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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

家裡來了倆客人, 鄧翠蓮和劉玉娟。

這倆前陣子拿了胰子到鄉里賣,當然早就賣出錢來了。

不止錢,什麼扁豆啦,蠶豆啦, 菜籽兒啦, 換來的那叫一個多。

超生進家門的時候她倆也來不久,正在喝陳月牙給衝的, 熱乎乎的麥服精。

桂圓精要涼著好喝, 但麥乳精不一樣, 越熱越甜,現在天涼了, 喝這個最舒服。

倆妯娌對視一眼, 劉玉娟先把自己賣了胰子的那份錢交出來了:“月牙, 我當時賣胰子總共賣了五十塊,全在這兒呢,你拿著。”

鄧翠蓮左挪屁股右挪屁股的,有點不想掏錢, 正好看到陳月牙出去,她就掐了劉玉娟一把:“大嫂, 我大弟和我二弟還要說親呢, 咱把錢給了二嫂,孩子的學費咋辦?”

“老二是個心裡有數的人,月牙也不是那種刁鑽媳婦,翠蓮, 你要這樣,咱們以後可就難進城了。”劉玉娟頗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說。

鄧翠蓮還是捨不得掏錢:“我帶來那麼多的豆子和清油呢,那五十就算二嫂借我的唄。”

“你要這樣,就離我遠點兒,不怪人宋思思說農村人爛泥巴扶不上樹,一輩子都改不了窮病呢,咱要這樣做,老二媳婦就算不說啥,老二得多難堪,我還想趁著月牙做點生意,你這個樣子,生意沒得做,我還得回治安辦抓投機倒把去,那活兒得罪人,人背後給我拍一磚頭,我要死了,我的孩子咋整。”劉玉娟往遠裡挪了挪,氣悶悶的說。

鄧翠蓮左看右看,示意劉玉娟轉身,從內衣裡掏了一把帶著體溫的錢出來:“行了行了,我給,我那倆弟估計是得打光棍兒了。”

“你就是把菜籽兒,天生要被榨的命。”劉玉娟接過錢,指了鄧翠蓮的額頭一指頭說。

超生進門的時候,就看見媽媽在門外站著,甜甜叫了一聲媽媽,倆嬸嬸當然立刻就衝出來了,得看看會說話的超生變成個什麼樣子。

這時候,陳月牙才開始跟劉玉娟和鄧翠蓮講罐頭的生意。

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既然陳月牙接下這個銷售來,那肯定得讓自家人把錢給賺了。

不過,鄧翠蓮沒掏錢的時候她故意憋著,就不說這事兒。

親人之間愛賴賬,罐頭廠可是街道的,鄧翠蓮要真賴賬,別害她生意做不成,反而自己倒賠錢。

但顯然,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大嫂能治得住鄧翠蓮。

“一罐罐頭,咱們出場價是三毛五,你們拿著介紹信,一個個供銷社去問,人家給錢才給貨,一罐罐頭賣四毛,那五分錢就是你倆賺的。”陳月牙說。

一罐罐頭掙五分,一百罐可就是五塊錢,五塊錢吶?

“賣啊,這好的生意咱們咋能不幹,罐頭呢?”鄧翠蓮乍乍呼呼的說。

陳月牙把大嫂和劉玉娟的五十塊錢原給了她倆:“這是本金,明天拉著架子車到罐頭廠,先一人拉一百罐去賣,賣出錢來再拿錢來拿罐頭,這樣,咱才能一直保證有本金。”

本地的罐頭城裡不好賣,但拿到鄉下肯定能銷之一空,城鄉差異,陳月牙可是經歷過的。

而且倆妯娌現在都有介紹信,就不屬於悄悄摸摸的投機倒把了,以後她想賣點啥東西,不都容易得多。

她們倆這一趟能賣出去的罐頭,估計連她倆自己都想不到。

倆妯娌聽說又能賺錢,當然頓時活泛了不少,尤其是鄧翠蓮,只要她樂意的時候,花招層出不窮:“二嫂,先把豆子用開水泡了,然後用油炸,炸出來給超生配飯吃,當零食,那味兒都賊好。”

