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羅伊特就像是剝光了殼的雞蛋……不，或許該說卸下了濃妝或面具？總之是一反常態的，放棄了堅硬的外殼和虛飾的假象，展現出無比真實的姿態。
這樣的他，除了根深蒂固的微笑有所殘留，其他表情都不再掩蓋地一一呈現。
而他此時的聲音，也是像之前聽到過幾次的那樣，沒有豐富的語調變化和誇張的感情色彩，聲線柔和的、軟軟的、像個乖寶寶一樣——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一定不是我的錯覺。
總之，在這個屬於秘密的夜晚，他幾乎是有問必答的，用簡單而直接的語句闡述了很多平常絕不會說出口的話——就算會說，也絕對是虛虛實實似是似非的讓我翻來覆去思考半天才能弄清楚一部分的隱晦至極的方式。
總之，我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
那位宰相大人和羅伊特，名義上是養父子，而實際上……的確沒有血緣關係。
以及，羅伊特雖然被這傢伙給收養了，但他並不是孤兒，親生父母似乎都還活著，只是很多年沒有見面……或者說，是無法見面。
透過這些資訊可以想到什麼？
我一瞬間腦補的是：這是一起性質極為惡劣的強搶民男……不，拐帶兒童事件，但因為一方位高、權重一方人微言輕，於是無處伸冤、無緣公道最終只能無奈面對殘酷的現實。
但，仔細一想……
就算是正太控，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該換個目標了，何況那家夥給羅伊特的待遇簡直好的過分，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除了自由。
所以說，大人物的想法不是我們這些小角色可以揣測的，與其亂猜不如直接問。
於是，對於我的提問，羅伊特的回答卻是——
「我也不知道。」
『……』
「雖然不止一次地問過那個傢伙，可得到的回答總是“等你需要知道的時候再告訴你”……好像我對他有什麼重大作用，只是時機未到。」
羅伊特的困惑一點也不比我少。而且更慘的是，他已經困惑了整整十一年卻仍得不到解答。
沒錯，十一年。
聽見這個關鍵詞可以想到什麼？
沒錯，【霜末事件】。
「具體的，屬於國家機密，所以不能告訴你。」
機密？不用說我也知道，所謂的最高機密不外乎XX是個XX……這種的吧？
「事實上，我對事情的真相之類的，完全不關心。」淡淡的聲音中有著深深的疲憊，「因為，無論什麼理由，因為他人的意願而擅自決定我的人生，這種事……怎麼也無法接受啊。」
『……』
我靜靜地傾聽著。
不知說了多久之後，放下了一切的羅伊特漸漸睡去。
維持著最低亮度的燈光下，安靜的睡顏依稀可見。和清醒的時候截然不同，整張臉上找不出絲毫笑意……但也感覺不到痛苦或不安，只是平靜的很自然。
但我一點也睡不著。
不是因為多了個人在旁邊所以不習慣，而是……今晚所說的話，今天所發生的事，勾起了很多複雜的思緒……以及，某些遙遠的記憶。
不屬於我的，卻又和我息息相關的，止於無言的記憶。
……
一夜無眠。
也許是白天睡的太久了？
……
拂曉的微光瀰漫開來時，羅伊特醒了。
輕輕睜開雙眼的他，神色恍惚而茫然地和我對視了幾秒鐘後，像是突然啟動了某種程式一樣，瞬間切換了模式。
「早安~」
毫無預兆的笑容就此綻放，完美的像是演練過無數次，彷彿前一刻那個一臉呆萌相的他只是錯覺。
不管我怎麼想，總之羅伊特已恢復成了平常的樣子，神采奕奕地起床了。
「怎麼了？沒休息好嗎？難道說……因為有我在所以心情激動的睡不著嗎？啊~我明白的，因為我的魅力是如此的令人傾倒……」
『……』完全沒有吐槽的慾望怎麼辦？
算了，不管他。
於是就這樣，展現真實的夜晚已經徹底結束，回到了屬於光明的時間。所以，一切不愉快的事物都是不該存在的，所能留下的只有歡聲笑語——
如此美好。
如此虛幻。
……
之後，一切如常。
幾天後，又一次和羅伊特閒談扯淡的過程中，某個似乎消失很久的人終於出現了。
聽見那個聲音的瞬間，羅伊特有些猝不及防的失神，但隨即便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笑容，並用不變的態度作出回應。而繼聲音之後才現出身影的薩德里學長，看起來也沒什麼改變的樣子，好像他只是出門打了個醬油而不是被關了幾天的禁閉。
嗯……
突然覺得這位一臉嚴肅的學長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一定不是我的錯覺。
算了，不管他，這邊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
於是就這樣，一切如常，只是羅伊特始終沒有踏出過大門一步……當然，圍牆什麼的也沒有，窗戶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沒有誰提醒過他，但顯然誰也沒有忘記這一點。因為自從宰相大人下了禁足令後，就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說起關於外出的話題。不是為了不戳傷疤而刻意迴避，而是像完全忘了有這回事一樣，彷彿這座大宅院就是他們的全部，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但，這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因為，世界是廣闊的，這種事……只要一抬頭就能知道。
……
