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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侍者(尤菲·斯坦米茲)

格蕾絲展開健壯的雙翼,輕輕鼓動著滑翔而下。她掠過有些冷清的街道,輝光城高聳的壁壘,以及在前庭訓練的禁衛軍們,最終穩穩降落在皇室的獅鷲園中。

少女直起身體,掀開用於擋風的厚布兜帽,露出紮成一束的淡粉色馬尾。她蹭了蹭獅鷲的脖頸表示感謝,又喂了對方一小條燻肉,然後輕盈地滑到地面上。

“您回來了,尤菲大人。”

獅鷲園的馴養師快步跑來,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禮。

“陛下讓我轉達您,您隨時可以去見她。現在的話,她大概在王座大廳。”

從聯合會歸來後,成為高階巫師的尤菲和琳,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瑪洛琳的器重。女皇給了琳一間比原本寬敞數倍的實驗室,以及許多貴重的魔藥材料和裝置;她則被邀請以宮廷巫師的身份參與每一場朝會,見證女皇如何處理政務,同時為對方提供建言。

原本有些看不起琳的貴族們,也爭先恐後向她們表示出好感,並遞來私人茶會的邀請——可惜不管琳還是她,對那些聚會都不感興趣。順帶一提,為了節省輝光城的開支,瑪洛琳禁止了所有大型舞會和宴會,而違禁者將被課以高額罰金。

閒暇的時候,兩人通常結伴在街上閒逛,探索這座埋藏著暗流與不安,卻仍舊繁華的都市。偶爾她也獨自在塔樓讀書,琳則與獅鷲騎士團一同訓練——包含馴養師在內,她的好友與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

“格蕾絲女士就交給我們吧。”另一位馴養師提著一桶鮮肉,向獅鷲拋去一塊,看著它一口銜住,仰起脖子吞下,“保證照顧得她舒舒服服的!”

“謝謝。”

尤菲微笑著點點頭,脫掉帶著兜帽的厚重斗篷,交給一旁的馴養師。

她重新扎了下有些散開的頭髮,再稍微撫平衣服上的褶皺。那是件深紅色的天鵝絨短外套,加上紋有金絲的手套,淺色的燈籠馬褲與小羊皮靴。經過她改良的聯合會衣著。

傳統的巫師長袍不適合騎著獅鷲長途旅行,戰鬥時也容易束手束腳;可作為宮廷巫師,帝國親王的女兒,她總不能穿得太過隨便。

身份的提升意味著更多的責任,但對她們而言,還是好事多過壞事。少女有些愉快地想著,穿過涼爽而依舊蒼翠的中庭,前往用於議政的王座大廳。

宮殿內比前些天多了些人氣——女皇從北境帶來了不少人手,曾被羅格曼關押或驅逐的官員們也陸續回到王城,填補上空缺許久的崗位。她遇上在監牢中結識的那名財務大臣,弗蘭·馬泰爾,聽對方抱怨羅格曼留下了怎樣的爛攤子,財政上有多少窟窿要填,皇室的信譽又有多麼難以維繫。

“事情說不定沒那麼糟。”尤菲循著直覺,柔和地開口勸慰道,“風險和收穫總是一體兩面,女皇陛下也是個值得期待的統治者。所以,那些善於捕捉機會的商人,很快就會主動來找你的吧。”

男人皺起眉頭,看了她一眼,嘴巴緊抿成一條線。

“你說菲爾的那幫吸血鬼麼……如果他們不因此漫天要價,我倒是真要好好感謝他們了。”他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一起加油吧。”

尤菲和他並肩走過鋪著長毯的走廊,在一個轉角處分開。然後少女獨自向前,穿過一扇半開著的側門,來到連線著王座大廳,用於給訪客們暫歇的等待室。

房間裡擠滿了人。

人群在門旁排成不規則的佇列,或是各自找尋空處席地而坐。他們男女老少均有、穿著打扮各異、臉上的神情也不盡相同——憤怒,悲傷,或是焦慮不安,只是看不到平靜或喜悅。

她這才想起,今天是每週的第二天,王室歷來的覲見日。

帝國的日常事務通常由民政廳分門別類,再指派適合的官員處理,極少由帝王或貴族一言而決。只有這一天是個例外:依據法令,所有領民都可以在當天申請直面帝王,提出建言、尋求幫助、或是彙報值得注意的發現。

