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東番之主, 繼承了他父親延平王的爵位以及遺志的鄭紹是一個頗具威嚴的人。他接過小廝遞上來的小筒,捏開, 倒出裡面卷得小小的一張纖薄的紙。上面簡明地寫了近些日子在興化府發生的事。
“後生可畏啊!”不同於田師爺想象中的震怒,鄭紹的心情還可以說得上是不錯, 他三根手指一合,將手裡的紙給揉碎,往候在一邊的小童手裡一扔。小童就揭開了香爐蓋子,當著鄭紹的面將紙條扔進去,眼看著都燒成灰燼了這才躬身退了出去。
沒什麼好生氣的,之前阿仁擅自動手的時候他已經氣過一次了,如今能留著一條命, 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是延平郡王、是這個東番的天, 但是並不代表著他就看不清自己了。
可以說,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日漸虛弱的身體,以及東番隨著他的後繼無人而搖搖欲墜的情況。
東番的氣數其實早在幾十年前,就隨著他父親的死亡而一道消亡了。他繼承父親的意志, 又撐了數十年, 卻只是勉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根本沒辦法和宏才偉略的父親相比,而他下頭的那兩個更是連他都不如。
也不知,到時候能不能夠‘毋傷百姓一人’,鄭紹眼角溢位一點水光,很快又隱去了。
“老爺,對面來人了。”一個步伐匆匆的漢子走過來, 秉道。
“碼頭上都準備好了沒有?”見漢子點頭,鄭紹將一點點的傷懷丟開,笑道,“走,去看看六元及第的風采去!”
當載著林瑜和鄭家的兩個少爺的船隻出現在東番附近的海域的時候,東番的人就透過旗語,將消息傳遞了回去。
等船在碼頭上的時候,層層的圍帳已經圍出了一條密實的通道,邊上的苦力都給趕得遠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來人之中有女眷,這也正是鄭紹希望給人的錯覺。
林瑜左右看了看,沒什麼異議,雖然比不上他在興化府碼頭的手段。但是,這樣的法子也算得上是有效。橫豎,不會有人聯想到,朝廷的林知府跑去東番就行了。
圍帳的盡頭已經有著好些馬車等著,林瑜單獨一輛,子鼠坐在外頭駕車人的身邊。各自坐定,揚鞭就向著著東番腹地走去。
林瑜小心地掀開轎簾,看著窗戶外的不同於中原腹地的別樣風光。這裡的百姓不說全部富足,但是臉上看得出平和,充滿著生活的希望。而街道上偶爾走過幾個結伴而行的洋人,也不會收到側目而視。他們對著街面上穿著短打的百姓也沒有任何鄙夷之色,面對向他們這樣的車隊也會小心翼翼地退避。絲毫沒有林瑜印象中的驕矜之色,相比起數百年之後會有的景象,可以說相當的謙和有禮了。
他身邊就有一個法蘭西來的小貴族,自然知道這時候的中華還是他們眼中的聖人王治下的世界上最開化的國度。可見,只要國力足夠強大,那麼就算東西方之間的文化差距大到難以相容,他們也會打心底裡地承認這是最文明的地方。
而林瑜想要做的,就是將這樣的印象延續下去,深深刻進世界的腦海之中。屈辱的歷史,只要留在他的心中時時鞭策著自己就好了。
他放下轎簾,坐直了身子,半靠著閉目養神,也不知道張忠那邊都進行的怎麼樣了。
張忠那邊自然是一切順利,還派了自己看好的小子黃仲回興化府去送捷報。
卻說黃仲帶著幾個送他們過來的水手,架著原本那海寇偷偷準備好了來逃跑的漁船,往著興化府的方向行去。
因著過來的時候是順風,是以一行人只花了兩天的時間就抵達了釣魚臺。現在回程的話就趕上了逆風,僅僅靠著幾人划船,速度有限。抵達東番的港口的時候,林瑜剛巧離開,而碼頭正在拆除臨時搭起來的圍帳。
黃仲想起了之前張老大和他聊過的,關於自家大爺已經對怎麼應付東番鄭氏已經有了定策,就留了個心眼。
