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蘭九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緊緊抓著葉慕淵的袖子，好似落海的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板。
他的身上鍍了一層白霜，若不看他那破舊的布襖，凌亂的頭髮，那人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他臉上的傷口並不深，卻十分狹長，昨日天色昏暗看不真切，今日才看出那劍上從左邊臉劃過鼻梢再至右邊，恰好將他的面容分為上下兩半。
“看夠了沒？”葉慕淵醒了有好一會兒，只是感覺有人在打量自己的傷疤，不好意思睜開眼，只是看這麼許久也該看夠了吧！
“咳咳。”蘭九月這才發現她盯著他看了許久，一張臉羞得通紅。
“你有沒有想過去哪裡？”葉慕淵躺在草垛上漫不經心的問道。
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天地雖大，卻無他容身之處，只得在外漂泊，不知歸途，許是昨日蘭九月拉著他的時候，那一雙寂寞的眼神，像極了他自己。
“我想去臨月，那是唯一我覺得熟悉的地方，我要親眼去看看我記憶中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蘭九月昂起頭期待的看著他，她希望他會答應，但拒絕卻也在情理之內。
葉慕淵站起身停了好一會兒，問道，“有銀子嗎？”
“啊？”蘭九月睜大了眼，從懷裡一陣摩挲，拿出一沓的銀票來，“這都是阿眠...，”她將手中銀票遞到他眼前，問道，“夠不夠？”
葉慕淵在銀票與她之間轉了好幾個來回，問道，“水眠月對你倒是大方的很，你就沒想過回去？只要你時時刻刻留在他身邊，南宮瓔珞可不敢碰你。”
對面沒有迴音，他促狹一笑，戲謔的說道，“你不信他，你寧願相信我這個口口聲聲要殺了你的人，也不願信他，還真是稀奇。”
“至少，”蘭九月抬頭，“至今為止，我還沒有看到你傷害我。”
那一雙眼太過純亮，葉慕淵不知為何突覺得心虛躲了開去。
他勾唇輕啟，“據說臨月多美女，正好好好見識一番。”
近半年來，九國間興修水利，如今已有大成，從靈稽山沿望江水運而下，一路過銀川邊城越過橫亙的大海便可到達臨月。
“傳說臨月國是遺落在大海的明珠，可望而不可即，卻不曾想，有朝一日，我竟會前往這世間聖地。”
葉慕淵此時已換下破舊的乞丐服，身穿一身紫色深衣，拿著一柄畫著紫氣東來的扇子，倒別有一番富貴閒人的模樣。
他的臉上戴著一面銀灰色的面具，只露出那雙嫵媚多情的桃花眼來。
“其實你這傷並不礙事，你若是著實不喜，我記得蘭家有一秘製香膏，可淡化疤痕，效果甚佳。”
她此刻正站在甲板上，這是一艘商船，船上的桅杆上掛著紫色的船帆，上面畫著似蛇似龜的圖案，她一直盯著那圖案，總覺得似曾相識。
“那是皇商傅家的標誌，自...蕭神女提出九州通航的策略，九州航運貫通後，傅家便接手了所有的水上航船，做起了這水上的買賣。”
葉慕淵一揮摺扇，語氣發酸的說道，“這世人都傳得遇蕭神女者，必有富貴財權，怎麼到我這兒，就反過來了呢？”
蘭九月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若真那麼靈驗，世人愛她，敬她，她怎麼會落得火中焚身的下場。”
海風拂來，她臉上的面紗輕輕飄起，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
她臉上的傷疤已然大好，只露出清淺痕跡，不湊近細看根本看不出，但不知為何，她總是無法心安理得的面對自己這一張臉。
甲板一旁有幾位身著綵衣的少女，正一手拿著魚乾，喂著繞船飛翔的海鷗，白色的海鳥一掠而過，響起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蘭九月被吸引著探過頭去，便見一身著藕粉長裙的女子朝她走來，她身上的衣服是一層層的輕紗堆起，上面綴滿了紫色的香屈曲花，看著清新脫俗,仿若遠遠走來的花仙子一般。
“這位姐姐，這行船的日子苦悶，可願與我們一起玩樂？”她一邊說著一邊自然而然的拉起蘭九月的手，沒有半分的生分。
“采采，你這般大大咧咧莫要嚇到人家姑娘了！”有人笑著說道。
“才不會呢！我看這位姐姐面善，必是好相處的人。”說罷，不由分說的拉著蘭九月走了過去，在一塊兒彩色的布上坐下。
那中間擺著各式各樣的水果、糕點，有許多種類她見所未見。
“姐姐，嚐嚐這個，可好吃了。”那個叫采采的姑娘夾起一塊芒果布丁遞給她。
蘭九月伸手摘下臉上輕紗，對面女子有片刻的失神，轉而笑彎了眼，甜甜的說道，“這可是臨行前桃姐姐親手做的，別人想學可學不來呢！”
她輕輕咬了一口，清涼而潤滑，又帶著水果的軟糯香甜，味道卻是特別。
“姐姐若是喜歡，這些便都送於你了。”采采看著她滿心歡喜的說道。