羅格曼在執政後期廢除了這一政策,瑪洛琳又將它加了回來。女皇甚至宣佈,只要確有緊急情況,任何人都可以隨時要求與她會面——是否接見則由她決定。

這是個累人且耗時的事務,但尤菲明白瑪洛琳的想法。前任帝王留下的禁衛軍忠誠堪憂,情報系統也尚未完全重建。接二連三的壞消息之下,整個帝都仍舊人心惶惶;幾乎每天都有的幾起大小混亂,則讓民政官和治安官們分身乏術。

眼下的做法的確缺乏效率,卻至少有機會讓她們更早發現問題。

她小心地越過人群,再穿過守門的兩名衛兵。王座上尚且無人,臺階之下則多是些熟悉的面孔——摩爾公爵、克倫特伯爵、萊斯琳女伯爵、內務總管凱文斯、外務大臣希爾德,當然還有身為帝國將軍的巴拉克,和以子爵身份列席的安娜薇爾。

大廳兩側的衛兵身披蝕刻著玫紅色荊棘紋路的胸甲,手持染紅尖端的銳利長矛。那是瑪洛琳從北方帶來的親兵,號稱「荊棘鐵衛」的精銳戰士。少女一眼便看出,那套裝備附著了自動生效的魔法——長矛能夠阻止敵人的傷口癒合,同時掠奪對方體內的生命與魔力,讓鎧甲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尤菲走向王座右側,坐到安娜薇爾身旁,和對方閒聊了幾句琳的瑣事。沒過多久,聖萊昂教會的鐘聲遠遠響起,巨大的銅門向內轉開。在衛兵高聲的宣告中,紅髮的女皇頭戴獅鷲冠冕,身披帝王的金黑色華服,昂首挺胸,不緊不慢地穿過整座大廳。

“恭迎古老帝國之王,卡瑪爾人的守護者,北境英勇的荊棘,瑪洛琳·米拉·奧萊爾!”

群臣一同起身,也包括尤菲在內。女皇穩步邁上臺階,挺直脊背,坐到鍍金鑲邊的黑色王座正中,如同少女曾覲見過的羅格曼一般。

瑪洛琳自然不是羅格曼。尤菲只親眼見過那名‘勇敢者’一次,其他的都是前不久從父親那裡聽說。克洛維斯告訴她,十餘年前的羅格曼·奧萊爾很善於收羅人才,如今許多受人愛戴的官員,還有「旅團」的巴拉克與休斯,都是被那位帝王親手委以重任。

……當然也包括庫倫·達爾,尤菲心想。

“坐下吧。”女皇向下壓了壓手掌,然後雙肘搭在椅背上,微微向前俯身,將目光投向巴拉克,“好久不見了,將軍。你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牧狼者」起身行禮。“我聯絡了海蘭西雅。她目前在萊丁王國,幫助弗裡茨人重新適應陸地的生活。”他說,“她答應等處理完那邊的事情,就來與您見上一面。”

“弗裡茨人嗎……倒真是個愛管閒事的女孩,你們的「銀色女巫」。”瑪洛琳不含惡意地調侃道,望向尤菲,勾了勾嘴角,“你是三天沒見了。聯合會的答覆如何?”

“大部分巫師都忙於自己的研究和課題,但其中一部分願意將自己的成果和帝國共享。”少女走上前去,將一封紙卷交給對方,“有十九個人願意前來帝都。報告裡寫了他們的資料,以及所有對我們比較重要的研究成果。”

女皇攤開紙卷,用了半分多鍾從上讀到下,滿意地點了點頭。

“和他們繼續聯絡的任務就交給你了。至於那些研究成果,如果你覺得價格合適,就自己去跟弗蘭談。他和你的關係還不錯,對吧?”

