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和鄭紹兩人端起酒杯, 一仰頭,一飲而盡, 以此為約。
一場史稱為漢武復興的風潮自此開始。
在林瑜離開之後,田師爺看了看被自家老爺一指頭劃掉的土地, 沉默了一會子,自覺理解王爺的想法,笑道:“王爺好計策,這樣的桀驁之才,一年後必歸您統屬。”
也難怪他會這樣想,鄭紹劃給林瑜的大片土地在這個時候可不是什麼已經建設成熟的地方。後世繁盛的臺北,如今仍舊只是一片化外之地。雖然山野靈秀、土地肥沃, 但是大片的土地上還只有土人、也就是田師爺他們口中的生番。
一片完全的化外之地, 一年之內能做什麼來,光是處理那些生番就足夠人頭疼的了。
鄭紹知道田師爺這是誤會了,便搖頭道:“我並無此心。”他是真的期待林瑜能做出一些成績來,而且看這個少年知府的樣子也絲毫沒有猶疑。相反, 對於這片無人之地還很滿意。又道, “莫要用一般的人眼光去看待這樣的一個人,他年輕,但這不是無能的根據。”
田師爺回想了一下他在興化府看到的井井有條的景象,自嘲道:“是我狹隘了。”他起身,慢慢地將輿圖收起來,卷成一卷親手捧著,嘆道, “真是莫欺少年窮啊!”更何況,這個少年知府無論是財力還是智慧上都遠超常人,跟窮字是搭不上邊。
“只可惜,我是生不出這樣的好兒子來。”鄭紹略帶遺憾地道,“無論是哪一個,有那個少年知府的一半才智,我也不至於……”剩下的話隱沒在口中,他回頭看著田師爺,道,“也不知我今天的這番決定能不能給東番帶來一份生機?”
田師爺想起今天下午的時候,王爺差點就在祠堂裡說出來的那一番話,微微低聲道:“您難道是想將這裡交給……”剩下地話被鄭紹看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給堵在了嘴邊。
鄭紹看著田師爺滿面驚駭的樣子,低低地笑了聲:“先生是不是也忘了,父親從葡人手裡打下了東番不錯,可並不是說這就是鄭家的東西了。”當然,若是鄭氏能一代代的守住的話,這裡自然姓鄭,“既然,我鄭家守不住,我為什麼不能找一個守得住的人,也好過到時候被朝廷吞了去。”
田師爺艱難地消化著這樣的驚天訊息,看著王爺半落寞半諷刺的神色。半晌,到了嘴邊的勸誡滑出口已經變成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從一開始只是國姓爺身邊的一個小書童,到現在成為郡王爺身邊的一個幕僚,一家子都吃的鄭家的飯,穿得是鄭家給的衣。如今,郡王爺告訴他,鄭家的飯碗快要端不住了。
可是,這是郡王爺的決定,他無權置喙。甚至,他能想象得到若是換在幾十年前國姓爺的時候,也許國姓爺會和現在的郡王爺一般,做出一樣的決定來。
“謹遵王爺之令。”田師爺低下了頭。
鄭紹欣慰地拍了拍這個自父親去後就一直跟在自己身邊,數十年來不離不棄的師爺,道:“還有一年的時間呢,先看著罷!”
