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承明制, 略有不同。
本朝設內閣,內閣設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前三者皆為正一品, 滿漢各一人;後二者從一品,多授滿族。常例, 內閣八位大學士,五滿三漢。
而常柯敏,卻是得授文淵閣大學士第一個漢人。
常家也是一個大家族,如今在京中的只有常大學士一房人。其中常大學士長子在禮部任著郎中,主管祠祭清吏司,是個清閒的職位。與林瑜說親的姑娘也就是這一位的嫡長女,閨名子茜的。
另有二子, 一個出外任著知縣, 妻子帶了上任,一雙兒女就留在京中;幼子還在唸書,只是如今連舉人都還沒考出來,眼看著讀書這一條路快斷了, 如今正在外頭幫著打理些的庶務。
賈敏這一上門, 常大學士的夫人姚氏就忙忙地迎了出來,瞧著這聲色喜氣,面上也不由得帶出笑來。
進了內堂安坐,做三奶奶的錢氏就知機,笑吟吟地拜見過後就指了一件事,帶著幾個姑娘退下去了。留夫人和大奶奶何氏在裡頭好說話。
那三奶奶見大姑娘子茜俏臉微紅,一邊替她高興一邊又不捨地拉著她的手道:“姑娘也大啦!”她嫁來常家沒多久, 只覺得婆婆慈愛,長嫂威嚴但公道,下頭小輩恭敬不失親和。尤其是這大姑娘,明麗端方。管起家來恩威並施,那些個使老了的人也不敢偷奸耍滑,底下幾個弟弟妹妹更是沒有不服她的。她以前還常嘆不知哪個有福,得了去,他們家大姑娘便是做一族之冢婦也綽綽有餘的。
沒成想,這就要有人家了。
“三嬸!”常子茜明亮的眼睛裡帶了一絲絲微微的羞赧,瞅了一眼身後的妹妹們,略提高了聲音嗔道,“還不知道什麼事呢!”
欣賞了一會子大姑娘難得的害羞,錢氏這才拍拍她道:“怕什麼,只管大大方方的,日後有好日子過呢!”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也就這些當小姑娘沒經過的才不好意思起來,想了想自己以前也是這般的,她就忍住了自己打趣人的嘴。
“姐姐要嫁人了嗎?”其中二房的姑娘和姐姐年紀相近玩得最好的,不由得拉拉她的袖子,不安道,“是不是以後就不回來了?”
“莫聽三嬸瞎說,姐姐……”子茜正要安慰她,一個含笑的俊秀少年的身影從自己的腦海中閃過,她不由得頓了頓,強忍了面上的燒意,道,“總之還早呢!”
錢氏別過臉,掩著嘴輕輕笑出聲來,見大姑娘瞪著一雙大眼睛瞅她,她眼珠一轉想起一個主意來,忙吩咐身後一串的大丫頭小丫頭奶媽子:“將幾位姑娘好生送回院裡去。”自拉了大姑娘,“你與我來。”
“這還是做……”納悶的常子茜一看三嬸拉著自己的往回走,就明白她要做什麼,見妹妹們被簇擁了回去了,方悄聲道,“三嬸,要是被祖母知道了要說的。”
“太太再不會說這個。”錢氏笑嘻嘻的,這一回看新科狀元遊街,還是太太帶著的呢,又激她道,“大姑娘難道就不好奇?你平日裡的爽利勁呢?去不去,一句話!”
常子茜一咬牙,道:“去!”