“那是兩碼事。”少女搖頭輕笑,“如果我說服不了他那些東西有利可圖,想從他手裡要錢,可比去跟菲爾聯邦貸款還困難呢。”

眾人理解地笑起來。瑪洛琳的神情也柔和了幾分,她輕咳兩聲,讓場面迴歸平靜。

“那說明他是個合格的財務大臣。”女皇評價道,然後收斂起笑容,“凱文斯,希爾德,還有餘下的諸位。你們可有事情要說?”

凱文斯起身上前,聲稱女皇制定的平穩糧價,以及賑濟災民的舉措已準備就緒,新兵的募集訓練和老兵的自願徵召也在順利進行——畢竟這次可沒有什麼‘祝福之酒’。希爾德帶來的也算得上是好消息——北方艾爾納人答應不干涉帝國的內戰,而菲爾聯邦的元老漢密斯·菲爾頓,亦決定維持與王都的貿易協約。瑪洛琳簡單地讚賞了兩人,並對摩爾公爵略帶不滿的目光視而不見。

“那麼回到今天的正題。喊他們過來吧,衛兵。從不信埃達的人開始。”

第一個覲見者很快來到王座之下。那是個略顯發福的中年男人,披著還算精緻的袍服,帶著金框的單片眼鏡,但緊緊皺起的眉頭將他的風度一掃而空。

“我們……我們之前從南邊拉貨回來。可就在半路上,三天前,我們被那幫……那幫邪教徒給搶了。整整一車隊的糧食啊,陛下。”男人起初還有些侷促,說著說著便激動起來,“還不只是糧食,我的馬,我的車子,都讓他們給燒了殺了!要不是我們跑得快,說不定連人都得交待在那兒!”

他努力喘了兩口氣,臉漲的通紅,全身顫抖,“就是那群……那群婊子養的狗賊!操他媽的邪教徒!陛下你可得治治他們——要我說,那幫傢伙就是群渣滓!全都殺了也沒關係!”

男人聲情並茂,口沫橫飛,但瑪洛琳不為所動。

這種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克洛維斯宣佈與「上神埃達」對立,源自這個教派的矛盾與事件,就如深秋的落葉一般掃之不盡。其中自然有不少是事實,還有些是冒名頂替的強盜與暴徒,更有以埃達教派為藉口,討取皇室賠償的騙子。而另一方面,堅信「上神埃達」是仁慈的真神,前來為教派鳴冤叫屈的埃達信徒,同樣不在少數。

尤菲聽說一週前,她和琳去參與考試的期間,兩方的對立甚至演變成了一場等待室裡的群毆,造成了一死四傷的糟糕後果。因而這一次,衛兵們不得不預先詢問覲見者的信仰,再將埃達的信徒單獨隔離開來。

商人的控訴總算告一段落。女皇俯下頭,平靜地凝視著男人的雙眼,“你說的這些,有證據麼?”

“當然有!我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喊了祂的名字!”男性商人皺緊眉頭,似是在腦海中搜尋更多的證據,“他們還說……還說我是騙子皇帝和……女皇陛下的走狗,說他們不配……不配吃上神埃達賜予的糧食……”

這話聽起來像是真的,尤菲心想。「騙子皇帝」是對於克洛維斯的蔑稱——埃達信徒們堅信她的父親撒了謊。至於瑪洛琳的蔑稱……很顯然,眼前的男人沒敢說出口。

瑪洛琳挺直身體,居高臨下地望著商人,十指在胸前交叉而握。

“民政官會去調查你的損失,然後給你們足夠的賠償。”她的聲音裡聽不出同情或憤怒,“下一次你們出發的時候,最好去一趟刑律司,僱幾名荊棘鐵衛隨行。公告上早已說過,而你現在也該相信了,他們會對運送糧食的隊伍下手。”