他看了看自己穿著的和邊上水手一般的短褐,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就上前問一個遠遠蹲在一邊看著那邊正在拆圍帳的人,也學著他的樣子往地上一蹲。幸好當初他為了養活那麼些小崽子沒少在市井裡頭混,幾年的高強度的訓練雖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但是他眼珠子一轉,身子可以歪了歪,又是一個混飯吃的小子了。
“老哥,那邊是有什麼景況,從來沒見過的。”他笑嘻嘻地問道,一口流利的當地方言。
被他找上了的人不疑有他,只當是那個家裡剛出來幹活的小子,就道:“西邊來的貴人哩,好大的排場,不好上前的。”他在這碼頭上做了好些年了,也就去年見過一回,聽說那是鄭王爺家的女眷出行。
黃仲就唔了一聲,道:“西邊呀?”他心裡有了猜測,不管邊上這個還在嘖嘖豔羨的傢伙,拍拍褲子就折回身去。對著另外的幾個水手道,“我留著,你們這就回去找牛老大,就說一切順利,他自然就知道了。”
那幾個水手相互對視一眼,點點頭,補充好了淡水和乾糧之後毫不多嘴的轉身就走了。
黃仲看著這些人走遠了,也不擔心他們會不會洩露秘密。這些人本就是牛老大看重了以後預備著提拔的,這一回見識過了那一場戰鬥之後,更是眼熱,百般地磨了隊裡熟悉的人,想要加入新天干。
最重要的,是那些食物和淡水也就夠他們回去興化府。等到了那裡,有什麼不好的心思的,還用擔心地支的丑牛會連區區幾個人都收拾不了?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麼和已經進了東番的大爺搭上話。黃仲想要在自家大爺面前露臉,就不能一板一眼地做事。既然有九成的可能,大爺就在這邊,他為什麼不賭一把呢?
再說了,他接到的任務是送捷報到大爺手上,送到地支的手上再轉交可不是他接到的任務內容,對不對?
林瑜是在延平王府大門之前見到的鄭紹。
這一座老舊的府邸,從外表上看並不輝煌。畢竟,這座從老國姓爺的手上傳下來的宅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建成王府的規制。這些年因著人口的增加才稍稍進行了些擴建,總算看起來跟尋常的宅子有了些不一般的莊重。
而林瑜和鄭紹在後世被津津樂道的歷史性的一幕,只有寥寥幾人在側,多少與此相關的優秀繪畫作品也只是畫家們根據著正史上記載著的寥寥幾筆,依靠想象得來。
他們大約是想象不到,鄭氏的王府其實從外表上看,和尋常人家的院子除了更大規制更高之外,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
在看到鄭紹的時候,林瑜真心實意地嘆了一句:“恨不得親見老國姓爺的風采。”
“虎父犬子,一代不如一代。”鄭紹叫林瑜的話勾起了本就惆悵的心思,他輕描淡寫地瞪了一眼從後面馬車上下來的兩個兒子。雖然只是輕飄飄的一眼,卻叫大小兩個少爺齊齊抖了抖。
闖了大禍,還丟人丟到外人面前的鄭仁更是羞愧地低下了頭。
“自己去祠堂裡跪著反省去。”鄭紹瞥見鄭翼低著頭,卻不大在乎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神色,冷笑一聲道,“站著做什麼,誰說只罰一個了?”
見他滿面驚怕地走了,這才轉頭,對著林瑜道:“叫林知府見笑了。”有力的胳膊一揮,“裡面請。”
“不敢。”林瑜頓一下道:“郡王爺只喚在下懷瑾便好。”
一行人在王府的花廳坐定,上過一遍茶,鄭紹也不問林瑜為何而來,反而笑道:“不知救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大兒的,是哪一位英雄?”