這段時間，我也多次設想過攻略BOSS的方案，然而對方再也不曾大駕光臨，連個嘗試的機會都沒有。
作為這裡名義上也是實際上的主人，卻幾乎毫無存在感，僅有的幾次傳遞指示也是透過管家先生。不知道是真的很忙，還是不想露面。
……
於是就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舊的一年結束，新的一年開始。
新年，本該是非常熱鬧的節慶之時。城市各處活躍的氛圍，連隔著重重院牆的這裡也能感受到一些。但，羅伊特的禁足仍未解除，我也就懶得出門，而是繼續宅下去了。
於是就這樣，在這封閉的世界中，平靜安寧的日子一天天地重複著。
然後——
星辰歷3612年1月11日，本該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但，從早上開始，屋子內外的氣氛就有些異於往常，似乎在醞釀著什麼一樣。而在早餐時間見到羅伊特後，我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然後……
例行的下午茶與散步時間過後，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的見到了羅伊特。
獨自前來，敲開了門並進入房間來的他，似乎終於做好了準備，非常認真地注視著我，說出了藏在心底的打算：
「艾維利安，我們……私奔吧~」
『……』
對於這屢教不改的容易讓人誤會的說話方式，我已經懶得去糾正什麼了，直接進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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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做些什麼？』
「不問理由嗎？」已恢復常態的羅伊特笑容滿面。
『太麻煩了，略過。』
「那麼，艾維利安，你……能把這個宅子裡的人全部解決掉嗎？」
『全部？』
「當然，除了你和我之外的全員喲~」
『包括薩德里學長？』
「當然~」羅伊特笑容不變，「差別對待是不好的啊。」
『……我明白了。』
「沒問題嗎？」
『不能斷定，試了才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笑容依舊的臉上神色微妙起來，「你，不怕事後遭到報復……之類的嗎？」
『我做了什麼會被報復的事嗎？』
「比如……妨礙公務？」
『有這種事嗎？我只是……突然……想唱首搖籃曲而已。』
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不，是陳述事實之後，無視了對方的小小詫異和疑惑，也不多作解釋，就這麼唱起了臨時改編的歌詞：
『睡吧，睡吧，誰親愛的寶貝。』
『無聲的歌聲，輕輕搖著你們。』
『搖來搖去，快快安睡。』
『安睡在夢境裡，溫暖又安逸——』
心靈之聲持續響起，無視時間或空間的距離，無阻礙地傳播在精神力所籠罩的範圍內，傳達給這座府邸中的所有人。
事實上，唱完第一句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已經乖乖睡著了，只剩下極個別還在負隅頑抗。於是，我果斷加強了力度來壓制……不，是用更加充滿感情的歌聲來感化他們，並且唱完了整整一段，確定連只蒼蠅也沒放過後這才停下了。
於是——
一時間，彷彿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沉寂，連庭院中隱約的蟲鳴鳥叫也聽不見了。
萬物皆睡我獨醒，完全不用再擔心……嗎？
很好，挺押韻的。
很好，順利解決。
只是……
因為技能熟練度的問題，加上我對這方面的控制能力有待提高，所以目前為止都只能無差別攻擊而不能自定義目標。所以，原本站在我面前的羅伊特也無辜中槍，很乾脆地就往地上一倒——不得不說，姿勢還挺優雅。
順便一提，他是第一句沒唱完就被解決掉的絕大多數人之一，完全沒有表現出主角該有的超強抗性——所以果然只有當配角的份嗎？
再順便一提，同樣看起來像個配角的薩德里學長，卻是撐過了第一句的個別人之一。當然，那位管家先生也是。
總之，現在該做的是——
緩緩蹲下身來，我看看羅伊特安然入眠的樣子，然後輕輕將指尖抵上他的額心位置。
事實上，在他倒下來的過程中，我是有考慮過伸手去接一把的。但想想反正有地毯，又厚又軟，倒上去也沒事的。而且，我正處於發動技能的關鍵時刻，貿然行動搞不好會出問題……總之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總之——
很快的，順利喚醒了羅伊特。
和上一次看到他醒來時的情景相似，那雙眼睛在剛睜開的瞬間，簡直澄淨的像是透著光輝一樣，沒有任何深沉之色使其摻入雜質。但是很快的，在殘留的意識徹底迴歸，得以認清現實後，層層偽裝便在轉瞬間展開，呈現出來的只有一如既往的完美笑容。
「不愧是艾維利安，這種能力……根本無法對抗呢。」
『因為你是普通人。』以凡人之身面對超凡之力，不是憑著意志就可以隨便逆襲的。
「普通人……嗎？」對於這意料之外的回答，羅伊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隨即又恢復了笑容，「果然，艾維利安很厲害呢~」
『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
「沒錯，現在——」羅伊特一個動作優雅的翻滾從地毯上爬起來，站直了身子看著我，「我們，趁機私奔吧~」
於是就這樣，我們無所顧忌地走出了大門……是不可能的。