男人仍有些不甘心,“可那些該死的埃達信徒——”

“不是每一個埃達信徒。還在信仰埃達的人可能很蠢,但蠢不致死。”瑪洛琳打斷了男人的話,“下去吧。帶下一個人上來。”

商人張了張嘴,又看看兩側的衛兵們,悻悻地退了下去。下一個人是埃達的信者——為了以示公平,女皇決定交替會見兩群人——這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走到王座前方,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求……求求您,女皇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孫子吧!我只有這一個……只有這一個……”

“說清楚一些。”瑪洛琳提高聲音,蓋過老人的懇求,“他出了什麼事?”

“他……他參加了陛下的軍隊。我問了他,他說他在打一個……怪物的時候,死了好幾次,好像是在什麼,第三隊的時候。”老人雙手緊緊攥住褲腿,頭幾乎要埋進地面裡,“他現在不行了。牙掉了好幾個,腦子也糊塗,頭髮變得跟我一樣白——他才不到三十歲,求求您,您……那位殿下明明說過,他不會有事的……”

尤菲有些不忍地搖了搖頭,悄悄將目光投向「牧狼者」。巴拉克神情嚴肅,雙唇微抿,目光筆直如刀,看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

“既然這樣。”少女聽到瑪洛琳的詢問,“你為何仍然信奉埃達?”

“我……我只能這樣,他們說,只有上神埃達才救得了他。如果……如果你們能治好他,我就再也不信……不,我就永遠永遠相信陛下您……您讓我去做什麼都行,叫我現在去死都行!”

老人抬起滿是皺紋與淚痕的臉,緊緊盯著瑪洛琳,彷彿絕望之人攥住的稻草一般。尤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與女皇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尤菲。”瑪洛琳眉毛微抬,“你能救他的孫子麼?”

“我想……我可以試試看。”生命力耗損導致的衰老很難治癒,最好的辦法或許是教給他一些真正的埃達神術,利用「網路」來填補缺失的生命力,“大伯您先放心,今晚我就去你家裡看看,肯定有能幫到他的辦法。”

“謝謝……謝謝……”老人掩面抽泣著,話不成句,“如果……真的,大恩……一輩子,子孫後代……”

但願事情和預想中那樣順利,尤菲暗自期望。她注視著老人緩緩離開,下一個是城裡的小販,一名留著兩撇小鬍子的男人,控訴反對埃達的遊行者砸了他的攤子。

“他們為什麼砸你的攤子。”女皇質疑道,“你惹到他們了麼?”

“我、我不過是有幾個……”小販抓抓耳朵後面,“有幾個沒賣完的掛件被他們看到了,那幫混蛋就……”他瞪大眼睛,“我明明也在賣「光之主」的徽記!他們就是看我好欺負!簡直是一群強盜!”

“我記得,聖萊昂的教會從未委託過外人,或者允許他們出售與神相關的物件。”瑪洛琳板起臉,向前微微傾身,一拍雙掌,“或許我該派人檢查一下你的存貨,看看裡面都有些什麼東西?”

男人的眼睛瞪得溜圓。“不、不用了!都是些仿品、仿品,您相信我!我……我回去就把它們全扔了!真的!”

小販在一片低笑聲中匆匆逃離。接下來是個瘦高的中年婦人,邁著碎步走到王座下方,一臉倨傲地抬起頭。

“克洛維斯在哪兒?”

連瑪洛琳都彷彿愣了片刻,“你找他有什麼事?”