“英雄不敢當,不過是些許使喚的人手。也罷,既然王爺都這麼說了。”林瑜轉頭輕聲道,“子鼠來,拜見郡王爺。”
就見花廳裡頭一個臉色蒼白的娃娃臉青年自陰影處走出,上前對著鄭紹行了一禮,就轉到林瑜的身後低眉斂目地站著。
田師爺總覺得這個年輕人身上有哪裡不太對,卻一時說不出來。
鄭紹也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子鼠一眼,總覺得眼前人哪裡很眼熟,一下子卻想不起來。不過,見人家根本沒有搭話的意思,也就略略讚揚了兩句。正巧天色已晚,他順手推舟請林瑜他們先去安置,晚上更有宴請。
等人都走了,他這才站起身來,對著田師爺道:“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事無巨細的說來。”
田師爺正有此意,跟著老爺一邊走一邊說。從一開始的製糖生意、林瑜為了一個小生意出頭、到今天他們突然接到大少爺安然歸來的訊息、包括他自己的所有猜測一一說來,總算在祠堂的門口給交代完了。
鄭紹沉默不語,一把推開眼前黑漆的大門,黃昏的光灑進還沒點起蠟燭來的祠堂,叫跪著轉身來的兩人眯起了眼睛。
鄭紹邁步走進去,一言不發地拈起一炷香,對著列祖列宗以及他的父親鄭成功拜了三拜。敬香過後,他才轉身對著鄭仁問道:“那個人是怎麼救你出來的?”
見父親沒有第一時間追究自己幹的荒唐事,鄭仁定了定神,一五一十的將子鼠怎麼找到他,怎麼殺的人,怎麼將他帶出了城門,一路送來興化府都說了,然後低聲道:“接下來的事情,田先生和二弟都知道了。”
鄭紹點點頭,神色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他讓開身子,對低著頭跪著的鄭仁道:“阿仁,過來,給你爺爺上柱香。”
鄭仁不知為何心裡顫了顫,哆嗦著腿上前,拈香而拜。
看著這個他親手帶大的孩子,鄭紹道:“你名字裡面的這個仁字,是你爺爺親自取的。”他還記得身體突然敗壞下來的父親握著他的手念‘仁深疾苦除’的樣子,現在他的眼前也就剩下這個牌位,或許連父親留下來的這個東番他都要守不住了。
“是。”鄭仁是知道的,也一直因此而壓了身為父親親生子的二弟一頭。
“可是,你覺得你在福寧州的所作所為擔得起這一個仁字嗎!”在知道發生了什麼之後,鄭紹就一直想問這一句。沒想到,真的到眼前了,他完全沒有了想象之中的聲色俱厲,更多的是疲憊和無力。
他一直擔心的事情,借由這一次的事徹徹底底地攤開在了眼前,叫他連一點逃避、視而不見的可能都沒有。
看著這個瘦了一圈的大兒,他滾在了嘴邊的逐出延平郡王的話在喉間哽咽了一下,就在他狠狠心,準備說出口的時候,正好看見了躲在一邊眼中帶著些許欣喜之意的小兒。
鄭紹猛地咬緊了牙關,將話給吞了回去,道:“你先在祠堂好好反省,回頭我再收拾你。”
一直等在門口的田師爺見他沒有做出什麼衝動的決定,不由得松一口氣,跟上道:“現在的時局不穩,大少爺的事情還是先放一放吧。”
鄭紹如何不知道東番的處境不好,不過他原本的決定並不準備改,說實話在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時候他也心痛。但是,他左思右想,這一次福寧州的事情鄭仁必須做出交代。而且,沒準鄭仁還能因著他的這個決定而撿回一條小命,做個普通富商,何嘗不是幸福呢?