為了想賴掉五十塊錢,她專門給陳月牙拿了好多蠶豆和清油,那還全是她費了半天唇舌,從孃家媽那兒扣來的。

她完全沒發現,相比於大嫂,她自己這趟來付出的代價更大,也更多。

看著閨女遞過來的五毛錢,陳月牙聽她嘰嘰呱呱講了半天,明白了,閨女是拿那罐罐頭,賣了五毛錢,而且還是賣給整個百順區最兇,脾氣最壞的老炮兒。

“咱們超生可真乖,但是做生意賣罐頭是媽媽的事情,超生以後不可以走那麼遠的路啊。”把開水衝進黃豆裡,看它一顆顆的飄起來,陳月牙說。

“賣罐頭啦!”超生搖著五毛錢。

“但是,萬一咱們超生半路給狗咬了呢,要不要打針針,小屁屁會不會疼,會不會感冒?那可就麻煩啦,會像原來的爸爸一樣,爬不起來的。”陳月牙耐心的說。

感冒打針針?

這倆樣可是超生最怕的事兒:“媽媽,我以後再也不敢啦!”

“晚上給你們炸豆豆吃,好不好?”媽媽看她果然一臉的認真,又轉了話題。

“油炸的超生都愛哦,果子也愛,糖也愛,蜂蜜最愛!”超生掰著手指頭說。

油炸黃豆,在商店裡所有的零食還得憑票,瓜子兒拿茶盅稱的年代,可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小零食了。

拿它拌飯也好吃啊,頓頓細白米飯管四個孩子是真不夠管,但有賀譯民的供應糧,玉米糝子,攙到米飯裡頭,加上用油炸酥的黃豆,幾個小崽崽頭湊到一塊兒,賀炮一個人就能連幹三碗米飯,眉頭都不帶眨一下的。

賀譯民當了副所長之後,按理來說,斌和炮的學前班就該下來了。

但是陳月牙跑了幾趟,那邊都說沒名額,讓她多等幾天。

這一等再等的,斌和炮都給跑野了,還上不了學前班呢。

家裡又沒老人,再加上是週末,要出門,就得四個崽崽一起帶著。

要真是宋小霞接手罐頭廠,就算用屁股也想得出來,人家只要回鋼廠打一聲招呼,那8000瓶罐頭當成福利就發出去了。

但陳月牙不同,她賣罐頭就得正兒八經出門,找人去賣!

賀帥身為老大,對家裡的事兒最操心,一瓶五毛錢,八千罐總共要賣4000塊,他媽能得300塊,那可是真金白銀的錢。

所以,幾個小家夥摩擦掌,已經準好了要幫媽媽叫賣罐頭了,賀炮嗓音粗的跟那炮筒似的:“賣罐頭嘍,罐頭,一罐五毛錢的罐頭!”

“媽,咱們今天上哪兒賣罐頭去?是不是鋼廠門口?”賀帥問。

“咱得去找個人,你們幾個可別跟丟了啊。”陳月牙說著,給個棉布縫的小袋子裡裝滿了黃豆,讓賀帥提著,這才出門。

油炸小黃豆,大蠶豆裝滿滿的一兜兜,一路上,幾個孩子怕餓的事兒不就解決了。

媽媽居然要去火車站,超生覺得自己有點兒明白了,她肯定是去找那個付敞亮的。

當然,媽媽能找到付敞亮,這個超生也清楚著呢,付敞亮是個投機倒把販子,爸爸身為公安,對所有投機倒把販子們的行蹤一清二楚,他在哪兒,準是爸爸告訴媽媽的。

果然,到了火車站往東三里地兒,這就是二道販子最多的地兒。

現在鐵路上幾乎看不到倒爺們的身影了,因為最近公安和治安辦抓的實在太嚴了。

但總有些不怕死的,悄悄的提個旅行包,見風觀色的,伺機擺著攤兒,只要看見一個眼神不對的人,他們立刻就會跑掉。

“付敞亮!”陳月牙遙遙看見一個瘦巴巴的背影,就喊了一聲。

付敞亮正在擺攤兒賣自己的肥皂,抬頭一看是陳月牙,連忙站了起來:“嫂子,你咋來啦!”

“有生意!”陳月牙說。

“別,咱家大哥是公安,你家我惹不起。”付敞亮把自己的尼龍帶子拉璉一拉,轉身就想跑。

超生連忙說:“賣罐頭喲,還是有介紹信的,香噴噴的罐頭!”

