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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抵達松原的當夜, 賀淵根據客棧掌櫃所說的方位,順利地在城北尋到北境戍邊軍主帥邱敏貞的官邸所在。

如客棧掌櫃所言, 邱敏貞官邸與松原郡守黃維界官邸僅一牆之隔,一個五進院、一個三進院,以二人的身份地位、家世門閥來說,確實是小了。

找準地方後, 賀淵並未急於立刻潛入邱敏貞府上偷看戍邊軍佈防圖, 只在外頭樹上安靜蟄伏近三個時辰,觀察並默記下這兩座宅子夜間巡防的規律。

丑時初刻,墨藍色穹頂之下萬籟俱寂,人們都深睡在甜夢中。

黑衣蒙面的賀淵回到落腳客棧, 悄無聲息翻窗而入。

房中黑漆漆沒有點燈,影影綽綽間能瞧見床榻上的趙蕎裹著棉被圓乎乎像個繭。

賀淵這時才後知後覺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尷尬站在窗前手足無措, 想撓頭。

之前葉城時, 他每晚都在外間的坐榻上湊合睡, 與趙蕎隔著一座屏風半堵牆,倒也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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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松原不若原州那般富庶,客棧上房連個外間都沒有。

斟酌片刻,他決定索性坐在桌前趴著睡,反正再沒兩個時辰就該天亮了。

不過,他得先將被枝頭露水浸透的衣衫換下來。

任他體格再是健碩,若要在北地初春的料峭寒夜裡穿著溼透的衣衫入睡,明早起來怕也沒什麼好下場。

這種緊要關頭, 他可絕不能因為什麼頭疼腦熱的可笑緣由耽誤了正事。

他躡手躡腳行到小櫃處,從行李中翻出一套乾淨衣衫,在腦中迅速默了一套“如何又輕又快脫衣、穿衣”的動作。

然後小心翼翼回頭瞧瞧床榻上那顆一動不動的“繭”,確認她氣息平穩,完全沒有被驚動要醒來的跡象。

於是他背過身去,迅速解開衣帶,將溼漉漉的衣衫脫下。

*****

趙蕎原本是裹著棉被坐在床榻上等賀淵回來,自己也不知是幾時睡著的。

衣衫布料摩挲的細碎聲響驚動了她的好眠,她迷迷糊糊坐起來,伸手去摸床頭小矮櫃的火摺子。

口中小聲詢問:“賀淵?”

在她點亮燭火的同時,黑暗中傳來賀淵驚慌咬牙的聲音:“你別點……眼睛閉上!”

他的話音尚未落地,燭火已然乍亮。

趙蕎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只著長褲的僵直背影,殘困頓消。

下一瞬,她鼓起腮使勁吹熄了燭火,房中重歸於黑暗。

她撈起被子兜頭將自己裹住,緊閉雙眼。可那短短一瞥卻在她眼前留下清晰殘影。

寬肩窄腰,肌理緊實,挺拔的後背呈優美而流暢的弧線,在朦朧燭火中爍著淺淺光澤……

“大半夜的,換什麼衣裳?”

好一會兒後,才聽到賀淵幽幽回嘴:“大半夜的,點什麼燈?”

沉默良久。

趙蕎憋得滿臉通紅,好一會兒沒聽到他再有動靜,終於忍不住偷偷將被子掀開一角,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同時支著腦袋眯起眼,在滿目黑暗中找尋賀淵的身影。

隱約瞧見他正坐在桌前趴著,趙蕎心中不忍,抿了抿唇,裹著被子下了榻去。

雖還不知他耗費大半夜去探邱敏貞宅邸是否順利,有沒有遭遇什麼危險,但她知道總歸不會輕鬆寫意的,他再是能扛,也不表示當真不會累。

接下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的。

摸黑走到他近旁,趙蕎小聲道:“我在這兒睡,你去床上。給你另拿了被子的。”

莫說如今賀淵忘了事,即便以往兩人要好時,他也不曾逾矩放肆到做出她大被同眠的舉動。

她知道他性子一板一眼,所以吃過晚飯後就請店小二多拿了被子來。

賀淵並未抬頭,仍舊將臉埋在臂彎裡:“回去好好睡你的覺,不用管我。”

“彆扭個鬼啊,”趙蕎微惱起急,抬手在他後腦勺拍了一記,“我只是將床讓給你而已,又不是要睡你!”

賀淵聞言,倏地抬頭直身,黑暗中瞪向她的雙眸格外燦亮。

“趙大春!”聲音不大,卻似有火花四濺,“小姑娘家家的,哪學來那麼多流氓話?說話也不過過腦子。”

趙蕎打小是個只能順毛捋的性子,賀淵這咬牙切齒低聲一頓訓,倒將她的火氣也給激出來了。

她索性伸手扯了他的衣衫:“你管我哪兒學來的?給我滾床上睡去!少廢話!你若覺過意不去,那我倆一起睡床,要不誰都別睡!”