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不過,在看到鄭翼的眼神的時候,鄭紹就明白,對效忠鄭氏的軍士來說,去了一個鄭仁,剩下的繼承人就不言而喻了。然而,鄭翼和鄭仁一樣,並不是他心中可以繼承抗靖之制的人。
所以,在他找到合適的人之前,他得留著鄭仁,不能將這裡面的平衡打破。若是再過一段時間,還找不到的話,到時候再按著原計劃行事也不遲。
也省得朝廷方面將福寧州的事情和東番聯絡到一起。
他比了比眼睛,問道:“外面都已經安排好了?”這就是現將這裡頭的事情暫時擱置的意思,田師爺心裡松了一口氣,回道,“都準備好了。”
這個準備並不是什麼歌舞,反而是屏退所有閒雜人等,務必做到連一個上菜的人都是絕對的心腹。連田師爺都看得出來的林瑜此人對著現今的朝廷沒有多少忠誠之意,鄭紹這個前半生都在和靖朝死磕的人自然也看得出來。到時候,要談些什麼不為外人道的事,叫人聽去了,就是他們延平郡王府的笑話了。
田師爺想起林瑜身邊那個莫測的青年護衛,道:“只是,林知府身邊的那個護衛怎麼說?”最好是就他家老爺和林瑜兩個人單獨談,但是這護衛的身手看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防得住的。一不留神,人就不見了。田師爺再想想方才大少爺說得那些手段,不由道,“實在叫人}得慌。”
}得慌?鄭紹突然停下了腳步,對著不明所以看過來的田師爺道:“是番子!”
這樣的手段,再結合起那個青年站在林瑜的身邊沒什麼存在感的樣子,鄭紹突然想起幼年時,跟在父親身邊的自己接見南明來人的時候,那個大臣的身後也有這樣一個低眉順眼的青年。
那個青年長什麼樣子他已經完全記不清了,但是他卻記得那人穿著的是飛魚服。畢竟,他的父親對著為首的大臣都不假辭色,卻偏偏對那個青年頗為忌諱的樣子。後來他才知道,穿著飛魚服的,要麼就是錦衣衛、要麼就是大內太監,總是脫不開這兩種。
“番子?”田師爺難以置信,道,“現在還有這個?”前明已經消失多久了,本朝都已經立國百年,那時候只效忠於皇帝的兩廠也早就跟著一起煙消雲散了才對。如今乍然出現,這個林知府和前明皇室到底有什麼關係?
“可不就是番子,怪道總覺的哪裡眼熟。”鄭紹神情凝重地輕聲道,那氣質和他印象中的錦衣衛實在太像了,連這莫測的手段也很像。只不知,林瑜一個少年身邊怎麼會有這樣的手下,難道他和朱姓後人有什麼關係不成?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種可能,神色變得更加嚴肅起來。
林瑜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給硬生生地扣上了一頂朱氏後人的帽子,子鼠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道:“張隊長手下的一小隊隊長來了。”
聽到這個訊息,林瑜知道就算沒有明確說是捷報,但是也跟直接說沒什麼兩樣了。他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來:“他人呢?”
“屬下已經安排他在外面住下了。”子鼠低聲道。
林瑜點點頭,突然歪頭問道:“他是怎麼和你聯絡上的?”要知道他的手下用的都是單線聯絡,不同部門之間除非像這一次,丑牛被林瑜要求配合張忠的行動,一般而言彼此之間並不會溝通。
子鼠露出一個讚賞的笑來,和之前他應付鄭仁的完全不一樣,道:“不是他聯絡了屬下,而是屬下發現了他。”
黃仲打定了主意要留在東番親自報信,卻苦無沒有直接和自家大爺聯絡的途徑。想了想,既然大爺身邊常年跟著地支,那就只有叫那個地支發現他這個天干了。
總不能拍著人家延平郡王家的門,說要找來他們這裡做客的興化府知府吧?