兩人又從花園那邊繞回了內堂,索性此時天氣漸熱,後堂的門開了一小扇,兩人躡手躡腳的躲在大屏風後邊。剛上茶畢,領著小丫頭子們退出來的大丫頭靈鵲見三奶奶並大姑娘悄悄的樣子,腳步微停了一下,然後故作不知地從她們的身邊經過了。
大姑娘何嘗有這般被人拿眼神打趣的時候,飛紅了一張芙蓉面,還得強撐著聽外頭說些什麼。
因角度原因,正好坐在堂下賈敏對面的大奶奶何氏一眼就瞧到了靈鵲微微停了一下的腳步,就猜到了屏風後頭大約躲了三弟妹那個促狹的。不動聲色地吃了一口茶,就聽對面的賈敏笑道:“我那侄子是個命苦的,父母去得早,裡裡外外都是自己一手操持,還要唸書,天可憐見的,如今可算好一些了。”
夫人姚氏便笑道:“怕什麼,以後我們多疼疼他就是了。”她是遠遠的見過那孩子一面,其他的光聽自家老爺說。不過男人懂什麼,就知道說才學好,六元及第才學自然是好的,人品呢?子茜是她嬌養大了的姑娘,□□都齊全的,可不能配了個風流種子。她倒是打聽過,只是這狀元郎是姑蘇人士,家裡簡單又治得跟鐵桶似的,實在打聽出什麼來。
按照老爺的說法,光這份手段就不一般了,不過女兒家不一樣,日後是要去過日子的,萬一遭了欺負,不就是如現在這般,一點都打聽不到了麼?當然,子茜不是那般受了委屈只會往肚子裡咽的包子。只是她一個做長輩的白擔心罷了!
又問道:“我聽著說是,前頭已經自己置辦了府邸搬出去住了?叫我說,雖然立業了該當的,只是小人兒家家的到底冷清了一些。”
賈敏聞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可不是冷清,他自來身邊不愛多方人的,我說了好幾回,皆不中用。”吃一口茶,接著將對面兩人關心的地方細細地說來,“幸而身邊有一個打小伴到大的丫頭,原是他母親買下的,後來就一直跟著。不過那丫頭是個知恩的,如今已經自梳做了嬤嬤了,和另一個劉嬤嬤一道幫著管事。”
姚氏和何氏在聽見自梳之後,不由得放下了提起來的心。如今的大家公子身邊誰沒個房裡人呢,聽著聲氣,這狀元郎卻是個潔身自好的,並沒有。
何氏微微傾身,道:“說來也巧,前頭我聽聞那邊空置了好些年的宅子叫三王爺給折價賣出去了,如今主人家已經住了進去。”那原本張氏的宅子離這裡只隔了一條街,聽這麼一說,叫何氏突然想起來。只是張氏那個宅子她是知道的,佔地大院子也大,要吃下來,就算折過價,一般人須拿不出來。雖聽說狀元郎自己有家業,但是……不能吧?
就聽賈敏道:“瞧我這記性,一岔嘴就忘了說了,那邊可巧就是我那侄子剛買下的。翻新了一回,好容易能住人,前頭剛搬進去呢!”說著,她抿了嘴兒輕聲道,“我那個侄子啊,不是個死板的,以後常來常往的,可不是方便?”
一席話,聽得原本就有了□□分心的姚氏何氏更添了三分,兩人對視一眼,姚氏便堆了親近來,道:“我是常聽說狀元郎的美名的,只沒見過。”故作猶豫的樣子,叫屏風後的三奶奶錢氏並大姑娘跟著臉紅起來,前頭領著他們看新科進士遊街的可不就是太太麼,那時候還說沒見過比狀元郎出落得更好的人了,今兒又沒見過起來。
賈敏就笑了,心道只怕你們見了人就捨不得叫走了,而後道:“這還不容易,這不正是沐休在家,我這就遣人去喚一聲,保管就來了。”
姚氏忙擺手道:“沒這樣的道理,正經改下一個帖子。”忙喚大丫頭去外面說,知會老爺一聲,寫個帖子請了狀元郎過來。
外書房常柯敏正等著訊息呢,他是真心喜愛林瑜人品,聽見裡頭這一聲,便知道十分有了八分了,就忙提起筆來,鄭重的請了,叫人送去林府上。