“正是這樣。”話是這麼說,但是田師爺卻知道,如無意外,王爺的心是已經定了的。畢竟,剛才和那個少年知府約定的那句話中,可沒有規定了對方必須做到怎樣的程度。
和鄭紹想得一樣,林瑜對著他劃出來的那一塊非常滿意。的確,後世臺北,現在還只是一片除了些許土人部落之外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連道路都要重新開闢,而一年的時間的確非常的緊。
相對的,這麼個落後的地方也是一塊還沒有沾染上其他顏色的白紙,可以任由他塗抹。
林瑜來東番最主要的事情已經辦完,甚至還有了些多餘的收穫。在和田師爺確認過開荒的許可令之後,他就帶著子鼠他們離開了這一座寶島,回興化。
回程的時候還是靜悄悄的,前來相送的只有跟著他們一道來的田師爺。他也是來送剛辦好的開荒令的,相比於林瑜治下什麼都講究一個速度的的興化府,這樣的效率已經很高了,至少比林瑜印象中的京城要快好些。
開荒許可令上面用的是子鼠原本的名字,高志。這個名字自然還是林瑜起的,不像是其他家裡有兩個閒錢,請得起秀才老爺起名字的其他人,子鼠打小家裡窮的厲害,後來混上了張家的護衛,老小老小的一個諢號用到大。直到去了林瑜身邊,才給起了一個正經大名。
有了這樣的許可令,到了地方之上就不住被其他的官員為難,行動也方便。林瑜看了兩眼就交給子鼠,被他小心地放了起來。
“這樣大的一塊地,莊子上的人就不夠用了吧?”不同於在地支內部的寡言,子鼠在林瑜面前說的話還是蠻多的。這也是林瑜所鼓勵的,對這些老人他一向以培養為主,致力於多教出一些可造之材來。畢竟,好幾年了,人手從來都是不夠用的。
“可不是。”一個釣魚臺不過四平方公裡的的大小,現在憑空多了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按照後世資料,能夠輕輕鬆鬆地養活上百萬人。他在莊子上的上千人算得上什麼,一個零頭都夠不上。
林瑜心情很不錯,他轉頭問子鼠道:“這許可令上用的是你的名字,說說看吧,有什麼想法。”
這是考較的意思了,就算他在這方面不是很擅長,也得絞盡腦汁地說出些法子來了,子鼠努力地思考著林瑜是怎樣一點點的建起姑蘇的那個莊子的,道:“地方雖然大,但是人手少卻是硬傷,一時解決不了。那麼,就只能現建起一個小城來,再由一個點向外拓展。”
林瑜贊同地點頭,道:“這是應有之義。”他轉身往船艙外走去,道,“人手少的話,你覺得能用什麼法子解決?”
子鼠跟在林瑜的身後,就算知道自家大爺的身手很不錯,但是還是忍不住小心地看著他,生怕他在微晃的船隻中絆倒。一邊道:“從各地的孤兒中挑人已經成了慣例了,但是這些孩子等教出來能用還得花一段時間,一年之內哪裡用得上他們。不知能不能從流民上動動心思?”
林瑜站在船頭,聞了一下海上帶著鹹味的空氣,笑道:“流民是一個法子,不過,這個找起來太花時間了。這些年我已經在莊子上隱去了部分人口的戶籍,新生兒的戶籍一概沒有上,這一部分的人都可以挪出來了。橫豎姑蘇的莊子等沒了那些要緊的事務之後,再招人也沒什麼忌諱了。”
子鼠常年跟在林瑜的身邊,這一部分的事情一向是留在那邊的黃石負責,他並不知道。這是林瑜交代命令了,他忙用心記下。
“原計劃不變,像燧發槍的研究之類的,還是放在釣魚臺上,包括鍊鋼之類的。在別的地方我不放心,釣魚臺只有我們的人,地形易守難攻,最關鍵的東西留在那裡。但是,玻璃可以放到東番之上,還有苗種的改良,都可以挪去東番,到時候我另有想法。叫黃石那邊可以準備起來了,還是一點,注意隱蔽。”
“是。”子鼠簡單地應了一聲。
至於人手,林瑜摩挲著放在荷包裡的玉石棋子。流民興化府這一回沒有產生大量的流民,這一回也可以動動腦筋。在保證了甘蔗農莊和製糖坊的足夠人手之後,有多的人可以遷去東番。數百人的人流量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但是對一切草創的地方來說卻如甘霖。還有這一回受了災的福寧州,等馬佳總督離開之後,又是一批人手。唯一可慮的是不知福寧州的知州是個什麼樣的人,算了,不必多冒險。
還是叫常子蘭帶上他的名帖去一趟福寧州,光明之大的要求接受流民,能帶回來多少是多少。只要進了興化府的土地,到了他的眼皮弟子之下,無論怎麼辦都容易了。
林瑜看向東番,道:“從本土遷來多少的人都有風險,要避過朝廷的眼睛,但是,已經在東番的人就沒有這樣的困擾了。”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真要建設出一座城來,幾千人是絕對不夠的。所以,相比起他想法子遷移人口,還不如直接用一些好的條件將東番其他地方的人口吸引過來。
子鼠是想了想,問道:“這樣鄭王爺難道不會生氣嗎?”剛給了地,又挖牆腳,鄭王爺恐怕會後悔吧。
林瑜轉而問他:“你說,為什麼做地主的都千方百計地將佃戶綁在土地上?”