“啥叫個有罐頭?這小丫頭居然會說話了?這聲音嘣嘣脆的。”這要只是陳月牙一個人,付敞亮肯定跑了,但因為超生一句話,付敞亮就又回來了。

這小丫頭可是付敞亮從家裡跑出來,差點被餓死的時候救過他的,她能說話,付敞亮都替陳月牙倆口子高興。

聽陳月牙仔細講了一遍自己罐頭的來路,付敞亮一下來興趣了,不止他有興趣,火車站上好幾個倒爺們都有興趣:“有介紹信,那好啊,我先拿一百瓶,只要有介紹信,我也不怕治安辦的抓人,賣起來多容易。”

呼啦啦的,突然從四周圍過來好幾個人,其中有個一臉拉茬鬍子的人說:“咱要沒錢,能不能先欠著,把罐頭拿過來賣,賣完再給你錢?”

這就是想耍賴皮,故意欺負陳月牙是個女人,混水摸魚的了。

“離我媽遠點兒!”賀帥看他離媽媽太近,挺起胸膛就是一聲吼。

鬍子拉茬的男人低頭一看:“嗨,小屁孩兒,脾氣挺大。”

“離我媽媽遠點兒!”要說賀帥這一聲不算大的話,賀炮的大炮嗓子一聲喊出來,能把方圓三公里內的治安員都給招來。

對於倒爺們,這簡直是毀滅式的摧殘。

“行行行,我們離遠點兒,在哪兒拉貨,怎麼給錢?”鬍子拉茬的男人說著,已經開始摸兜了。

街道是肯定不讓這幫盲流進的。

就街道,其實也不鼓勵陳月牙把罐頭賣給倒爺們,但是,畢竟現在這種生意屬於政策盲區,她就算賣了,街道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陳月牙說:“明兒一早,你們在清水河邊等著,到時候有人把罐頭給你們送出來。”

“那咱們就不見不散,要不好賣,我們可要找你退貨。”大鬍子高著聲兒說。

雖然說賣不到鋼廠那種地方去,但雞鳴狗盜也是生意,這一統計,就在這火車站,一嗓子喊出去,就足足賣了1000罐。

“這群小崽子,看不出來陣勢挺大,弟妹,你生了幾個好兒子!”陳月牙走的時候,那鬍子拉茬的男人說。

賀帥專門揚了揚自己的小拳頭,一副勁得得兒的樣子:“而且馬上就長大啦。”

“多吃點,長快點兒,明天能你媽搬罐頭。”一幫倒爺們笑著說。

帶著一長串的小崽崽們出了倒爺們的聚集地兒,陳月牙大松一口氣,超生也鼓著嘴巴,使勁兒的往外吐氣兒。

好懸好懸,媽媽居然和倒爺們做成了一單大生意。

“爸,那是我爸!”賀斌正在前面雄赳赳氣昂昂的走著,突然看見一棵樹後面站著個穿著白襯衣,藍褲子,手裡夾著大簷帽的男人,兩條飛毛腿就迸出去了。

“怎麼樣,能不能賣出去?”賀譯民頗有幾分擔心的接過閨女,問。

陳月牙輕輕瞄了丈夫一眼,那眸光柔的跟水似的,眼裡是滿滿的對丈夫的傾慕,偏偏嘴裡不這麼說:“看你這身衣裳,連火車站都不敢去。”

“我要去了,那幫倒爺估計全得扒上火車逃個一乾二淨。”賀譯民說。

倒爺和公安勢不兩利,但不都是為了生活,為了一口飯吃嗎?

政策和現實社會的人情公理相衝突的時候,賀譯民也只能在儘量做好自己本職工作的情況下,保證所有人都不受傷害。

所以妻子去做生意,賀譯民擔心,但只能遠遠的看著。

一路往家走,賀譯民總覺得自己的周圍充斥著一股子不明味道。

帥斌炮走在前面,也一直在規律的扭著他們的小屁屁,就連超生聞起來都是臭臭的?

“這幾個孩子身上是不是有沒擦乾淨的粑粑?”賀譯民把超生肘在半空中,深深聞了一口說。

陳月牙直接聞了一下超生摞著三個補丁的小屁屁:“是挺臭的,但我明明替她擦乾淨了屁股呀。”

賀譯民還是覺得不應該:“是不是這幾天沒替孩子洗過內褲,今天晚上把娃們的內褲都給脫了,我洗!”