果然不多時,門子就來傳話說林修撰來了。
文淵閣大學士不必前頭三位,雖都是內閣,權利卻有差。是以,同樣是沐休,另三位的府上門庭只怕是坐滿了等候拜見的官員,常府這邊就清淨了許多,都叫常柯敏給早早的打發了。
林瑜持了拜帖進門,在僕從的引領下掠走了幾個彎子,就來到正堂邊上的書房裡頭,大學士本人正等著。
常柯敏端坐受了一禮後,便拉了他坐在自己的身邊一行行一句句的慢聲問話,待聽得林瑜平日還要練上一個時辰的武時,臉上的笑容越發真切起來,原本還擔心身子骨不好,畢竟林家也是有名的支庶不盛。不過想想也是,這麼小的年紀,沒一個好的身子骨哪能熬下來這層層的考試。
漫說秋闈,光一個春闈,春寒料峭地穿著單衣在沒個取暖的號房裡頭整整九天,能好好走出來還不曾延醫用藥就可見一斑。
兩個略略談了幾句,聽聞林瑜平日裡還常常自己與自己弈棋,常柯敏就要擺起陣來,也能看得出一個人城府如何。還沒來得及將棋盤拿出來,就聽來人回說裡頭催了。
常大學士只好遺憾地叫人好生送了進去,還囑咐了等走之前非得好生殺一盤不可,林瑜含笑應下了。
常家的院子並不很大,林瑜還注意到了假山那邊藏頭藏腦的幾個小腦袋,他只做未見,等走過去之後才與身後的管家笑道:“那是貴府的小少爺吧?”
那管家鎮靜地道:“叫林修撰看笑話了,幾位小爺正是頑皮的時候。”
林瑜笑道:“我並無他意,只是瞧見一個跑假山上頭去了。”
那管家頓了一下,與身後人囑咐了一聲,然後對林瑜道:“多謝林修撰提醒。”這句道謝管家實在是真真切切的,比起什麼面子來,這萬一幾個小爺哪個失了腳摔了下來,留著面子又有什麼用呢!
林瑜搖搖頭,幾人接著往裡走。
這一路可不比從儀門到正堂,從正堂到內堂,不僅要經過一大一小兩個園子,還要走過二門。正經應該使喚上一輛小車,由大力婆子拉著走。
走在一側的管家冷眼瞧著,只見林瑜果真安步當車好不自在。便是他這個常來常往的在這個天氣額上都有些微汗,這個狀元郎可是清清爽爽的,呼氣絲毫不亂,等將人送了進去,他捶了捶小腿之後,又趕忙回老爺那邊將這說了,果然見自家老爺更滿意了。
進了內堂,林瑜在賈敏的示意之下給兩位請過安。年紀大些的姚氏是不妨的,如今見到了喜得跟什麼似的,一下子叫摟在了身側,一疊聲的叫上茶來。
賈敏嘴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她就說,真見著了自己這個侄子的,哪個能不愛呢?便是她的母親,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好東西,說給就給了。雖說裡頭也有別的緣故,到底也是愛惜林瑜的人品。
在場的幾個大人都是經歷過的,如此好時機,可不正好叫兩個小的見上一見,說上兩句話,也就成了。
果然,不多時,就有一個長了一副機靈相的小小少年從外頭進來,一派沉穩地給在座幾位夫人請安,又與林瑜見禮過。林瑜眼睛往下一溜,果真見到了袍腳處還沒來得及拍乾淨的一絲灰塵。
上頭的姚氏也看見了,她一個做祖母的還能不知道自己幾個孫子的秉性,只是當著人的面不好說的,好生囑咐了幾句,就叫他帶著林瑜去外頭園子裡賞玩一番。
聽見兩人退下了,屏風後頭的三奶奶錢氏忙拉了大姑娘出來。她是知道的,這是幾個大人叫見一見呢,忙忙的遣人收拾了園中的一座小亭子,拽著人就給送了過去。
常子茜心裡頭驚慌,拉著就是不叫她走,錢氏一行笑一行說,好生全了她安心坐下,又道:“怕什麼,我在下頭看著你呢,只管拿出你管家姑娘的氣派來!”