子鼠很想直接回答,是為了種地,但是大爺會這麼問,就說明他要的不是這樣的答案,腦子裡過了幾遍,他才道:“是為了產出?”
“是為了利益。”林瑜笑道:“說得直白一些,就是為了銀錢。如果有一個可以減少種地成本的機會在眼前,他們會不會放過呢?”
“不會。”子鼠誠實地搖搖頭,他從市井而來,在地支拿的更是莊子上的人難以企及的高餉銀,自然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人會嫌手裡的錢多呢?
“土地也有不一樣的種法,就像是如今姑蘇的莊子,那樣集中起來可以減少人力、畜力。要不然,你以為莊子上那些做工的人都是從哪來的?”林瑜早就在之前就試驗過集體農莊的可行性了,都是現成的東西,只要拿出來就好。
他要也就是這一部分從土地上解放出來的農戶,鄭王爺還不至於和他計較這些。而那些得了利的人也不會為此感到不樂,還是那句話,誰會嫌錢多得燒手?
至於身懷技術的人才,還有什麼人的技術能比他莊子上出來的人更高的。到時候,只存在技術輸出,自然不會讓鄭王爺覺得自己被挖了牆角。
也就在這時候,林瑜深刻的理解了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中,每一個毛孔都浸滿了血和骯髒的東西這句話。現在,在他的控制之下,資本還沒有將手伸到有產農戶的身上。可是,等這一頭怪獸真正成長起來的時候,就算是林瑜也不能強硬的阻止。
而那時,林瑜必須已經掌握住足夠的權利,這樣才能打製出控制這頭怪獸的籠頭和韁繩來。
在東番對他來講,也是一場更大的試驗,試驗他的想法的可行性。他在興化府的任期只剩下一年,最好就是留任。但是,說實在的不大可能。所以,林瑜準備回頭就致信京中,若是要調職的話,也想辦法調去沿海城市。這樣的話資訊往來都方便。
至少再給他三年的時間,將東番的一切都扶持上正軌。
一般而言,華人都有著比較濃的鄉土情結,正所謂鄉土難離。但是在林瑜的莊子上,有這樣想法的老人本就不在遷移的名單之中。而做年輕人知道到了新的地方之後就有自己的一份土地也願意出門拼一把,特別是那些家裡有好些兄弟,就算分下來那些地也不夠吃的漢子,更是嚮往起來。
更何況,這一回還有訊息說,原本嚴格的護衛隊裡總算還要擴充人手。凡是選進去的人,有著豐厚的餉銀不說,每人再分五畝地,由大爺安排人統一耕種。
他們就等著吃利就好了。
是以,這一回漕運碼頭上空前忙碌起來。這一回不能再全部安排在晚上,幸好這時候南方的漕運已經盡在辰龍的歸屬之下。幾方面一道配合,這才將這麼些人塞在貨船上送往更南的地方。
黃石的工作也不算少。有希望南去的人,自然也有不願意的。當初隱下的戶口是有數的,這些都需要他去協調。留下的人也會有一份正式的戶籍,預防著十年一次的戶籍普查造冊。
而在人都離開之前,莊子上的很多東西都需要拆除。除了已經拿出來的肥皂等東西,其他比如鍊鋼的、制槍的,方便帶走的已經全部運走。但是總有不方便運送的,比如搭建起來的鍊鋼的爐子,所有的這些痕跡都需要掃尾,黃石不放心交給別人,還是自己親眼守著。
看著那些自己一點點看著建起來的東西重新歸於塵土,他難得多愁善感了一回。不過,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再看向南方的時候,他的眼中充滿了希望。
這一回,他也是要離開的。
留守姑蘇那麼長時間,除了之前戴梓的事情,叫他親自出了手,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這次,按著林瑜的計劃,以後基本上不會再出現地支大規模留守的情況。他們的職責恐怕還會變一變,丑牛那小子是留不住了,大約會負責興化府乃至於邊上一片的情報。
而子鼠的話,應該是留在新開闢出來的釣魚臺那邊。這兩個小子算是都高升了,黃石心裡安慰,但是子鼠、丑牛這兩個代號也自地支成立以來第一次面臨空缺的問題。
也不知大爺是怎麼想的,黃石有些發愁,但是他猜到地支恐怕即將面臨著一次至關重要的變動,在林瑜的命令下來之前,他面對著地下小子們灼灼的目光,緘口不言。
輕輕吐了一口氣,黃石向著城裡的老宅走去。那裡還有最後的一批人和東西需要安排,而他也回跟著這一批人一道離開。
來到林府的時候,白大儒正在逗著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玩。見他來了,就笑眯眯地摸摸小姑娘頭上梳起的兩個小揪揪,將手裡的糖籤子遞給她,得到一聲嫩聲嫩氣的謝謝,推了推她稚嫩的背:“去玩吧!”