蘭九月看著那雙凝聚在她臉上怎麼也不肯移去的目光，心裡大概明白了幾分，她微微正了正身子，肯定的說道，“你與蕭神女可是舊識？”
采采聞言愣了愣，眼裡佈滿了失望，“所以你並不是她對不對？也是，畢竟她早已葬生火海，又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可是，你又是那麼的像她！”
她似乎又想起當初那個陪著她漫山遍野尋找朱果的姑娘，那是她從小至大第一次接觸外族人，也是第一次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嚮往與期待。
她好想再見到她，告訴她亦岐已不是以前的亦岐了，曾經被孤立的亦岐之民如今已開始了新的生活，他們走出了一望無際的叢林，融入了九州，開啟了新的生活。
可帶給他們希望的那個人，真的已經不在了嗎？
采采緩緩的站起身，神魂落魄的離開了。
“嘖嘖，你也真是狠心，這樣也能忍著不說。”葉慕淵倚在不遠處的欄杆上，不懷好意的看著她。
“怎麼，你是很希望我與她曾經的故人重逢，從而擺脫了我這個**煩？”蘭九月挑了挑眉，一副偏偏不想讓你得逞的表情。
“別忘了，她便是你，你便是她。”葉慕淵好心提醒道。
“是與不是，還未可知。”
臨近港口，船停泊靠岸。
“一連飄了數日，終於可以下來歇歇腳了。”葉慕淵伸了伸懶腰，便大步朝一家酒肆走去，“吃了好幾日乾糧，好酒好菜快給我端上來。”
這只是一個方圓不過一里的海島，上面零星有幾家商戶做著生意，所謂吃食，也多是臨海自取的魚蝦而已。
蘭九月吃了好幾口，才發現葉慕淵不知何時停下筷子面色詭異的看著她。
“可是有什麼不對？”她眨巴著眼好奇問道。
“不對，很不對。”葉慕淵再次夾起一小塊魚輕輕舔了舔，立刻嫌棄的放在一邊，“這菜這般鹹，常人難以入口，你卻絲毫不覺，仿若食之無味。”
他眼裡的探究一閃而過，“這幾日總覺得你有些心不在焉，莫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哪有…”蘭九月剛要開口，便被打斷。
“想好再回答，如今你我二人同是天涯淪落人，若是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結伴又有何意？如此藏著掖著，倒不如分道揚鑣來的直接。”葉慕淵冷冰冰的開口，語氣裡是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
“我不過…”蘭九月眼一閉，下定決心道，“好吧，我說實話，我前幾日便已感覺到我的嗅覺漸漸消失，什麼氣味也聞不到了，如今，似乎連味覺也慢慢沒有了。”
“你再嚐嚐？”葉慕淵夾起一大塊魚肉塞進她嘴裡，看著她平靜的吃下，心中竟閃起一絲擔憂來，“可知是何緣故引起？”
似乎覺察到他對她的語氣太過關切，不自然的轉過身去，“我只是擔心你不知不覺的死在路上，白白浪費了我這一路的護送。”
“或許…我許你的承諾當真無法兌現了。”蘭九月揚起頭自然而然的說，“你若是不願，便走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葉慕淵冷冷的笑道，“本侯爺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跳樑小醜嗎？”
“葉慕淵，以你的聰明才智，又怎麼會想不到，我之所以會去臨月，便是不想再繼續蕭曉九的宿命，在我心中，她一直都是一個死人而已。我說的什麼去臨月查驗自己的身份，都是騙你的。”這句話在她心中徘徊了許久，終於說出了口。蘭九月目光直視著他，她不知道他會怎麼選擇，她既希望他留下，又希望他離開。
當初離開靈稽山的時候，她心裡煩悶不堪，感覺自己過去經歷的中中都如夢幻泡影，她不知自己從何處來，又該去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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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在想，她或許只是遊離於塵世間的幽靈，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於塵世間遺留的幻夢。
可是，因為葉慕淵的存在，卻將她拉回了現實，她拉著他，猶如溺水前緊緊握住的最後一株葦草。
她希望有人能陪她去尋找真相，她希望有人能替她證明，這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竟中了毒。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南宮瓔珞會輕而易舉的放過她，因為她命不久矣。
這種毒，名叫仙夢。
她曾聽說書的說起過，據說巫醫谷上一任毒醫南煜便是死於這種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