說著,往下頭一躲。常子茜見果然就在一邊並不走遠,她這才放心,扭著帕子坐立不安端坐在亭子裡頭。到底年紀小一些,一碰上這樣的事心裡就亂了,也不想想,這家裡頭還能真叫她和一個外男在沒人的情況下獨處?即便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夫婿,在正式轉正之前,也不成的。
如今這世道對女人家嚴苛,少不得要多注意一些,也是自保之道。
林瑜跟著那個名喚常子陽的小少年,見他不說話,就是悄咪咪地自以為沒被他發現的瞅他兩眼。林瑜壞心眼一起,在他看過來時,送給他一個笑容。
可憐常子陽小少年瞬間漲紅了一張小臉,埋了頭往前狠走一段,直到靠近亭子的時候,方演技拙劣的四下看一看,然後道:“林兄稍等片刻。我、小生先去更衣,去去就來。”慌腳雞似的跑了,倒還真有點內急的意思。
林瑜一抬頭就看見了亭子裡頭一個緋色衣衫的纖細身影,她大約也看見林瑜了,一下子把頭給縮了回去。他叫這種小松鼠似的樣子給逗笑了,忙抿了抿嘴唇,拾階往上走去。
常子茜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之前他在街上,她在酒樓的雅間裡頭遠遠的看了一眼,當時只覺得這個人好看,現在靠得近些,這種衝擊簡直撲面而來。
剛撫平了亂跳的小心臟,常子茜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重新抬起頭來,就見林瑜站在亭子入口之處正歪頭含笑地看著自己。
常子茜給唬了一下,一口氣就岔了,一時沒防備就咳得驚天動地,雙頰漲紅。
林瑜又覺得好笑,又看著一個小姑娘咳成這樣覺得不忍,忙上前兩步,正要抬手給她拍背順氣,見她立刻撫著胸口淚光盈盈地往後躲躲才想起這不是現代。
“是我造次了。”嘆了一聲,林瑜輕聲道。轉頭看見亭子裡的石桌上放著一壺茶水,他上前用手背靠了靠茶壺,見是溫的,就倒了一杯,端到那個小姑娘兩步開外的地方放下。自己退開兩步,站在石桌邊上。
常子茜只覺得那一聲清淺的嘆息直直地嘆進了自己心底去了,她一邊為自己鬧得烏龍覺得丟臉,恨不能立時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的好,一邊看著他給自己倒茶水又覺得暖心。有心不想去拿,到底還是挪了過去,端起杯子來,小口小口的抿盡了,方覺得好些。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不遠處看著這邊的錢氏快叫這兩個小的的互動給逗死了,又不敢笑出聲來,只好摟著一臉懵懂的常子陽,嘴裡咬著帕子努力的不發出一點點聲音,生怕叫上頭發現了,恨不能立時有人給自己揉揉肚子。
常子陽回頭看看自己三嬸那忍得都快扭曲了的臉,一臉茫然。
好吧,他是男孩子,得主動一些。再者,要是再這麼沉默下去,只怕到天黑,那個已經恨不能原地消失的姑娘也蹦不出一個字出來。林瑜便開口慢慢地說起自己的一些境況來,見那姑娘雖然低著頭,但是一雙粉白的小耳朵豎得直直的顯見著聽得仔細呢。
他面上不由帶上了一絲笑意,也不拆穿只管說下去。末了,見這姑娘今天是沒有開口的意思了,林瑜便問道:“不知常姑娘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聽到了這一聲,常子茜混成一團亂麻的心在瞬間冷靜下來。她沉默了一下,繼而緊緊盯著林瑜,咬牙問了一個問題,道:“若非三十無子,你願意不納妾麼!”