小姑娘看了眼自帶一股威嚴的黃石,有些害怕地跑掉了。
“莊子上的事情都辦完了?”白大儒接過邊上的小廝遞上來的熱巾帕,將手指上的糖漬都擦乾淨了,也放這個小家夥玩去了。這些名義上做著小廝的活的小男孩們都是林家莊子上收留的孤兒,上課的時候他們就是學生,下了課,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自白大儒來了之後,來伺候這一位大儒就成了最吃香的活計。這個老先生和莊子上的先生們一樣,不像外面的秀才相公、舉人老爺似的會對他們這樣的僕人之後另眼相待。這些,都是他們聽以前在外頭私塾裡讀過書的同窗們說的。有些嚴格一點的,都不允許他們在屋子裡頭聽課呢!
白大儒這樣學識淵博的叫莊子上其他先生都欽佩的人,又那般平易近人,有什麼問題,也不會嫌棄問得淺顯,會儘量仔細地回答。秦先生就經常慫恿他們多去問問,“沒準哪一個就走運了,叫白先生收做弟子了呢。這正式拜師之後,就可以和大爺師兄弟相稱了哦!”
就為著這一句話,白大儒面前再沒少過孩子。不獨男孩,女孩也有好些。只不過,這麼長時間以來,誰都沒有成功罷了。
“都安排好了。”黃石道。他的離開並不代表著林瑜就放棄了姑蘇這地,這些年足以黃石慢慢地將當初老太妃留下來的人手都消化進了肚子。這一回,去南方的就有好幾個這些人的家人。包括那些個縣衙府衙裡面的吏目,也有不願意再做皮肉生意的花娘們。
當初,在林瑜詢問的時候,有些人選擇了從良,他給了她們一條生計。有些堅持下來了,如今過得好好的,有些沒辦法再習慣的,重新又回了青|樓,重操舊業,端看個人。
這一回,從一個新的不認識她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些個花娘都沒有抵擋住這樣的誘|惑。
白大儒也沒有多問,他自來到林瑜的這個莊子之後,就像是他所預料的那一般,住下來就再也沒走。這是一個完全和他印象之中的莊子不一樣的地方,莊上的人並不靠著種地吃飯,有地的,也會交給林瑜,將大塊的地集中起來耕種。產出變多了,種地的人能拿到更多的銀錢,而不種地的在年底拿到自己的那一份的同時,還有平時做工的工錢可以拿。
莊子上有很多新式的,他在別的地方沒有見過的東西。也有常見的東西,卻在稍稍做了變動之後,能發揮出完全不一樣的效果。就比如能同時紡出十幾根棉線的紡織機,據說那個發明了這個工匠不僅拿到了大筆的獎勵,這莊子上每添置一臺這樣的紡織機,都會給他一筆銀錢,不多,但卻是意外收入。據說,那個工匠正孜孜不倦地想著辦法增加更多的棉錠,以圖一次能同時紡織出更多的線來。
這都是在外面所沒有的,白大儒很好奇,當一個莊子變成一塊更大的地方時,會出現怎樣的景象。
“我跟你一道走。”他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些年來他南來北往的也已經走了很多地方,可以說是用腳將整個國家丈量了一遍。是時候停下來,看看別的不一樣的風景了。
黃石一點頭,道:“大爺想必會很高興的。”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暗中觀察著這個自興化府來的大儒,對他的決定倒不是十分意外。
聽見這一聲,白大儒嘆道:“竟然無聲無息地就做下了好大事業,我都有些後悔沒有在興化府多呆一段時間了。”說著,他對著慢慢走來的林老管家道,“你家這一位大爺可不一般。”
林老管家的身子依舊硬板著,拿著包袱的手穩穩的,笑道:“承白先生吉言了。”話是這麼說,嘴裡卻沒什麼謙虛的口氣,他是看著林瑜的父親和林瑜兩代人長大的,對他更像是隔代的長輩。有人誇自家的苗長得好,自然與有榮焉。
將手裡的包袱交個黃石,這是他親手收拾出來的書房裡頭這些年落下了他的筆跡的書籍等等。原本這一回他也想跟去興化府的,不過,老人家年紀大了,林瑜好歹致信勸下了。畢竟就算是他自己也想不到。到時候是被調往京中還是其他的州府。
按照他的年紀和資歷,如果在外多磨勘幾年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是,作為本朝以來第一個六元及第的狀元,若是當今把他調回去當一個吉祥物也是有可能的。