趙二姑娘蠻起來犯渾時,是很少有人製得住的。

賀淵拿她沒什麼法子,吼又吼不住,打又打不得,吵又不敢吵——

若驚動了客棧裡的旁人,那才真是沒事找事。

於是兩人各自佔據一半床榻。

趙蕎裹著被緊靠著牆,賀淵的手臂則與床榻外側邊沿齊平,中間隔的那距離擠擠都還能再躺一人。

兩人睡姿都還算安分,也或許是都繃著點拘謹沒睡太實,總之就這麼井水不犯河水地睡到天光大亮。

賀淵先起身,沒多會兒就穿戴齊整地出去取水洗臉了。

直到聽見關門聲,始終面對著牆側躺的趙蕎才翻身瞪著床帳,紅著臉發出一聲自己都不明含義的輕嗤。

*****

吃過早飯後,一行四人出去閒逛市集,打算看看有無可能問到進山小道。

松原郡其實不小,雖地處邊陲,轄下卻共有四城九縣,以郡府所在的這松原城為名。

若單只看郡府松原這一座城的民生氣象,雖不如臨近的原州那般繁華,卻也有幾分欣欣向榮的意思。

趙蕎緩步穿行在市集人潮中,沿途打量著街道兩旁那些小地攤,眉心慢慢蹙了起來。

賀淵以眼角餘光察覺她的異狀,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開口:“怎麼了?”

說話時目視前方。

趙蕎也清了清嗓子,同樣看著前方,半點沒有要與他目光相接的意思:“有點怪。這一路走過來,我至少看到七八個攤主是小孩子。”

大姓望族多由宗族尊長牽頭募資設立家塾,以供本家姓氏的幼童們開蒙。所以但凡出身大姓望族的孩子,哪怕家中清貧,小時都有機會讀上幾年書,多少識些字。

但若是無宗族蔭庇的人家,就很少有能力擔負孩子讀書了。

鑑於此,自昭寧元年起,聖諭便正式詔令各地官學新增蒙學館,由鎬京朝廷與地方各擔半數費用,供無家塾可入的寒門幼童資免束脩學資開蒙三年。

對家境貧寒又無宗族庇佑的人家來說,就算之後無力供孩子一路讀到書院進而考學、考官什麼的,至少開蒙識得些字,孩子長大後的路總歸寬些,對全家來說都是好事。所以這項新政在各州府都很受百姓歡迎。

譬如前幾日在葉城的市集上,就沒怎麼瞧見有小孩子獨自在擺攤做營生的。最多是年歲太小,大約家中也沒旁人幫忙照管,父母便帶著在攤子上玩。

“是松原人不知官學開設了免學資的蒙學館,還是松原官學的蒙學館壓根兒就沒開?”趙蕎嘀咕。

“據我所知,由朝廷負擔的那一半費用是如數劃撥到郡守黃維界手中了的。”賀淵眸底暗了暗。

後頭的韓靈遠遠覷見前頭一個賣草藥的小地攤,便越過二人上前去詢問攤主。

與草藥攤隔著三個攤位的,就是一個賣青菜的小男孩兒。約莫七八歲的樣子,膚色黝黑,眼睛亮亮的。

趙蕎在青菜攤子前蹲下,笑著與他搭起話來:“這菜是你家自己種的?可真水靈。”

小男孩兒很老練地擺出和氣生財的笑臉:“那是,我家每日都挑山泉水來澆的,精心著呢!”

就這麼閒聊了幾句後,趙蕎好奇道:“你這年歲,怎不去讀書?官學的蒙學館又不要錢。”

“大家都說,像我們這樣的人戶,去蒙學館沒用,反正將來家裡也供不起繼續讀,還不早點幫家裡做事實在些。”

聽這小孩兒話裡的意思,松原的官學是開了蒙學館的。只是有人告訴大家“寒門學子讀書無用”。

趙蕎挑眉:“你這麼小,又瘦,田地裡的活也幫不了多少吧?”

“所以我就幫著賣菜啊!”小男孩兒笑彎了眼,“再過兩年我高些,就可以跟著阿兄下地去了。等我滿了十五,我妹妹就長起來了,那時我就跟阿姐一樣去投軍,現今在咱們北境戍邊軍做小卒,每月都能領十個銀角的餉銀呢!這樣家裡日子就更好過。”

若非賀淵見勢不對,趕忙將趙蕎拎走,只怕她是要當場破口大罵了。

寒門子弟不讀書,路就更窄,渾渾噩噩也不易察覺外面的天地已是如何不同,不會有更大的志向與渴望,一代代沿襲上輩人的活法就行。

如此,世家豪強越發堅不可摧,邱敏貞也始終不缺易於掌控的兵源。

王八蛋黃維界!王八蛋邱敏貞!