一邊還無聲大笑著的錢氏不由的收了臉上的笑意,擔憂地往上看去,面目嚴肅。
林瑜看著倔強地看著自己的小姑娘,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她的臉。他幾乎是讚賞地看著她那雙明亮灼然的杏仁眼,在對面的忐忑中緩緩地道:“你願意提要求,這很好。”比起這時代逆來順受的姑娘,他果然還是更欣賞這樣的有心氣的。
林瑜站起身來,收起臉上的笑容,鄭重的一揖,朗聲道:“我願以一生一世一雙人為聘。”
直到幾十年後,林常氏白髮蒼蒼地靠在榻上之時,想起年少之時與夫君在自家園中的第一面時,還是會由衷地露出笑容來。
那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大的賭,也是最成功的一次,讓她被稱為了一個時代最幸運的女人。
等常子陽領著林瑜回去之後,錢氏這才一轉腳出現在亭子裡頭,看著捧著一張緋紅的小臉茫然的大姑娘,嘆了一口氣忙摟在懷裡。見她終於緩過神來了,這才一指頭戳在她的額頭上,咬著牙道:“我的姑娘喲,嬸子我一顆心都快叫你嚇得蹦出來了!”幸好結局是好的,否則可怎麼說。
一生一世一雙人,常子茜嘴裡唸唸有詞,突然又低頭笑了起來。
好了,這姑娘算是別人家的了。錢氏看著懷裡一面笑一面又出神的大姑娘,忍不住心酸的同時又為她高興。心裡嘆一聲,好歹在太太和長嫂面前能交代的過去了。
一時不查,將另一時空納蘭容若的詞一禿嚕嘴給用了出來的林瑜轉念想了想,今兒這種算得上是閨閣之話不會有人說出去的,也就放了心。
不過,今兒見了一面也不錯,至少小姑娘人挺可愛的。想到她被自己嚇到以至於恨不能當自己不存在的樣子,林瑜面上微微閃過一絲笑意。
回到內堂的時候,裡頭兩個夫人果然逾見親熱,顯得有些拿自家子侄待的意思了。又聽他說前頭常大學士叫弈棋的,便又吩咐常子陽給把人送過去。
剩下的三個女人正好有話說了,後面的方方面面都能談起來,一時內堂笑語不絕。
已經擺好了棋盤立等著的常柯敏歡喜地接了人,他也是一個弈棋的高手,平時誰能陪他呢,三兩好友一說與他下棋,連面子都不要了,再不來的,今兒可算是拉到人了。
常子陽一看自家祖父身邊擺好的棋盤,嘴角一抽,忍不住後退一步,目露同情地看了一眼面上含笑渾然不覺的林瑜,見祖父不留他,忙一溜煙地跑了,生怕自己腿腳擺得不夠快。
林瑜怎麼會不知道身邊小少年那眼神的意思呢,只是他的心情也挺好的,又有人陪下棋,那更是再好不過了。
結果這一下,就下到了日暮黃昏之時。
賈敏都已經耐不住先走了,常柯敏大學士就是拉著林瑜死活不讓走。難得棋逢對手,一盤又未結束,林瑜也樂得繼續下下去。平日裡老是自己和自己下也挺無聊的。
裡頭已經催過幾次晚膳,常柯敏盯著棋盤,這才不甘心地投子道:“是老夫輸了。”
“承讓。”很久沒這般互相搏殺地一步一陷阱地下過一盤棋,只覺得自己大腦充分轉動出來的林瑜整個人舒暢地站了起來,動了動身子骨,瞅了瞅天色道,“都這個時候了,小生該告辭了。”
還沉浸在自己輸了這一令人驚異的事實中的常柯敏一拍桌案,道:“先去用晚膳,用完再殺一盤。”
林瑜哭笑不得,好說歹說地才叫給放了出來。
不過,即便沒有再來一盤,常柯敏吃飯時睡覺時依舊心不在焉,嘴裡唸唸有詞。
姚氏無奈道:“你們祖孫兩個倒是一個德行。”大姑娘也是這般恍惚地很,她叫何氏好生陪著了,畢竟當定下人生大事,有些緩不過神來也是有的。不過,這個老的是怎麼回事?