調回去也有話說,他這次在興化府功勞苦勞都有了,吏部的考績沒意外就是上上,這樣的人調回來其實沒什麼毛病。
換做是其他人,大約會巴不得回去。偏偏,林瑜是萬分不願意回京中的。
回去了再出來可就不容易了,他年紀又小,坐在一個位置上一磨勘就是好幾年,可不就是浪費時間,到時候他一定會辭官。
是的,如果林如海和常柯敏那邊沒辦法的話,他為了東番那邊的發展一定會辭官。理由也是現成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橫豎他年輕,做事衝動一些也無妨。
至於,一般來說,辭官後難以起復。這對林瑜來說,倒不是什麼問題。常柯敏在堆滿了老頭子的內閣大學士之中還算得上是正值壯年,林如海更是年輕,有這兩位在,他想要回到官場反而要比辭官容易。
如果不是知府要比知州高上個半級的話,這一回福寧州出事,他再去任上個三年知州也不錯。不過,他自己不在意品級的高低,別人不會不在意。
哪怕像福寧州這樣的直隸州知州地位與知府平行,就憑著這掉了好些的品級,林如海他們就不能讓他從正四品的知府變成從五品的知州去。整整三階,已經算得上是貶謫了。
要面子的當今絕無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就算他再不喜歡一個官員,也不會在面上對有功之臣這般做。更何況,他對著林瑜的印象還是很正面的。
原本平調回京中也挺好的,品級沒有上升,但是從地方上轉回京中就是變相的升遷。到時候再安排一個翰林院又清閒又清貴的位置,誰都說不出不是來。
偏偏,林瑜在這個官場之上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怪胎。
京中同時接到了林瑜的信件的常柯敏和林如海又通紅著一雙眼睛坐在了一起。
常柯敏抖擻著手,拎著這一回他沒有馬上燒燬的信紙,只差沒有湊到林如海的臉上去,道:“什麼叫做已經拿下了釣魚臺,還有這個,郡王爺深明大義,劃給他東番北部大片土地,他想幹什麼啊!”郡王爺,什麼郡王爺。東番的王爺還有哪一個,不就是國姓爺的兒子嗎?這小子膽肥了啊,居然敢和那邊混在一起。之前新糖的事情還沒來得及找他算賬,現在,好麼!直接跑到人家的地頭去了,真是嫌自己命太長不成?
林如海無視了就快要貼到自己臉上的信紙,一拍淡定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內容差不多的來,放在常柯敏的眼前,道:“大約是覺得興化府太小,不夠他施展吧!”
他能說什麼,木已成舟。再說,就算他勸誡,林瑜也不一定會聽,這小子的主意一向大得很,事實也證明他們說不過他的。
常柯敏不顧形象地把林如海掏出來的信件扯過來看了一遍,事實證明這小子給兩人說得還真是差不多的內容。除了開頭收信人的名字,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氣得他撈起袖子就著已經磨好的墨,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段,將那個小子罵了個狗血臨頭。
一邊的林如海幽幽地吃了口茶,道:“罵他也不中用,那小子打定的主意,就沒人拉得回來。”
常柯敏重重地哼了一聲道:“老子樂意。”氣得連這種粗俗地話都冒出來了。
發洩過後,他才在林如海面前重新坐定,上下打量了一下似乎不是很驚訝的林如海,道:“你倒是坐得住。”
“自他告訴我,他三歲的時候就撬了他父親的棺材,親手給他父親驗了一把屍之後,我就不覺得還有什麼值得我驚訝的了。”林如海將當年他父親枉死的那樁事情以及導致的後續給簡單的說了下。
說實在的,當年林瑜和他談虛君策,說要架空皇帝的權利,並對現今的滿族皇族及勳貴進行全盤漢化的時候,都沒有他第一次聽到他給自己父親驗屍的時候驚嚇。畢竟,之前的那樁事情林瑜有故意露給他一些徵兆,他心裡有數。而後面這一樁,完全就是猝不及防之下的衝擊了。
“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心思。”常柯敏若有所思地道,林瑜的做法算是和他心中隱隱的目標不謀而合,只是比他這種只是在心中隱隱有著想法,但沒有形成具體做法的更加清晰明了,並有可操作的餘地。
