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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夏夜長

餘和平揹著包站在長明縣通往長海市的路邊, 等來往於兩地的第一班車。

夏天的時候,第一班車是早上六點, 他五點半就站在了那裡。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偶爾路過的汽車。九點開始的高考對他來說本是人生最珍貴的機遇, 他卻兒戲一樣當成了賭注。

太陽將升未升的時候,梁成東起來晨跑,剛開啟房門,就看見門口蜷縮著一個身影。那人聽見開門聲就抬起頭來,竟然是餘和平。

梁成東大吃一驚,問:“你怎麼在這?”

餘和平身上裹著潮氣,站起來說:“我來找你。”

“你找我做什麼, 今天不是要高考麼?”

“我跟你說了, 你不陪考,我就不考了。”餘和平看著梁成東,說:“你果然不會去陪我,我都沒猜錯。”

“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梁成東有些生氣, “高考你也敢這麼亂來麼?”

“那你今天有空麼?”

梁成東看著餘和平的眼睛, 薄唇緊緊抿著,半天才說:“你不要胡鬧!”

“你不是說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麼,這麼重要的時刻,我想你陪著我。他們都有人陪,就我沒有!”

“你家裡人呢?他們知道你這麼胡來麼?”梁成東越說越生氣,“你回家去,趕緊!”

“我不走……”

梁成東就伸手去拽他, 把他往樓梯口推,餘和平抓住欄杆,就是不鬆手。樓上有戶人家估計是聽到了動靜,開啟一點門偷偷朝他們看。梁成東鬆開了餘和平,說:“你要胡鬧是吧?”

餘和平雙眼都是眼淚,抓著欄杆就是不鬆開。

梁成東索性不再管他,直接朝樓下走。餘和平就跟著他,他出來跑步的時候餘和平還是跟著他,太陽從東方升起來,金色的陽光不冷不熱,風也開始暖了起來。梁成東心裡有氣,就故意跑的很快,跑的也比平時要遠,餘和平揹著書包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他顯然平時就缺乏鍛鍊,個頭又沒梁成東高,腿也沒有梁成東長,很快就被甩到了後頭。

餘和平大概已經魔怔了,他覺得他現在和梁成東的狀態就像是他以後的人生,梁成東跑的太快,他追不上,無論如何他都追不上。他又覺得自己很無恥,羞恥,竟這樣死皮賴臉地纏著一個好人。

他這麼做是對是錯,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一直都是這樣可鄙的人生,或許從頭到尾都不會改變。

最後他實在追不上了,就癱坐在路邊,抱著他的書包喘氣。

但他竟不再悲傷,只是覺得很累,汗水順著他的下巴滴下來,太陽高高地升起來,這又是炎熱的一天。

如果一開始餘和平就是這樣闖入梁成東的生活裡,梁成東大概會把他當成神經病,變態,別說不會理他,甚至還可能會報警。

但問題就在於他認識餘和平已經很久了,餘和平在他心裡已經留下了固有印象,那就是很溫順,甚至有些可憐和陰翳的一個孩子,他甚至都不覺得餘和平真的有十九歲。已經有了這樣的印象,在面對如今餘和平的行為舉止的時候,心情就變得異常複雜。

他是老師,因此更知道教育對於餘和平這樣的孩子的重要性。可他也知道餘和平這是纏上自己了,他不能管,管了可能就甩不掉了。

但是他和餘歡已經結束,和餘和平往來,別說餘歡和陳平會不高興,他自己其實也不願意。他不想和那個家庭再有任何尷尬的往來,何況他隱約洞悉了餘和平對他不可言說的慾望。

他才想到餘和平已經十九歲了,他是人是鬼,大概早已經定性,不能更改。他註定是一個扭曲的人。

梁成東就往回走,卻再也沒有看到餘和平的身影。

梁成東有些心慌,將附近都找了一遍,還嘗試著叫了幾聲:“和平?餘和平!”

但是他沒有找到餘和平。他想餘和平可能心灰意冷地走了,也可能幡然醒悟,趕回去參加高考了。但也只是猜想,不知道實際是怎麼樣。他想依照餘和平柔弱的性子,大概會是哭著走的。他還是有些不忍心的,但也只是不忍心,知道自己不能伸手。

太陽越升越高,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大清早的陶建國就打電話過來了,再次交代了一下陶然要注意的事項,最後說:“昨天你媽還去廟裡給你許了願呢,你這一回是天時地利人和,放心考。”

陶然洗漱完畢,最後檢查了一遍考試要帶的東西。神清氣爽地準備出門。

走到客廳裡發現盛昱龍也穿好了衣服:“我送你。”

“不用,我跟同學說好了一起坐公交車去,我們都算好時間了。”

“你同學是誰,一塊坐車去吧,反正我今天也沒什麼事。”

陶然笑著說:“你要陪考麼?”

盛昱龍說:“廢話。”

他當然要陪考,陶然人生中那麼重大的事情,他不能不參與。

陶然就讓他去送,一起去的是他班裡兩個男生,跟他前後桌的,盛昱龍並不認識。那倆男生都是頭一次坐車,表現的十分拘謹。盛昱龍問陶然:“你那個同桌呢?”