黃仲並不知道地支的運轉方式,除了當初將他撿回去的黃石,也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地支人員。是以,他只在那一天瞥過一眼知道地支之間常用手勢交流,並不經常開口,落於筆端就更加不可能了。
這一套通行於地支內部的手勢他自然不可能會的,但是他卻知道做地支的都有一個習慣:就是習慣性地往容易叫人忽略的犄角嘎達裡鑽,也別是有大爺在的時候,恨不能叫四周全都查過去,疑心病重的很。這還是張老大喝多的時候和他說的,酒醒了就立逼著他不許說出去。
既然如此,黃仲只要在靠近客院的,隱蔽的地方留下只有林瑜莊子上的人才能看得懂的記號就好了。
聽上去做起來輕而易舉,但是光混到王府的邊上還不引人注意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以,子鼠這個專業的才破天荒對這個沒怎麼收到訓練卻能做到這一步的黃仲有些讚賞。
至少腦子挺好使。
“他倒是機靈。”笑了一聲,林瑜想了一下,道:“你去和那個田師爺說一聲,把人領進來。”釣魚臺那邊的訊息來得很及時,說不得這一次他正好能做做文章。
子鼠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田師爺就在花廳那邊忙活著,見到子鼠來了,面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被子鼠給敏銳地發覺了。他裝作不知,輕聲地說了一下,從外頭領一個報信的進來。
“是林知府自己的人?”田師爺問道,他原也該有這一問,都是為了安全。
“自然。”子鼠點點頭,道。
看著得到同意之後,子鼠輕盈離開的步伐,田師爺差點沒揪斷自己的寶貝鬍子。所以說,這林知府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手下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
相比於只敢在內心懷疑的田師爺,做鎮東番數十年,覺得自己的才華魄力皆不及自己父親的鄭紹卻在花廳內的幾人剛放下酒杯的時候,問了出來。
“不知林知府和前明後人有什麼關係?”
林瑜頓下了放酒杯的手,抬頭看看神色嚴肅的鄭紹以及田師爺,沉吟了一下,問道:“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鄭紹大馬金刀地端坐在最上方,道:“你身後的那個護衛,是番子出身吧,還是他們的後人?”
番子?林瑜腦子一轉,這才想起這是前明時對錦衣衛的常用稱呼,恍然他們這是誤會了,便搖頭道:“這護衛和錦衣衛可沒什麼關係,只是負責暗中保護我的人手而已。”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話,倒是可以順水推舟,畢竟眼前的這個人還明顯看得出來尚且心繫前明。
不過,林瑜卻對冒充朱氏後人不感興趣。再說,心繫前明沒毛病,但是這並不久代表了對方會納頭就拜,又不是什麼話本小說。所以,這種慌實在沒必要撒。而他本也不是靠身份來達到目標的人,他本身的能力就註定了他能走得很遠。
見鄭紹不大相信的神色,林瑜便解釋道:“世所公知,懷瑾乃姑蘇人士,百年之族林氏的族人,和您想象中的遠得很。”見他還是半信半疑,他只好無奈地多解釋了一句,“姑蘇林家雖不是什麼大族,卻也有族譜可尋。”
見林瑜肯定的樣子,田師爺心道難道自己還真的弄錯了不成。只是,若不是這樣的情況,那樣的護衛又怎麼可能是一個書香世家拿得出來的?或者說,林家早有不臣之心?
卻聽鄭紹笑道:“是我弄錯了,懷瑾切莫介意。”說著舉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幹了。面對田師爺不解的目光,他微微搖了搖頭,這種事情對方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再多問也沒有用。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如果是,那麼對方既然不願意承認,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他也不會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朱氏後人就覺得找到了東番的出路,而將這裡拱手相讓。如果不是,那就不必說了。
“郡王爺言重了。”林瑜同樣抬起酒杯,杯子裡的是基本沒什麼滋味的果酒,看樣子是考慮到他的年紀,怕灌醉了不好談事,也就沒有給他上烈酒。
推杯換盞一輪之後,鄭紹這才慢慢地說到正題:“懷瑾你看這東番,如何?”