“他必須道歉!”婦人雙手叉腰,理直氣壯,“他汙衊了上神的恩典,如果不是上神仁慈,他現在早就沒命了!你快讓他出來,跟我們去向上神賠罪,這樣才能——”

尤菲扁了扁嘴,看到女皇有些無奈地抬起手,“下一個。”

兩名荊棘鐵衛一左一右抓住婦人的雙臂,任其雙腿亂踢地將她帶了下去。之後是來自灰場鎮的稅務官,她聲稱許多鎮民拒絕上交稅款,也不願向輝光城出售糧食。

“他們宣稱是為戰爭做避難準備,陛下。”這名年輕女性微鞠一躬,神情有些疲倦,“還說您既然下達了減稅的諭令,不如就把稅全免了。而留下糧食,也是為了保證他們能活下去。”稅務官遲疑了片刻,“但我有一次……自己提早了些過去,從村外看到他們圍成一圈,好像是在向……「上神」祈禱。”

“毫無疑問,有人教了他們這樣做。”女皇沉吟道,手指輕敲膝蓋,“灰場鎮由我派人處理。你不用多做什麼,自己注意安全。”

稅務官躬身道謝,然後離開。

接下來幾個分別是拎著兩顆‘邪教徒’的腦袋,嘗試來領賞的傭兵——在女皇的要求下,尤菲利用法術‘質問’了對方,確認他才是殺害無辜的兇手;準備趁秋收後開墾荒地,因此向皇室借錢的農場主——瑪洛琳給了他五十枚銀幣,並告訴他下次該去找民政廳;另一個因為兒子接受過埃達‘賜福’,來請求女皇幫助的婦人——於是少女的任務又多了一件;試圖佈教信奉「上神」的好處,甚至當場丟了兩發低階神術出來的中年‘神官’——她親手複製了對方的‘表演’,都沒能讓那人相信,這些神術實際上來自「光之主」的網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摩爾公爵已經昏昏欲睡,凱文斯和希爾德則有事先行離去。尤菲也覺得有些無聊,乾脆在腦海裡開始和自己下棋。覲見者來來去去,每一個人最多停留三四分鍾,然後滿意或不滿,自願或被迫地離開。

又一個埃達的信者應聲而來。那人介於青年與中年之間,眉眼方正,留著修剪過的紅色絡腮短鬚。他身穿藏藍色開襟上衣,白色緊身褲與黑色馬靴,斜戴著一頂皮帽,看起來風塵僕僕。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瑪洛琳,單手撫胸躬身,嘴角噙起一抹笑容。

“見過殿下。”男人的嗓音溫和動聽,“德萊恩大人遣我前來,為您送上他的回信。”

“埃拉加·奧萊爾。”瑪洛琳微微皺起眉頭,“你怎麼不直接來見我,而要混到那群人裡面?”

女皇的侄子,尤菲心想,伊斯塔爾的兒子。羅格曼的這名兄弟生了十幾個子女,然後將他們送到各大貴族的家中做事。先不論這一舉動的原因——如今德萊恩派遣對方擔任信使,是想宣稱他與伊斯塔爾站在同一戰線,還是想將兄長拉入自己的陣營?

“父親教導過我,事情必須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男人環顧四周,迎上少女的目光,微微點頭,顯得輕鬆自在,“而這的確讓我受益匪淺。”

瑪洛琳沒有接他的話,“回信在哪裡?”

埃垃加聳了聳肩,緩步上前,從腰包中將一封信件遞給女皇。尤菲看不到信件的內容,但直覺告訴她,那裡面肯定沒有什麼好消息。

不過一兩分鍾的時間,瑪洛琳輕輕折起信紙,搖了搖頭,緩慢而輕柔地將它撕成碎片。

“德萊恩這傢伙,比我想象的還要蠢上許多。”她將碎紙片捏成一團,神情依舊平靜,“埃拉加,帝國成了現在這樣子,伊斯塔爾還沒叫你回去麼?”

男人優雅地搖搖頭,“我並不擔心他,殿下。父親大人不希望看到一場戰爭,更不準備參與您與德萊恩殿下的爭執。”

“我從來不知道,兄長他還是個懂得謙讓和忍耐的人。”

“父親前些日子好像信了「天之主」。”埃拉加聳聳肩,攤開手,“弄不好就是這個讓他轉了性子。”

“又是埃達。希望他不會步羅格曼的後塵。”瑪洛琳拍了拍王座的扶手,臉色有些冷,“那他有沒有說過,誰更適合當這個皇帝?”