最可惡的是,不好好同人講清楚讀書的好處就算了,還剋扣士兵餉銀!

從去年開始,官軍序列武卒小兵的餉銀就提到每月十五個銀角了!

*****

一連五日下來,他們都沒有在市集上見到有賣“鳳羽草”的山民,也就找不到機會向誰打聽進崔巍山的小徑。

好在賀淵經過幾夜耐心觀察與試探,雖暫時還未找到佈防圖,至少已掌握了黃維界與邱敏貞那兩座宅子的巡防情況,總算這幾日沒有白費。

十一日這夜,賀淵在子時之前就回來了。

就著半桶涼水簡單洗漱後,他除了外袍上榻去,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照慣例儘量讓右臂與床的外沿齊平。

這已是兩人同榻而眠的第五夜,雙方都已在彆扭的氣氛中無言達成默契,白日裡睡都不提這茬,入夜就……就這麼著。

“趙大春。”

黑暗中,賀淵一反常態地打破了沉默。這讓本就沒睡著的趙蕎驚訝又疑惑。

“嗯?”

“明日就是驚蟄了,那祭神盛會,你……”

總覺他似乎在猶豫什麼,語氣也怪怪的。

雖一室黑燈瞎火,趙蕎還是努力睜大眼睛瞪著面前近在咫尺的牆壁:“來都來了,又恰好趕上,我自然是要去玩一趟的。到時人也多,或許就遇到合適的人可以打聽進山的事了。”

背後的賀淵沒有答話,氣氛一時古怪靜謐。

趙蕎有些不不自在地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趁著此地風俗亂來。到時我的面具絕不會扣到你臉上,更不會強拉著你去鑽林子。”

若是平常,她說這樣的話,他必定會羞惱無措地咬牙切齒,斥一句“趙大春你個小流氓”之類的話。

但此刻他出乎意料的繼續沉默著。

趙蕎深吸一口氣,翻轉身來面對他,嚴肅輕詢:“你今夜回來得太早,莫非是在邱敏貞那裡碰到什麼麻煩了?”

“沒有麻煩,很順利,”賀淵的聲音低低沉沉,“明日你只管好好玩,旁的事不必費心再打聽。”

趙蕎咂摸著他這話裡的意思不太對勁,猛地瞪大了雙眼:“為什麼?”

“明日過後,你即刻啟程回京,”他緩聲輕道,“之前我讓柳楊將周邊幾城能用的內衛暗樁都召過來,按事先約定,他們明日就會進松原來與我匯合。進山的事,之後我安排他們去打探,用不上你了。”

趙蕎怔忪片刻後,嗓音急躁微顫:“當我不知你是什麼樣的人?!故意把話說得像過河拆橋似的,以為這樣我會氣得不願搭理你,就不會追著你問東問西?做你的春秋大夢!”

賀淵沒有回答,兀自閉上眼做沉睡狀。

趙蕎愈發不安,伸出手來隔著棉被一拳捶在他肩頭:“不要裝睡!你今夜在邱敏貞那裡是不是看到,或聽到了什……喂!”

他居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拳頭收進掌心,握得緊緊的。

作為一個不曾習武的普通人,趙蕎在黑暗中五感暫廢其四,唯觸覺格外敏銳。

她驚訝地察覺到,賀淵的指尖微涼輕顫抖。

好像正極力壓抑著什麼。

這到底是在邱敏貞那裡得到了怎樣驚人的壞消息?!

“賀淵,你,還好嗎?”

“還好,”賀淵疲憊而沉重地輕聲細語,“只是心頭很亂。你乖些,別再鬧我。嗯?”

其實他不是想瞞她,只是今夜在邱敏貞官邸偷聽到的那個秘密過於驚人,他說不出口。

今夜他本打算再伺機在邱敏貞那裡找找關於戍邊軍前哨營的佈防圖,便一直潛在邱敏貞書房的房頂上。

卻正巧碰見黃維界從隔壁過來與邱敏貞密談。

——維界兄,你我既已走到這一步,早就沒有回頭路了。只是淮南堂口的蠢貨們太不當心,導致我們許多事不得不提前而已,怕什麼?鄰水的事過後,趙澈與賀徵就被秘密派往利州,很顯然陛下是將疑心落在嘉陽公主頭上的,根本不會留意咱們這邊!

——誒喲我的邱將軍,您心大能扛事,我可比不得。慶州方家與淮南程家這眼看著就是要反水的意思!若他們當真就此收手、作壁上觀,光你我兩家那是獨木難支啊!眼看這封山禁令已拖了大半年,原本出入山中採藥、捕獵為生的山民已有所揣測議論,再不解禁說不過去了!

——那就解禁啊。多大點事?我早說了,就該按我那法子,直接調兩千人進山將前哨營軍帳營地填滿!那些山民又不敢往軍隊防區闖,就從山下仰頭看一看,開了天眼才看得出原來那兩千人全埋在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