“寶島。”林瑜薄薄的唇裡吐出兩個字,然後又道,“偏偏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有多少年的富貴,端看您的壽數。延平郡王若好生保重,這東番便多一日安寧。”
鄭紹楞了一下,對著目光裡都快噴出火來的田師爺笑道:“看樣子,不是所有的讀書人說話都委婉。”被這麼一打岔,田師爺原本的火氣也一下子給洩得差不多了。
林瑜輕笑道:“王爺快人快語,懷瑾又何必做小兒之態。”
“那你說,可有解?”鄭紹從田師爺、從他身邊的護衛就看得出眼前的這個少年並不僅僅能當做少年來看待,也是,能短短幾個月時間只能就安撫下整個興化府的又怎麼會是庸才。
“有。”自然有解,只不過林瑜不覺得對面的人能做到而已,所以他說完這個字就閉口不言。
鄭紹等了半晌也沒聽見他說後續,便道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可他卻是已經病急亂投醫,不得不問道:“不知懷瑾可有何法教我,東番百姓必感念這一番恩德。”
林瑜知道他是誤會了自己,就搖頭道:“懷瑾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這世界上的事情說來簡單,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頓了一下,他繼續道,“要解東番之危,很簡單,只要朝廷那邊不能用武力奈您何,這就是最正確的解法。”只有綜合力量上來了,那邊就會掂量一下,動用兵士收回東番有沒有必要。
不成想林瑜竟然這般說的鄭紹失望至極,他苦笑道:“要真是能做到這樣的話,我又何必問呢?”
田師爺更是大搖其頭,原本還期待著這個天才式的人物能給他們出什麼好主意,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一句廢話。
林瑜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薄如蟬翼的魚膾,吃了,方道:“懷瑾並非善於佈局之人,若王爺希望懷瑾能提供什麼能與朝廷周旋的法子,卻是叫您失望了。”
站在林瑜身後的子鼠聽見這話,沒忍住在幽幽的不著痕跡地看了自家大爺一眼。
“而王爺明明坐守寶藏,卻不知如何利用這個來武裝強大自身,便是我告訴您,您也不願意相信,那麼懷瑾又有什麼好說的呢?”林瑜嘆了口氣,他倒不全是作態,是真的可惜。
當初國姓爺明明已經快要攻下南京了,偏偏功虧一簣。而現在,他的後人卻是有心無力,連這一塊最後的島嶼都要保不住了,令人嘆惋。
“你剛才不願意說,是覺得我做不到?”鄭紹這才明白過來林瑜適才沉默的意思,便問道,“那若換了是你,你能做到麼?”
林瑜擱下筷子,看著將信將疑的鄭紹,問道:“就算我告訴您,我能,您也不會相信的,不是嗎?”
還真是,鄭紹心道,他自問在統兵之上無父親之才,但是在治理之上卻有幾分才能,否則東番也不至於有這樣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商埠往來遠超廣州、泉州等地。
現在突然有個少年上前說,你做得還不夠、不夠好,他怎麼會相信。就算眼前這個是以一己之力就平息下興化府自發生疫病以來所有亂象的六元之才,也不足以證明。
可是,人心就是這樣奇怪,見林瑜坦坦蕩蕩地這般說出來之後,他反而有些懷疑了。
不過,鄭紹到底沉穩,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不必再上趕著詢問。轉而說起別的來,比如興化府的牛痘,比如他們剛達成協議的新糖。
“我想著請種痘大夫去你興化府取經,懷瑾可別不歡迎。”
“這種有益於天下人的事情,懷瑾要是攔著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說出去。”林瑜也知道鄭紹也不過是玩笑,但是有一句話他卻得囑咐,“只是有一件,東番之上西夷眾多,還望王爺暫時保密才是。”
“這是小事。”鄭紹點點頭,乾脆地答應了下來,只是不大明白,“不過,這是為何?”