不是因為存在著漏網之魚導致橫生波折，也不是有誰亂入以至於變故再生，而是……就這麼走掉的話，太不負責任了啊。
首先到處檢查一遍，看見倒地姿勢不正確的糾正一下，看見倒在室外的挪進屋子裡。
其中，女性一律獲得優待。
從廚房大嬸到蘿莉侍女，都被羅伊特小心地移到了座椅或沙發之類可以好好休息的位置，而臉著地的男同胞們卻慘遭無視——唯二的例外是管家先生和薩德里。
照顧老人可以理解，可照顧基友嘛……一邊說著差別對待是不好的，一邊又做著完全不相符的事……算了，反正和我沒關係。
至於為什麼充當搬運工的只有羅伊特，我卻只是默默旁觀？
因為，作為一個綜合體能勉強達到二級、具體數值只有5的渣，我的負重能力大概是這樣的：
1、可以在短時間內背起一隻蘿莉。
2、可以在短距離內拖動一位大叔。
3、可以穩穩地抱起……一隻小狗？
至於羅伊特，雖然看起來完全是一副纖細美少年的樣子，而實際體能……目測也不超過三級，能扛起一個就不錯了，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碰都不碰一下就能同時移動一大群——果然魔法什麼的就是方便啊。
總之，我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基本杜絕了誰會著涼、落枕或是出現火災之類的可能性。
不過話說回來，明明應該是充滿緊迫感的出逃時間卻不慌不忙地做著這些事真的沒問題嗎？萬一有誰中途醒來——
算了，反正他都不急，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於是就這樣，當我們終於踏出大門的時候，太陽又向西偏了幾分。
羅伊特沒有使用馬車之類的交通工具，也根本沒有掩飾行蹤的打算，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到了街上，好像今天出門就是為了閒逛湊熱鬧順便打個醬油一樣。
因為新年到來還沒多久，節日的氛圍未散，所以城內的活躍度比起以往曾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平民集市更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不過，這裡的人們似乎沒有當街吆喝或是喧譁的習慣，四面八方只有細碎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時不時摻雜著孩童的嬉笑與鳥獸的鳴叫，以及各種器物之聲……總體感覺不算太吵。
總之，這是輕鬆愉快的逛街時間。
說好的私奔……不，私自出逃奔向夕陽呢？鬧了半天連城門都不出一步嗎？
無論我怎麼想，羅伊特仍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幾乎每經過一個攤位都要湊上去瞧瞧，充分享受著種種有趣的小玩意兒，至於吃的倒是挺少……但這不代表我吃的就很多，只是相對而言。
於是就這樣，當羅伊特終於停下腳步的時候，太陽的身影已消失在高大的城牆背後。
少年佇立在街角，看著相距不到百米的城門，看著從中透過的人們，看著門外呈現出的世界……微笑的很安靜。
我只能沉默。
片刻之後，轉過頭來看著我的他，已經恢復了常態。
然後，踏上返程。
沿著來時的路，不再停留地穿過人群，越過街區，但在經過貴族區域時拐進了另一條路，最終到達了我曾來過一次的中央廣場，那座全城最高的建築附近。
跟著他走向建築外部的升降梯，隔著全透明的不知是玻璃還是什麼材質的門窗往外看，在層次不斷變化的視野中遠離大地，直至頂點。
故地重遊，我沒心情去感慨什麼，而是時刻警惕著以免悲劇重演。雖然這次距離屋簷遠了點，可風也大了點，實在是不能掉以輕心啊……雖然明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再怎麼小心謹慎也絕對防不勝防，但總要嘗試一下不是嗎？
一旁的羅伊特顯然沒有這種擔憂，而是非常愜意地坐在坡度適宜的屋頂上，看了半天的風景後突然出聲，用輕鬆的語氣開啟了話題：
「艾維利安，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
「那，有什麼想見的人嗎？」
一瞬間，某些遙遠的畫面浮現在眼前，像蕩起漣漪的水面上的倒影般，因為波瀾被漸漸撫平而變得清晰起來。但——
『不需要。』
在記憶的碎片徹底啟用前，我果斷壓下了這份悸動，使心靈歸於平靜。
「是嗎……」
羅伊特輕聲呢喃著，沒有對此發表更多的意見，也沒有轉過頭來的打算。接著，像是放棄了什麼一樣順勢往後一躺，兩手枕在腦後，說起了和前一句毫無關聯的話語：
「其實呢，我有想過的……那個問題。」
『……』原諒我跟不上你的跳躍式思維——“那個”究竟是指“哪個”啊？
「我之所以存在於此的理由，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那一定是……為了遇見誰，為了成為誰的誰——你覺得呢？」
我……
不想對他人的事作出任何評價。但，說到我自己的話，理由或意義都還無法斷言，所能明確的是——
我的存在，是一個個願望交織的結果。
是無言的遺憾。
是唯一的執著。
是虛幻中誕生的真實。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歷史所不曾記錄的久遠之時，在那記憶已無法銘刻的晨曦之中……因為聽見了嵐之聲，於是得到了天空的祝福。
於是我仰望天空。
於是我們一次次仰望著天空，在這牢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