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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口吞天地

馬坤剛走沒多久。

黑貓剛把青衣少年臉上泥土舔乾淨的功夫,李苦就回來了。

老人也沒掩飾,開門見山道,“感覺如何?”

少年絲毫不意外,笑道,“挺好。”

老人點了點頭,又道,“你還有十年活頭。”

青衣少年一呆,笑的更開心了,聲音明朗,“這麼說你終於答應讓我出山了?”

“出來了也有兩天了,把這些死屍送到地方就回家,你師兄該著急了。”

老人轉過身去,看似答非所問,實卻早已給出答案。

李安生點頭跟上。

李安生五歲那幾年,李苦對少年很不好,對他不管不問,任憑其吃了上頓沒下頓,因此李安生在很小的時候就把山中的東西識得了多半,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少年比在山中活了大半輩子的獵戶還要清楚。

有雨夜,飢餓數日的少年因誤食了有毒的野蘋果,疼得死去活來,在大雨泥濘中翻來覆去,生不如死。

老者冷眼相觀。

有大雪,少年徒步百里,手腳龜裂,為的是給老者抓一副藥。

老人那時候並不知道,李安生體內先天帶有一股寒毒,寒毒極兇,隨時都能要了少年的命。

清晨早起做飯的少年第一次咯血時沒能嚇到老者,老人只當是少年精力過盛,可他就是沒想一下,寒酸缺食,起早貪黑的少年,又怎麼可能精力過盛。

少年第一次看到灶臺上殷紅的鮮血時被嚇了個半死。

第二次,第三次,少年李安生慢慢地漸漸習慣了。

一年,兩年,老人李苦的臉,越來越難看。

老人終於有些怕了。

李苦開始給李安生把脈,吃藥,一次,十次,千次,老者終於發現自己對這種稀奇的怪毒束手無策。

李苦開始嘗試著讓李安生修行,天無絕人之路,面對無數天材地寶的威壓都沒減少半點的寒毒仍是無法消除,也沒辦法控制,不過情況已經變得沒那麼糟糕了。

李安生的修為每提升一個境界,少年身心都會變得舒暢一點,少年半夜因骨痛難忍疼醒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老者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李安生的壽命隨著他的境界提升在增加是不假,但加得太少了,從泥胎境踏入木體境,少年的壽命滿打滿算才增加了一個月。

這種速度猶如龜爬,微不足道。

最多還有十年的時間,十年內李安生若是沒能修得正道,那麼少年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也不是沒有其他方法,例如老人一直都在收集的香火。

這些將死之人的香火很玄妙,燃燒的香連線著來世,火光則承載著今生。

一炷香火視情況不定,多的可以增加半年甚至多年壽命,少則半個月十多天,而且有些人的香火可以收集,有些人的就不能。

先前那麼多年,老人其實也給少年收集了足夠他活到六十歲的香火了,要是一直這麼下去也不錯。

錯就錯在少年在十三歲的尾巴上,從冰海邊撿回家的那把古劍。

李苦見過數以千計的皇品仙器,也嘗過近萬種法寶的味道,那把古劍卻非天地玄皇宗君凡七級中任何一種,亦絕非尋常物,因為古劍飲血,更飲命。

扔了沒用,壽命照樣嗖嗖直下,李苦也想過切斷李安生與古劍的聯絡,無從下手,任老人百般神通,看上去像塊爛鐵的古劍彷彿有自己的靈魂,“我自不動如山,你愛怎麼擺弄怎麼擺弄,開心就好。”

這些李安生都知道,少年滿不在乎,自有一套解釋,“劍既然是我拾來的,就說明它和我有緣,吸命數就吸吧,我好好修煉就是了。”

李苦很多次都想罵李安生不爭氣,可仔細想想,少年變成這現在副樣子和自己當初對他不置不問有著莫大的關係,況且就算李安生不這麼想,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在那之後,李苦對少年越來越好,也許是想對自己先前的做法做些補償吧,李安生沒說什麼,全都默默接受,少年偶爾祈求李苦讓自己去山外看看,仍是被後者嚴厲拒絕。

眼下李苦大概想明白了,既然少年一心想要走,那就不攔著他了吧,不然李安生跟在自己身邊哪怕僥倖活上百年,不是他自己喜歡的,又如何?

更況乎還有很多事等著李安生去做,自己要是把他一直困在身邊的話,那他和傀儡還有啥子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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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想到這裡,回過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後的窮酸少年,心裡忽然像被打翻了一罈陳醋,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李苦右手微抬,一本暗黃薄冊浮現,老者把手伸向李安生,“這本書你拿著。”

“那本《東西》我還沒讀完。”

李安生如臨大敵,虎視眈眈。

看到條件反射般就往後躲去的李安生,白衣老者氣極反笑,罵道,“不是那種書,這本書上記載的是一種輕功,習成後可使人身輕如鴻,不過既然你不想要那我就不強迫你了。”

眼見著老人說完就要把書收回去,李安生急了,吸了一下鼻子,上去就把書奪了過來,正義凌然道,“聖人們留下的東西,還是要多讀讀的,書讀多了總沒壞處。”

“德行!”