“你說柳依依麼,她跟她爸媽一塊去。”

女生大部分還是都有父母陪著的。

盛昱龍把他們送到韓福小學門口的時候是八點十分,但是他們來的已經算晚的了。那時候還沒有為了考生街道禁行這些規定,韓福小學外頭那條街好多車,但也都很有秩序地停在馬路兩邊。盛昱龍對陶然說:“你們十一點半下考場是吧,我到時候在門口等你,一起吃飯。”

陶然點點頭,和同學朝學校裡走,進入大門之後回頭看,看到盛昱龍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因為個頭高,很顯眼,一眼就能看見。

七月七號那一天特別熱,韓福小學屬於比較老的小學,教室裡連個風扇都沒有。最緊張的是髮捲前的那幾分鐘,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可是等做了幾分鐘的卷子,就一心撲在試卷上了。

第一科目考的是數學,陶然相對來說最薄弱的科目,但是他考的還算不錯,最後的一道大題,竟然和他們最後模擬考試的一道大題非常類似。這科目他做的有些緊,要交卷的前兩分鍾才做完,花了最後兩分鍾檢查了一下選擇題。鈴聲響起的時候教室裡出現了輕微的騷動,陶然坐直了身體,他手掌的汗水都沾溼了考卷。

監考老師收完卷子他們才被准許離開教室,外頭熙熙攘攘的都是考生,上一刻還寂靜無聲的校園這一刻人頭攢動,但是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才發現學校的大門還沒有開,站了好多保安。日頭毒,大家都站在門內等待,已經有考生迫不及待地擠在大門口和自己的爸爸媽媽說自己考試的情況,陶然站在人群裡,看到盛昱龍也擠在家長堆裡,正四處尋他。

陶然擺了一下手,但是盛昱龍沒有看見。他們在人群裡等了大概十幾分鍾,學校的大門才開了,陶然穿過人群喊道:“六叔,我在這!”

盛昱龍看見他就笑了,說:“我還怕找不到你呢。”

他也沒問陶然考的怎麼樣,直接帶他去吃飯,附近的飯館都坐滿了人,好在他們有車,就走的遠一點。陶然告訴盛昱龍他覺得他考的還可以:“題都做完了。”

盛昱龍點點頭,說:“下午幾點考?”

“三點。”

中間休息的時間其實非常久,而且考場除了考試時間是不準任何人進入的,回家一趟來回又太耽誤時間,也趕,所以大部分考生吃完飯都去東河公園裡乘涼休息。盛昱龍問他要不要去旅館睡個午覺,陶然雖然累,但也睡不著,於是倆人就去了東河公園散步,最後在河邊坐著,看波光粼粼的東河水,吹著河面上潮溼的帶著點熱氣的風。

大概對於陶然這樣人生四平八穩的人來說,生活太過波瀾不驚,所以高考對他來說印象就格外深刻,以至於他很多年後想起高考,記憶最深刻的就是他和盛昱龍在午休時間在東河邊上呆的那兩天。七號中午,和八號中午。考試的心情,考卷的內容很快就忘記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兩個午後看著東河水的心情,雖然他也不記得都和盛昱龍說過什麼,他們兩個好像也沒有說什麼,大部分時間都靜靜地看著河面,看人釣魚,或者看河面上的遊船,綠洲上的白鷺。盛昱龍問他要不要睡一會,他睡不著,但也很累,就枕在盛昱龍的腿上小憩,朦朦朧朧的時候睜開眼,看到盛昱龍低著頭看他,眼神無限溫柔。

十八歲以前,陶然只有逢年過節才見盛昱龍一次,人生大事從來和他無關。十八歲以後,人生的每個重要時刻,都有盛昱龍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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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記掛著陶然的高考,劉娟和陶建國這一天都心神不寧的,比他還緊張。晚上回來之後,就立馬給陶然打了個電話。陶然說考得還行,還告訴了陶建國夫婦盛昱龍有在陪考,叫他們不要擔心。

“我們等你考完了再去看你。”陶建國說。

劉娟很高興,晚上又拖著陶建國去步行街的廟裡拜。

這一回人要比昨天少很多,陶建國也進去拜了一下。陶然最薄弱的一科就是數學,如今考的還算順利,成功就有大半的希望了,他也激動。

回來卻見餘家門口聚集了幾個鄰居,說是餘家出事了,孩子找不著了。

“會不會是孩子沒考好,心裡害怕,所以躲起來了?”