男人放下手,無奈地笑著搖頭。

“您應該知道的,殿下。他仍然認為是他自己。他還寫信給我,要我說服您支援他,以便讓德萊恩‘更好的看清局面’。”

“很好。我不接受他的建議。”女皇面色不變,“如果我那弟弟也不改變打算,你準備站在哪一邊?”

埃拉加揚起脖頸,不假思索地給出回答。

“我不準備與您為敵,殿下,那不是個明智的主意。僅在這一點上,我和父親的意見完全相同。”

男人行禮退下,他是最後一個埃達的‘信者’。埃拉加帶來的訊息比預計中好上一點——伊斯塔爾與德萊恩意見相左,輝光城暫時不需要面對兩者的夾攻。尤菲不認為埃拉加撒了謊,可直覺告訴她,對方說的仍不全是事實。

或許連這位親王的兒子,也被隱瞞了一些事情,尤菲心想。可那會是些什麼呢?

剩餘的覲見者多數帶來些雞毛蒜皮,瑪洛琳甚至用不著聽他們說完,就能給出適合的答覆。還有個婦人帶來一盒糕點,說是要表達對女皇的感謝。尤菲從對方的言辭中得知,比起羅格曼死後的那段時日,仍有不少人對瑪洛琳的統治感到稍許安心。

再下一個來的並非領民,而是身著輕甲的城衛隊。年輕人一路小跑上前,單膝跪地,微微輕喘。

“陛下。有家子人好像得了……得了種怪病。他們去找了教會的人,也沒看出什麼來。所以……所以大主教說,想要讓您看一下。”

衛兵的描述讓少女有些不好的預感,也讓她從些許的睏倦中掙脫出來。她揉了揉眼睛,聽到瑪洛琳一如既往的平靜回答。

“那就帶他們上來。”

銅門再度緩緩轉開,另外六名衛兵魚貫而入,抬著三具木製擔架穿過大廳,放置在距離王座六七公尺之處。尤菲傾過身,看到擔架上躺著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名貌似不滿十歲的孩童。他們的臉色紅得發紫,呼吸短促而粗重,皮膚上遍佈暗紅的瘢痕。三人的衣褲汙跡斑斑,染滿血跡、嘔吐物和其他不知什麼,散發出腐肉般的惡臭。

“我要吃飯。”那名男孩低聲呻吟道,“我餓。”

幾位公爵或伯爵紛紛掩鼻。瑪洛琳面色凝重,起身走下幾級臺階。安娜薇爾與巴拉克幾乎同時站起,目光從病人划向王座。

“陛下。”巴拉克沉聲說道,“請小心一些。”

“我明白。”女皇點了點頭,駐步在倒數第二級階梯,“你們什麼時候生的病。”她沉聲問道,“那之前接觸了什麼東西?”

中年男性雙眼緊閉,除去急促的呼吸,彷彿死了一般毫無回應。而擔架上的女性掙扎著支起身體,望向王座,目光渙散而迷離。

“不知道,大人。我不清楚。”女性的話語含混不清,像是嘴裡含了個土豆,“我們兩週前去了市集,買了些今年的新麥子,還有……”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大口呼吸著空氣,“還有些肉,還有兩件衣裳……再就,再就沒有了。”

“我是問你們的病。”瑪洛琳皺起眉頭,“你哪天開始不舒服的?”

“大概……六七天前。”女性喘息著回答,“那天我有點發燒,特別渴,而且餓。我丈夫他早一點,孩子晚一點,都是一樣。現在也是。”她舔了舔嘴唇,目光中帶著渴求,“能給我點吃的麼?喝的……也行。”

“我餓。”男孩突然哭喊起來,“我餓!我要吃飯,我要吃肉!”