少年哪還有心去聽老人說的什麼,興高采烈地抱著搶來的書,如獲珍寶。

接下來的路幸無風波,走的很安穩,天黑時分,李安生和老人面前出現了一座荒草叢生的大山。

大山很大,大到李安生和李苦幾千道身影就像一群螞蟻,螞蟻群面前是一棵蒼天大樹,極寬,極廣闊,恐怕半輩子都難爬上去。

李安生緊了緊鞋帶,準備爬山,老人卻是在柔軟的茅草地上坐了下來,饒有興趣地盯著少年的臉,後者一陣疑惑,“老苦頭,你看什麼呢?”

李苦笑道,“看你爬山啊。”

“我們面前沒路了啊,不爬山怎麼過去?”

李安生搖頭打量了一下,不解道。

老者衝山頂努努嘴,“你再看看那邊。”

少年順著李苦努嘴的方向看過去,高不可測的大山竟然在一點一點消失,轉而被虛無縹緲的雲霧取代,很快整座巍峨大山都被滿天雲霧遮了起來,一條雲海大道緩緩鋪至李安生和老人面前。

雲海大道另一端,一塊紫色朱匾橫空漂浮,匾上刻著三個蠅字正楷‘小黃泉’,莊嚴周正,威儀霸漏。

鬼群開始不安躁動起來,驚恐萬狀,一些在隊伍後面的餓死鬼,鬼鬼祟祟,悄悄往後挪動著腳步。

剛剛裝好一袋菸葉的老苦頭搖搖頭道,“怕是螞蟻進了油鍋,再想往外爬就難咯。”

老人話音剛落,一直蜷縮在李安生懷裡睡覺的黑貓刷地把毛茸茸的小腦袋鑽了出來,焦急地叫了起來。

聽到貓叫聲的李苦臉色鉅變,顧不得熄滅剛點著的煙鍋,一把塞入後頸,閃電般拉過李安生,化為一道金影就疾馳離去。

成千上萬的惡鬼呆滯了數秒,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天色說變就變,颶風四起,數不清的金黃色混沌雲夾雜著銀蛇般的雷電就撲向了妄想逃跑的鬼魂,只是一個照面,幾百鬼魂全化為了一道道黑煙。

空氣中的屍腐味還沒散開,巨厚的雲霧中就又傳來了一聲嘹亮的龍吟,地動山搖,上萬荒鬼同時瞳孔崩裂,更有小鬼竟是怦然一聲就炸成了一團血霧,空氣都變成了猩紅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惡鬼四竄。

一頭百丈巨獸踏雲而來,巨獸比一座小山還要高,乍看像頭大牛,卻是長著一張人臉,腋下赫然生著四個比水缸還要大的眼珠!

巨獸甩了甩足有十幾層樓高的四蹄,張開比河流還要寬大的喉嚨,小小吸了一口氣,颶風驟生,大雨滂沱,轟隆而至。

數萬惡鬼、走獸、精怪連同一大片百年參天大樹在內,全都揭地而起,像一粒粒糯米,被巨獸盡數吞進肚中。

巨獸離開之時,方圓百里除了還冒著熱煙的光禿禿的地皮外,再無他物。

四百裡開外,金光閃現,一老一少落地,正是李苦和李安生。

“還好還好,幸虧老夫跑得快,差點就要了老命。”

李苦驚魂未定,額頭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

“老苦頭,那些鬼魂我們不管了?什麼東西這麼可怕?”

李安生遲疑片刻,對李苦突然帶著他狂奔了幾百裡有些不明所以,打量一遍四周,綠油油的青竹,春風羞澀,竹林沙沙作響。

李苦一瞪眼,“還管它們,再晚走半刻我們就不用走了,你我都得去見閻王,你懂個屁!”

李安生還想再說些什麼,可當他看到李苦的眼睛後,自覺地閉上了嘴。

老人含糊不清道,“回家,回家。”

少年點點頭,用了最後一張金符。

兩人回到鋪子,第一眼就看見了桃木門上的血跡,卻都不以為然,往常有人求救時木門經常如此,都習慣了。

開鎖進門,動作一氣呵成,但李安生總感覺少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到底是啥,他說不上來。

老人一回到家就躺在了床上,拉過棉被呼呼大睡起來。

棉被外,青衣少年滿頭霧水。

棉被內,白髮老者酣聲連連。

李安生小心翼翼關上屋門,繡著水鴨的棉被悄悄下移了兩寸,老人眼神空洞,道,“陸言啊陸言,一生累,終究半徒然。”

像是在念念叨叨,更像是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