都說天降異人必有異象,林瑜這孩子自幼遭受的經歷,若是換了一個人,早就被族裡那些狠毒之人弄得家財盡去,甚至連小命都保不住。就算有林如海又如何,那時候林如海身在京中,遠水救不了近火。等這邊反應過來,只怕連屍體都涼了。
偏偏,這小子一一走了過來。而那些欺辱過他的族人現在要麼一蹶不振,要麼乾脆全家死絕。這手段可不是什麼溫良之人做得出來的,畢竟,當初京中扶棺回姑蘇的人是幫著將她母親下葬之後才回去的。若是那時候他就說了族人惡行,他自然可能被帶上京,安全無虞。當然,做下人的自然也不能將林族中人怎麼樣,會逃脫罪名是肯定的。
如何會有後來一家人自相殘殺葬身火海的這一份結局。
“好狠辣的手段。”他讚歎了一聲,轉而看向林如海,“幸好他沒有和你說,否則,只怕那種人也不過落得一個被逐出宗族吧?”
林如海默默地押了一口茶,他是後來才想明白這裡頭的關節的,畢竟林瑜的手段很是幹淨利索,實在沒有留下什麼把柄,當初於此相關的一個都沒有留下來。而林族原本的族長也在經歷了那一次的事情,卸下族長之位不久後就大病了一場去了。
而他本來也準備將手中早年往來的信件都燒燬,後來看看沒什麼忌諱的內容就留了下來。
數百年後,這些屬性被林家人公佈了出來,成為了研究林瑜早年生活的重要資料。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常柯敏搖頭晃腦地感嘆了一句,他從來就不是什麼迂腐的、一味講究仁德的書生,聽見這樣的往事反而心情變好起來。
他開啟地上炭盆的蓋子,擼過案几上的幾張信紙,包括他剛寫的那一張,全都扔了進去。看著白色的紙張燃成了灰燼,這才重新蓋上爐頂,道:“人人都想留京,偏偏他一門心思往外跑。不過,他想要不回京,倒也不是很難。”
靖承明制,考績分四格、八法。所謂四格,即守、政、才、年。所謂八法,係指貪、酷、罷軟無力、不謹、年老、有疾、浮躁,才力不及八者。
林瑜沒有這樣的擔憂,無論哪一項,他都可以說是上上之才。但是有時候,官場之上,從來都並非單單只看這種書面上的內容,就能一路升遷的。
“就算是繼續外任,也不能叫人知道是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留在外面。”林如海好歹也而做了十幾年的官了,再怎麼都不會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更何況,林瑜現在可謂是步步小心,時時謹慎,就擔心稍有不慎露出了什麼馬腳。他們幾個做長輩的、又是這種要命事情上的同盟,怎麼也不能拖後腿,唯有他們在京中替他穩住了,他在前方才好放心無虞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正是這般。”常柯敏點點頭,深以為然。想到了這裡,他哼笑了一聲,道,“也沒什麼,他風頭太盛,牛痘的印象還沒這麼快過去,不希望他回來的人有的是。”
說著,又指了指外頭,道:“這不是還有烏拉家麼?”
之前馬佳鈺榮得了加封的訊息引得滿朝譁然,沒功沒勞非年非節的,突然下了這麼一遭旨意,又在內閣缺了一位滿臣大學士的緊要關頭,裡面包涵的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倒是常柯敏這些漢臣隔岸觀火,好生看了一回熱鬧。
烏拉家丟了這麼要緊的位子,可謂是將這些年窩在手裡的權柄丟了一大半。就算近年來,皇帝日漸乾綱獨斷,內閣的重要性已經在不斷萎縮,但是有和沒有之間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朝野中尚且如此震動,丟了位子的烏拉一族內部可想而知。對著間接導致了這樣結果的林瑜,他們能有好印象那才是出鬼了。
有這麼一家在前頭頂著,常林二人只需要適時引導,不走了大褶子就行。倒是林瑜最好在沿海任官的要求須得好好花一些心思。
常柯敏默默地掐著手指盤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