他猛地將雙手塞進口中,吸吮著傷痕累累的手指,用力撕扯下條狀的皮肉,然後咀嚼並吞嚥下去。沒過半分鐘,他又突然蜷縮起身體,嘔出混雜著胃液的赭紅色醬汁,灑落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

即便這樣,男孩的臉上仍然浮現出笑容,彷彿得到了難以實現的滿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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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爾公爵驟然起身,險些撞翻了沉重的木椅。他向後退開好幾步,臉上全是恐懼,“這不對勁。”他喃喃道,“陛下,這不對勁。這不對勁!”

這確實不正常,尤菲心想,但不是因為這個。

學院的阿斯蘭導師曾講述過大部分的常見疾病,她也從書中讀到了許多魔法病症,其中不乏更加聳人聽聞的症狀——將人從裡到外逐漸化為軟泥的膠質病,高燒數日後自焚而死的惡魔熱,乃至不解除詛咒就無法治癒,令病人最終爛成灰燼的腐屍症。

只是除去迅速致死的急症,絕大多數的疾病,都會逐漸吞噬患者的體力與意志,讓他們最終死於衰竭。而在尤菲的感知中,那三人雖然精神萎靡,體內的生命力卻極為強盛,簡直就像是……

她曾經拜訪過的,領受了‘賜福’的羅格曼·奧萊爾一般。

那些可以之後再想,此時救人更加重要。尤菲朝女皇使了個眼神,示意由她來處理這件事。她默默呼喚埃達的力量,感覺到網路傳來熟悉的回應。

“我是尤菲,帝國的宮廷巫師。”她柔聲說著,伸出手走向三人,“放鬆一點,我可以治好你們的——”

“嗚、呃啊——”

中年男性驟然挺起身體,迅捷得壓根不像是病人。衛兵試圖抓住他的手臂,反而被男人輕易甩開。他張口低吼,呲出鮮血淋漓的齒和舌,猛撲向近在咫尺的少女。

尤菲眨了眨眼。

空氣中早已構型完畢的魔力瞬間凝結,化作微藍的半透明牆壁,讓對方整個人拍在上面。冰晶迅速爬上男人的雙臂和雙腿,將他牢牢固定在同為冰制的牆面——直到此時,萊斯琳伯爵的驚呼才姍姍來遲。尤菲繞過冰牆,惋惜地看了看男人的眼睛,然後握住中年女性的手。

這一次是嘗試性的治療。她必須從更輕的患者開始,而不是最嚴重的那個。

少女熟練而溫和地操控著魔力,讓「天之主」的力量漫過女性的身軀,修復每一處疾病造成的損傷。暗紅色的瘢痕迅速褪去,急促的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當尤菲最終收回魔力,女性緩緩坐起身體,打量著自己的雙手,然後輕輕撫摸著頸骨,彷彿大夢初醒一般。

“我……我的病……真的…………好了?”

也許如此,但事情還沒結束。尤菲拍了拍女性的肩頭作為安慰,對她的孩子施展了同樣的手段——作為結果,那名男童停止了哭喊,也不再啃咬自己恢復如初的手指;然後少女轉過身,打量著儘管被禁錮在冰牆當中,仍舊不斷掙扎著的中年男性。

“女士……尤菲女士。大人。”中年女性小心地喚她的名字,神情膽怯而悲傷,“我丈夫他……他……還有救麼?”

標準的答案是否。埃達的力量讓她確認,男人的靈魂離開了軀體——換句話說,對方不久前已經死去。她的那道神術足以治癒疾病和傷口,但不包括讓死人復活。

問題是這樣一來,對方此刻依然旺盛的生命力,和剛剛對她的襲擊又如何解釋?

吉德·辛曾經利用精神網路禁錮住許多人的靈魂,再由此操控他們的身軀。但尤菲完全不覺得男人受到了操控。那更像是遵循著軀體中殘留著……或是‘被賦予’的某種本能,嘗試‘捕食’擁有充沛魔力的她。

“我現在帶他去琳的實驗室,然後儘量試著治好他。”她不打算在這裡施展復生術——那是個累人的活計,而且男人身上還有她想確認的事情,“你先和孩子一起回家,洗個澡好好休息吧。這幾天時間,也辛苦你們了。”

“等你有空了,儘快來找我談談,尤菲。不管什麼時間。”女皇認真地望著她,“我需要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

她也想知道。“說起來。”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衛兵,“剛才你受傷了?”