等了好半刻,這才聽心中覆盤完畢的常柯敏長長嘆了一聲,道:“是我輸了。”
“什麼輸了?”姚氏一邊散頭髮,一邊透過西洋鏡看恍神了大半個晚上的老爺,問道。
“棋,輸了半子。”常柯敏似乎心情挺好的,扶著鬍鬚道,“這世上果真有天授之才嗎,我以前還不信,今兒卻見到活生生的了。”
姚氏放下梳篦,驚訝了一會,問道:“老爺又多久沒輸了?”在她印象中,自家老爺在弈棋上的造詣也就如今正在雲遊四海的白大儒堪比,今日居然輸給了一個年未弱冠的小子?
“胡說什麼,你老爺我這不是常常輸的麼?”常柯敏話是這麼說,面上卻顯見的不大以為然。
姚氏一聽就知道他指的是在宮裡頭陪當今下棋,十盤輸八的事,心道那能一樣麼?不由得搖搖頭,重新拿起梳篦來,道:“今日兩個小的見了一面,都挺好的,回頭就可以看看日子,先把納彩與問名給辦了。”先把名分給定下來,省得還有人盯著這塊香餑餑。
“這個你看著辦就好。”常柯敏心裡打著主意,姚氏與他是少年夫妻,還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橫他一眼就隨他去了,反正這個本就是女人的事情,用不上他。
常柯敏想的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只不過是當初看上林瑜時就轉過的主意罷了。
就像是別的仕宦之家想的一樣,一個好女婿至少能給家族撐起半邊天來。特別是對還在上升期,下一代卻已經有些接不上的常柯敏來說。
他以漢人之身,硬生生從滿人的口中將文淵閣大學士的位置給啃了下來。其中固然有皇帝本身的考量,但是他本身的能力毋庸置疑。可以說,只要他在一天,常家就有一天安寧。可是,他已經年過半百,在重臣之中還算得上年輕,只偏偏他三個兒子就沒有一個成器的。
大兒子至今在禮部做了一個正五品的郎中,為人死板不通庶務。二兒子活絡是活絡了,偏偏少了一根唸書的筋,非兩榜進士出身能坐上知府已經是頂天了。小兒子更不用說了,至今連個舉人都沒考出來。要不是幾個孫子看著還算靈秀,他都懷疑是不是他一個人把一家的靈氣都給花光了,怎麼都是些木頭疙瘩!
只可惜,孫子雖好,最大的才十來歲。他不能賭自己有沒有能看到的孫子長成的那一天。
林瑜這麼個現成的人選就這麼送上門來了,今日一面,別的不論,衝著這一盤棋,就算姻親不成,他也會想辦法拉攏。畢竟一個步步為營、又擅長溫水煮青蛙的人實在不適合得罪。
幸好,自家孫女還是很爭氣的。
常柯敏想象著其他幾個老頭子臉上不陰不陽的面色,得意地睡著了。
納彩雖只需要一對活雁,頭面布帛等女兒家使的東西,不過捉活雁就得需要一切技巧了。
幸好這時候大雁還沒有完全北歸,林瑜拖上馮紫英往城外幾個地方遛了一段時日就捉了一對兩隻的活雁來。這時候綴錦閣也開起來了,什麼金玉頭面、頑器、綢緞布匹只管交與賈敏置辦去。胭脂水粉是現成的,添上也便宜。
一時間新科狀元成了文淵閣大學士家的孫女婿的訊息傳遍了整個京城,也不知戳破了多少閨閣少女的美夢。甚至連紫禁城裡頭高坐的皇帝都有所耳聞。
最高興的估摸著也就林常二家,反正,常柯敏這些天日日盯著幾個老家夥陰仄仄的眼神挺適意的。
如此,安安穩穩的一過好些天。
當今難得有一日閒暇,便想喚了侍讀學士來給自己講一講書。然後一眼見到了身側不遠處的奮筆疾書撰寫起居注的修撰官,就問身側的戴權道:“怎的不見林懷瑾?”他這幾日忙得厲害,也就沒注意身為翰林院修撰的林瑜居然一次都沒被排到他身邊的活。
戴權能不知道麼,他笑眯眯地道:“許是安排了其他的活計也不定。”
“什麼其他活計。”皇帝道,“你個老家夥莫與我弄鬼,他不是真的忙著娶親去了?”想到外面傳得甚囂塵上的訊息,他好奇的問道。
老太監就笑道:“是訂親了。只不過,除了親手打了兩隻活雁來,下剩的能有他什麼事呢?”他上前殷勤給皇帝捏捏痠痛的膀子道,“窩在書庫裡頭修實錄卻是真的。”
“他倒是定的下心來,這都多久了?”
