望,夷狄之性,實在不是一兩代人能改變的。尚巴志驅逐武寧王,雖說是為了唐營安危,但是不忠不孝的本性暴露無遺。這位他魯每王子,聰明仁孝,可他有一個致命缺陷,使他註定不能成為人主。”

崇文越發感興趣,問道:“是什麼缺陷呢?”

林喜緩緩說道:“他魯每王子喜好奢華,鐘鼎玉食也就罷了,甚至有殷紂之性。他喜愛中山國王宮的一面金彩圍屏,竟然拿喜屋武城唯一的一眼泉水,和尚巴志交換。

尚巴志也是個狠的,他下令,只有擁護中山王的人才能使用此泉,於是喜屋武按司只能歸順中山國。山南諸按司怨聲載道,這才擁立達勃期,推翻汪英祖王。碰巧飛龍王登陸琉球,攻入大裡城,這才救了他們。

陛下以為,這樣的人,能成為琉球之王麼?這樣的琉球王能和商團有始有終麼?尚巴志雖說狠毒自私,可是他恭順大康,渴望琉球富強,唐營支援尚巴志,不是因為他和老臣的師徒情分。”

崇文看著林喜,說道:“可是你逼我立刻就走,幾近脅迫,就算他魯每再糟糕,我也只能選擇那孩子。”

林喜沉默了,艙中像死一樣寂靜。

良久,老儒抬起頭,堅定的說道:“明白了,陛下還是要回南京,奪回大康江山,不惜骨肉相殘,殺的屍山血海。

如此,哪怕陛下扶持他魯每成為琉球王,老臣也絕不會在奏表上附署,沒有朝貢,沒有貢舶,沒有貿易,商團永遠也不能在琉球得到康貨。”

崇文冷冷說道:“唐營並非老夫子一人之唐營,我就不信所有人都是糊塗的。”

林喜正色說道:“陛下貴為天子,難道不熟悉藩政麼?琉球奏表,只有我林、蔡兩族首聯署才能生效,缺一不可,別人附署沒有用。”

崇文臉色越發陰沉,他的話像冰一樣冷:“那恐怕老夫子就離不開金山衛號了,最終這份合約還是會落到我手裡,而尚巴志的艦隊也會煙消雲散。”

林喜微微一笑,淡淡說道:“那老朽的頭顱和這份草約,就都會破碎在這間偏艙。”

崇文站起身,臉色鐵青,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藺相如不是那麼好做的。”轉身就走。

林喜也顫巍巍的站起身,大聲說道:“王者之大道,在天下為公,陛下要因為私慾,置天下於不顧麼?”

崇文站住了,咬著牙說道:“我是阿媽賊,不是入娘的王者。”

林喜繼續說道:“那陛下不是聖學弟子麼?幾千年仁義綱常也不顧了麼?”

崇文轉過身,冷笑道:“老夫子不必以大義激我,你苦苦相逼,無非是害怕我商團壯大,威脅到你的子孫罷了。

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仁義道德,要求別人這個,教導別人那個,你們自己心裡不知道多少齷齪心思,我不相信你們會遵守合約。”

林喜沉聲說道:“陛下不相信有人為生民請命麼?如此,我唐營把御賜紫螺盂獻給陛下,琉球安全皆在條約之上,陛下肯相信老朽麼?”

崇文大吃一驚,紫螺盂是東海四寶之一,也是琉球安全的柱石,把這個東西交出來,等於是自我解除武裝。。。這老家夥真的要和琉局綁在一起麼?

崇文審慎的看著林喜,說道:“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