“還不到時候。”在這個競爭激烈大浪淘沙的時代,他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本去講究人道主義精神。以國力來看,的確是如今的華夏最強,但是西方已經開始奠定了近現代科學的基礎,開始飛速發展。
林瑜是能爭取一點時間就爭取一點,任何一秒都是寶貴的。在華夏大踏步甩開別的國家,成為這個世界上他國難以望其項背的超級大國之前,他實在是沒什麼為全人類謀求福祉的閒心。
當初將牛痘獻上去的時候,這一點他也是上奏過當今的,只不過換了個說辭罷了。後來自常柯敏那邊反饋來的訊息來看,當今果然針對那些洋人下了禁令,關於牛痘的隻字片語都不允許傳出京城。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是能瞞一段時間是一段時間。
見林瑜不願意說,鄭紹也不以為意,他本來也不大在意那些洋人,只不過看在他們往來能帶來豐厚的商稅的份上罷了。真要算起來,在他心裡十個洋人也抵不上一個他治下的百姓。
“懷瑾不僅替我救回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大兒子,還不吝嗇牛痘之法,當真君子。”他舉杯敬林瑜,讚道。
林瑜聞弦歌而知雅意,滿飲一杯道:“哪裡敢當君子之名,眼下正巧有一樁事須得王爺援手。”
“哦?”鄭紹放下酒杯,感興趣道,“還有什麼事情,能叫懷瑾都覺得棘手的?”
林瑜對著身後一示意,子鼠忙從懷裡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海圖,上前恭恭敬敬地呈與鄭紹。
鄭紹開啟一看,便笑道:“原來是釣魚臺,懷瑾是想要那裡?”他將手裡描繪細緻的海圖疊起來擱在一邊,道,“據我所知,那裡有著一窩海寇,須得先剿滅才行,懷瑾可是要借兵?”
“多謝王爺美意。”林瑜不再管案几面前寥寥動了幾筷子的美酒佳餚,道,“區區海寇,昨日就已經叫懷瑾那幾個不成器的家丁給剿滅了。只不過,日後常來常往的,還請王爺行個方便才是。”
姑蘇的莊子上陸續來人,釣魚臺離著東番又近,不像是之前的疾行軍,根本瞞不住。
聞言,鄭紹端著一張威嚴的臉,盯了林瑜一會子,方大笑道:“好一個家丁,好一個英雄出少年!”他現在有些相信林瑜之前說的話了,整座島都在他的眼皮底子之下,這個少年都有本事暗度陳倉,難怪在他眼裡,他這個王爺做得是還不大夠格。
那一群海寇他是知道的,少說也有三五百人眾。而林瑜絕不可能派出一支成熟的水師,應該就像他說的那樣,最多不過百來人的‘家丁’。人再多的話,補給就不是能瞞得過去的數量了。也就是說,眼前的少年練出了一支能夠以少勝多的奇兵。
想到這裡,他收起了笑容,問:“你能拿這個島做什麼?”
“研究一些當今朝廷不大喜歡我們這些漢人研究的東西,做一些當今朝廷不大高興的事。”林瑜輕輕一笑,道,“比如說,恢復漢唐之榮光!”
“漢唐榮光,好,好一個漢唐榮光!”鄭紹蹭得一下,站了起來,在地上走了兩圈,一揮手,“取輿圖來!”
田師爺只覺得今早發生的事情又發生了一邊,在心情激盪的同時,也難免再一次受到了驚嚇。他毫無異議地起身,親自從書房裡搬來一張細緻的輿圖來,攤開掛在自家老爺背後的屏風之上。
“區區釣魚臺配不上你的野心。”鄭紹用手指沾了一些酒液,往輿圖上整個東番島東北角的地方重重一劃,“本王將這一塊給你,若是一年後弄不出什麼樣子,就休怪本王翻臉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