戴權都不用掐指算,道:“差五天就兩個月了,老奴瞧著,狀元郎在書庫裡頭還待得挺開心的。”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被針對了。
身後正在奮筆疾書的修撰聽得冷汗都快下來了,他原說過不好完全把人扔在一邊,別的幾個死活不聽。還能扯出一大段的之乎者也來,也不想想,正當不讓人家不在皇帝面前湊,皇帝就能忘記了不成?也許一時太忙沒想起來是有的,可不見那個老宦官還記得牢牢地嗎?連人家上衙了幾日都清清楚楚的。
“他倒是自在。”輕笑一聲,皇帝擺擺手,他對翰林院裡頭那些個小心思也懶得計較,只吩咐道,“六元及第的學問想必是不一般的,今兒就喚他來給我講講書。”
戴權哎了一聲,忙下去使人傳話去。
那一頭,翰林學士羅嚴明聽了宮裡頭遞話過來,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尾椎骨直躥到腦門,不消片刻額上已經沁出了冷汗,他忙於那個小黃門說:“稍待片刻,我這便領他來。”林瑜一直在修實錄的事他能不知道嗎?原也是他安排的,不過是見他前頭風光太過,稍微壓一壓免得新人驕矜不服管。哪裡知道這新科狀元一句話都沒多說乾脆地往書庫裡頭一鑽,一點別的動靜都沒有。他一忙,就混忘了,沒有重新排班。
那小黃門就笑道:“很不必,只與我說就行了,原是我的活計,不敢勞煩老大人動腿。”
羅嚴明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個小黃門話裡有話,又不好和這些內監分辯的,只好道:“這會子應該還在書庫裡頭。”
那小黃門笑了一下就去了,書庫他熟,偶爾裡頭要找什麼書,都是他傳的話。所以,他對新修撰、編修被前輩欺了去的戲碼也熟。只是沒想到這一次都快整整兩個月了,新修撰一次都未曾服軟,呆在書庫裡頭還很有些自娛自樂的樣子。
不過人家原也不怕別人欺上頭的,自己是六元及第不說,又做了文淵閣大學士的準孫女婿。就算沒有當今這一出,也能很快出頭的。
書庫裡頭靜悄悄的,小黃門本要張嘴傳口諭都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下來,想了想邁腳進去。最裡頭是修撰他們工作的地方,因著整個翰林院地方不大,書庫又佔了大頭,所以這些修撰編修們並沒有獨立的公房,就在書庫最裡頭的桌子上湊活了。
那小黃門走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俊美少年臂彎裡託著兩匣子的書走了過來,他心道這必是新科狀元了,年紀樣貌都能對上,完全不會認錯。
便忙道:“林修撰,裡頭皇上請您去講書。”也沒說是什麼書,實在是當今自己也沒說。
林瑜點點頭,也不問這種侍講的活怎麼就找上他了,將手裡的書籍交給聞聲而來的辛宗平,略理一理身上的衣袍,見沒什麼失禮的地方就跟著小黃門走了。
在途徑翰林院大門的時候還正好遇到了翰林學士,那羅嚴明有心想說幾句,卻在碰上那小黃門似笑非笑的眼神以及林瑜古井無波的面容時戛然止了口。
目送林瑜跟著小黃門離開的背影,羅嚴明突然嘆了口氣。他已經知道了林瑜和文淵閣大學士嫡長孫女定親的訊息。不過他相信即便沒有這一層,有些人註定如錐入囊中,一時的小手段是藏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