“只是些小傷。”年輕人吹了吹手背上的幾道血痕,“壓根不礙事。”

“去西塔樓找個乾淨的房間呆著,不要離開,飯菜讓衛兵給你送到門口。”尤菲確定地說,“如果你出現和他們一樣的症狀,或是有其他什麼不舒服,立刻找人來通知我。”

衛兵瞪大眼睛,彷彿明白了什麼。他瞟了一眼冰牆上的男人,又觸電般縮回目光,“您——”

“只是猜測,先不要告訴任何人。”少女將食指豎在唇邊,“我們需要做些準備,但沒有任何證據之前,傳言只會引發恐慌。”她安撫地朝對方微笑,“別擔心,如果真有問題,我就立刻幫你治療。你不會有事的。至於你因為缺勤而損失的薪金……”她轉過頭,目光落在仍有些驚魂未定的女伯爵身上,“萊斯琳大人,就由您幫忙補足,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可憐的孩子。勇敢的孩子。”白髮蒼蒼的女伯爵撫了撫胸口,點了下頭,溫和地看向年輕的衛兵們,“不僅是薪金,我還要額外給你們一筆獎勵。謝謝你們保護著這座城市——保護著我們所有人。”

於是尤菲召喚出漂浮的力場,拖著男人和冰塊去了琳的實驗室。房間裡溫暖如春,一側是幾扇巨大的胡桃木書架,另一側則是一排上下兩層的鐵籠,關著些松鼠、旱獺和兔子。巨大的坩堝正煮著泛有光澤的咖啡色液體,咕嘟咕嘟地翻起泡泡,飄散出令她安心的香甜氣息。

“安眠藥劑。”她一眼就認出了這種常見的魔藥,“你還需要這東西啊,琳?”

“有些官員問我要的,他們忙得都失了眠——也說不定是被嚇的。”金髮少女撇撇嘴,回頭打量她帶來的‘冰雕’,“這人怎麼啦?”

“一家三口得了同樣的病,這個最嚴重。他的靈魂已經不在了,但還能動,之前還想攻擊我。”尤菲簡單明瞭地解釋道,“你來幫忙看看是怎麼回事,再確認一下它會不會傳染。”

琳啪地合上手裡的書,伸了個懶腰,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你這麼說,那多半就是會啦。”金髮少女拿起刀片和鑷子,輕巧地從男人身上取下一片組織,丟進盛著淺綠色液體的燒瓶裡,“戰爭、饑荒、然後現在是瘟疫?死神的三名侍者這可都到齊了啊。”

“正在騎著馬趕來而已。”尤菲回答道。德萊恩的宣戰她暫時幫不上忙,糧食短缺有弗蘭和凱文斯想辦法處理,如果眼前的疾病將化為另一場災難,她想要儘可能將它解決在起初,“這次我來當你的助手。有什麼我能做到的,你就儘管說吧。”

“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哦。”

金髮少女笑了出來,陽光而自信。她高高舉起右手,然後收攏五指,揮了揮拳頭。

“就讓我們好好努力一把,做出不輸給科倫斯院長的成果來吧!啊,這樣說的話——”她放下手,期待地看著尤菲,“你的神術,應該對他們有效果吧?”

“那個只能救少量的人。比起「天之主」的力量,我更信任秘術和你的魔藥。”尤菲點點頭,瞟了一眼冰牆上的男性,“而且,剛剛治療他們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不太好的事。”

“我能施展的神術在變弱。”少女平靜地說,“我有種預感,也許再過不久,黑鴉騎士們曾經歷的事情,就要在埃達信徒的身上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