夫妻之間不就是這樣,想盡辦法,儘可能的替對方多擔待一點生活的壓力,哪怕什麼也不說,對方心裡也是暖的。

陳月牙笑著點頭,牙齒咬上了唇,一看這樣子,晚上她就能熱情起來。

四個崽崽只有超生最誠實:“媽媽,吃多了豆豆,我就想放屁,不停的放屁呀。”

太丟人了,孩子把頭埋爸爸懷裡了。

“我也是,但我一直都是小聲的放哦。”賀斌看超生都承認了,也猶豫著說。

別的兩個這才,紅著臉點頭,果然,大家都放屁了。

倆口子這才算是明白了,幾個崽子原來是油炸黃豆吃多了,才會一直放臭屁。

到了胡同口,正好煤廠出來倒煤渣子,明明家裡不需要額外撿煤球了,賀帥還是本能似的,一個箭步就竄上垃圾堆,去刨煤球了。

斌和炮,垃圾就是他們的本命,跑的比賀帥還快。

“賀帥,咱不需要再撿煤球了,趕緊帶弟弟們去洗個手,媽媽晚上給你們做好吃的。”陳月牙喊說。

兄弟幾個看著煤廠新倒出來的煤渣子,那叫一個眼饞的。

不過給一句好吃的,又勾回家去了。

倆口子邊走邊,陳月牙邊掰著手指頭算賬:“總共8000罐,咱這第一筆加起來能銷出去一千罐,明天我再跑趟火車站,說不定還能賣得更多。”

“我這媳婦兒可真能幹!”賀譯民說。

陳月牙掰著手指頭,掰著掰著就嘆了口氣:“你們要啥時候不打擊那幫倒爺,說不定我還能賣得更多。”

“這就很好了,咱們慢慢賣,我跟耿局提了兩句,他都打算買上一二百罐,給我們公安局發福利呢。積少成多,那罐頭一個月咱準能賣完。”賀譯民又說。

“老炮伯伯!”超生一聲清脆脆的喊,才把這膩在一起的倆口子給驚的分開了。

賀譯民回頭一看,咦,老炮兒居然刮掉了鬍子,把自己洗的乾乾淨淨的,還給自己換了一雙刷的乾乾淨淨的綠面兒膠鞋,那一看就是從部隊上帶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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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炮兒,掬著雙手,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連長,聽說弟妹在賣罐頭?”老炮兒粗聲粗氣的說。

賀譯民示意陳月牙抱著超生先走,從兜裡掏了一包煙出來,拿火柴擦了一根,就給老炮兒點上了:“你最近狀況好點沒?我看你老不出門,就估計你那心思還沒轉過來。”

你說一個男人,倒車的時候壓死了老婆孩子,人想安慰他都沒法子安慰。

兩條鮮活的生命,一個完整的家,就那麼破碎了。

這種事情,讓他一輩子背負著痛苦,可能他還能好受一點兒。

“我替弟妹賣了三千罐罐頭,明兒一早來拉貨!”老炮兒說。

“你往哪兒賣的?”賀譯民問。

3000罐可不是小數目,他得有地兒賣才行。

老炮兒再深吸了口煙說:“連長,今兒早上我去了趟供銷聯社,跟他們提了一下罐頭的事情,然後說我願意回去上班了,領導啥都沒說就答應了。”

一個開車碾死過自己妻兒的男人,只要願意提要求,領導肯定會答應的。

“那你明兒一早開車來拉罐頭吧,供銷聯社的錢咋結,你商量好了沒?”賀譯民問。

“你放心吧,我跟單位領導打過招呼,我們明天帶著現金來。”老炮兒揮手說。

人嘛,不論經歷過什麼,總得往前走。

對於一個大人來說,三四條衚衕,四五裡的路程不算什麼,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那條路可漫長著呢,要穿過一條衚衕一個的垃圾山,還得面對隨時會出現的野狗,大孩子們。

一三歲小孩兒都能記得自己一個月前的承諾,歷盡艱難險阻給他送來一罐罐頭。

還因為怕他沒錢,願意給他賒賬,期限是一千年。

就問老炮兒,他還有什麼理由再繼續沉淪,墮落下去。

罐頭銷量,4000+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