“也可能是考完跟同學玩去了,天剛黑,這時間還早呢。”

鄰居七嘴八舌地說。

陳平去找了還沒回來,餘歡一個人在家門口等。有人問餘歡:“你們家那條小白狗呢,這幾天怎麼都沒見。咱們附近多了好多偷狗的,你可看緊了,別叫小偷給弄走了。”

餘歡說:“我們家的狗前幾天就賣了。”

那條狗有點上年紀了,老狗就有個毛病,愛亂叫亂咬,對陳平一直兇巴巴的,又愛叫,賣了省心。他們大院養狗就是養狗,還沒人把狗當孩子養的,何況那個年代,狗老了大家都會賣,能掙倆錢,還有的人家自己宰了吃的,因此大家聽了也都沒什麼反應。倒是劉娟覺得有些可惜,她本來想要那條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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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那狗以前成天跟在和平屁股後頭,有時候還跟著他上下學,會不會你把狗賣了,他心裡難受,所以鬧脾氣跑出去了?”張婆婆說,她語氣明顯帶了點敵意,因為她一向看不慣餘歡對待餘和平的態度。

餘歡聽了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會,賣狗之前問了他的,他要不同意哪會賣。”

她是真的問過餘和平,當時餘和平蹲在地上正在喂小白吃的,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但並不吃驚,好像早知道她要賣狗似的。她也的確經常嚷著要把這條狗賣了。

“這狗白天咬了你爸一口,而且誰從家門口過它都追著叫,”餘歡說,“賣了省心了。”

“誰家買啊?”餘和平問。

餘歡說:“它都這麼老了,誰還買來養,當然是賣給賣狗肉的。”

餘和平頓了一下,低著頭沒有說話,繼續把手裡的饅頭一塊一塊掰碎了遞到小白的嘴裡。餘歡說:“你要不想賣不賣也行,就是以後看緊了,我想著拿條繩子拴起來,省的它亂咬人,你知道你爸打那個預防針花了多少錢麼?要是咬了別人更不得了了。”

餘和平要高考,餘歡嘴上沒好話,心裡其實還是挺關心的,餘和平如果不答應,她也不會硬要賣。不曾想餘和平沉默了一會,說:“賣吧。”

後來家裡事情多,這事就耽擱了下來,好在前幾天有空,就把那狗給賣了。那買狗的是老手了,把小白網走的時候小白都沒怎麼叫就被卡住了脖子。餘和平一直在房間裡呆著,等到那買狗的走了之後才跑了出來,餘歡正在數錢,看見他跑出來還嚇了一跳,朝他喊道:“賣都賣了,可要不回來了!”

餘和平也不聽她說話,直接跑出了大院。夜色裡隱約能聽見那小白嗚咽的叫聲,餘歡心裡沉沉的,倒也有些不好受。

那條狗其實是餘和平上初中的時候路上撿的,剛開始她不同意喂,餘和平都是拿自己吃的分出來一半給小白,還摟著它睡,沾了一身蝨子。

一晃也五六年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這狗早晚都是要賣的,沒有誰家給狗養老送終的,他們又不是養哈巴狗的城裡人。

大半個鐘頭之後餘和平回來了,眼睛都是紅腫的,餘歡看了看他,也沒說話。

但她也沒看出餘和平有什麼不開心的,還是和往常差不多,一直到高考,要說餘和平情緒不高,他一直都是那個死樣子,何曾變過。

陳平出去找了一圈,沒找到,餘歡又去了幾個認識的同學家裡,都說沒有見餘和平。不過餘歡知道了一個叫她震驚的訊息,跟餘和平分配到同一個考場的同學說:“他今天都沒來參加考試!”

餘歡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強忍著眼淚,走出那同學家裡就哭了出來,而且是嚎啕大哭,夜色都遮不住她的悲傷絕望。

其實記憶中,他們母子倆也不是沒有過親密的時候。

她記得餘和平三四歲的時候,是她日子最難的時候,父母都和她斷絕了往來,好幾次都想點煤氣和餘和平一起死了,有一次發脾氣打了餘和平一頓,餘和平倒在地上沒有了聲音,餘歡以為他死了,僵硬了好一會,然後抱著他哭,哭了老半天,餘和平甦醒過來,抓著她的衣襟,低低地叫了一聲媽。

餘歡嚎啕大哭,將他抱得更緊。

她恨餘和平,覺得餘和平的出生摧毀了她的人生,可她無親無友無男人時候,也只有餘和平。

如今餘和平來報復她了,她犯下的孽,終究都還是要償還。

梁成東沒有去找餘和平,心裡卻一直記掛著,就怕餘和平一時糊塗耽誤了考試。晚上和朋友聚會的時候都心神不寧的。因為喝了酒,所以沒有開車,到了小區門口下了計程車,感覺有些眩暈,就在門口站了一會,一條白色的小狗忽然跑了過來,跑到垃圾堆那裡找吃的。

他看到那條狗,就又想起餘和平來,記得餘家也養了這麼一條狗。餘和平還告訴他,說那狗是他撿的,還是他生日那天撿的,跟他很有緣。

“梁叔叔,你喜歡狗麼,想不想養狗?”他記得那次下雨天,餘和平來他家,曾問過他。

“不喜歡。”他說。他是真的不喜歡,貓貓狗狗的都不喜歡。

餘和平抿了抿嘴,也沒有再說什麼。

其實夜色裡看這條狗,他竟覺得莫名可憐,像是餘和平,可憐兮兮的找吃的,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