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要薛哲評論一下穆連松這個人的話, 之前可能是“英俊瀟灑”“一代大俠”“溫文爾雅”之類的褒義形容詞, 不過最近,以上種種完全被“百折不撓”給替代——或者說的直接點兒,死纏爛打。
他算是服了穆連松的韌性, 自從比試那天以來,這人以每天少則一次多則三次的頻率跑來拜訪, 全然不管被他拜訪那位的臉色有多難看,依舊一次一次不屈不撓地上門來, 其心志之堅定, 毅力之強勁,連薛哲都只能自嘆不如。
而不赦這幾天來心情簡直糟糕到極點,穆連松找他找得這麼勤快, 雖然薛哲常常能幫他解決一下, 可總也會被穆連松抓到薛哲不在的機會。
穆連松也不是傻子,不赦那態度誰都能看出是在抗拒他, 以他的性格, 怎麼也不該對個小輩如此相逼,更別提這樣一次一次的撞釘子……只是他心裡一種有某種渴望促使他接近對方,這感覺強烈到讓他坐立難安。好在他還有個絕對說得過去的理由——對方再怎麼說也是他可能的未來女婿之一,自己見見他,問點什麼, 不過份吧?
“你的哥哥呢?”這次找人居然找得這麼順利,讓穆連松有點驚訝。
“出去了。”不赦言簡意駭地回答。
準確來說,是被人約出去了——之前沒多久, 祝鈴鈴忽然找來,送了薛哲一封信。
一封寫有娟秀字跡,還帶著淡淡香氣的信。
“也不知你是交了什麼好運……”把信拿給薛哲時祝鈴鈴顯然有些不敢置信,她看看驚訝的薛哲,再看看他身後的不赦,嘀咕道。
“……我也想知道。”看了一眼信,薛哲先是一愣,隨即微微一笑,臉上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意思,“佳人有約,居然約的是我……難道這個世界上總算有哪位獨具慧眼的美人兒,注意到在下了麼?”
他這般輕浮的語氣自然難得人好感,祝鈴鈴咧咧嘴,只說了句“準時去啊”就離開了。薛哲把那封信收了起來,對不赦說了聲“我出去一下”就跑了個沒影。
也因此,穆連松這次找人雖然罕見地沒遇到薛哲,可不赦心情的惡劣程度也是前所未有。
好歹也碰了這麼多次釘子,穆連松自然看得出不赦心情極糟,甚至懶於掩飾他對自己的反感。他沉默一會兒,忽然笑道:“有個問題我早想問你……我們之前見過麼?”
“……沒有。”
“那就怪了,在下自以為也不是面目可憎之人……”穆連松摸了摸臉,苦笑道“那麼到底是哪兒,讓人恨不得離得遠遠的呢?”
“……”不赦沉默。
看他這般反應,穆連松也不急著問什麼,乾脆從一邊拿過茶壺,倒出一杯,還不忘把不赦那杯也倒上。不赦不說,他也不問,就在那兒沉默地慢慢喝著,若是不赦那杯涼了,他還會記得幫他也續上一杯,如是再三,不赦終於開口。
“你為什麼……要入贅越王府?”
聽他這麼問,穆連松微微一愣,原本手中捧著的茶盞也被他放了下來,微側著頭,似乎在思索答案:“這個麼……你這問題,倒跟我不少朋友,問得如出一轍。”
他笑了笑:“當初我跟她定親的訊息剛傳出來時,上門勸我不要做傻事的人簡直能踏破我家門檻,朋友覺得我傻了,不認識我的,則覺得我八成是衝著越王爺的位置去的——萬貫家財,無邊權勢,的確是讓人心動的理由。”
“那麼,你……”看他笑得灑然,不赦不免疑惑起來。
不是……如此麼?
“若我不是入贅,那還會有那麼多人覺得我是衝著越王爺的位置去的麼?多半不會吧,”穆連松輕輕嗤笑了聲,“畢竟,我家雖然比不得越王府,可也算江湖大家,我要娶越王府的郡主,也稱得上是門當戶對……”
“不過是娶親和入贅的區別罷了,看起來,就這麼不同麼?”
“……也許吧。”不赦雖然不諳世事,可總也知道,這世上的男人,若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是絕不會選擇入贅的。
“可對我而言,這並沒什麼不同——要說真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婚後我大多住在岳父這邊而已。我並非長子,家中有兄長侍奉雙親,可想容卻是岳父膝下唯一的孩子,若她隨我而去,我的名聲是有了,可岳父就只能一人孤獨終老。為她盡孝,我留在這邊又有何不可?”穆連松緩緩搖了搖頭,“我依舊是‘穆連松’,不曾改姓,不曾換名,而我妻也依舊是‘越想容’——”
聽到這個名字,不赦眼神微微一暗,穆連松卻並未察覺,自顧自道:“對了,你可有喜歡的人?”
不赦一愣,半晌才道:“……沒有。”
“是麼,我也知道,你雖然參加這場比武招親,可你看憶兒的眼神並無迷戀之意,倒是有點不耐煩的味道,”穆連松笑道,“我當年在江湖上廝混時,也遇到過幾個女俠,豪勇俠氣,巾幗不讓須眉。可眼下,江湖裡卻再聽不得她們的名字,一定要被提起來時,也大多被稱為某夫人,甚至某某氏……不說眼下,哪怕百年之後入了土,墳前石碑上,也只能刻著‘某門某氏之位’,自家的名字,彷彿就是個無足輕重的東西,連被提一提也不值。”
“你現在是沒有喜歡的人,可是以後若是有了,你可願意如此?曾經被你心心念念的名字,被你念在口中記在心上的名字,就這麼被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遺忘,忽略,甚至連你也對此習以為常。到了最後,連留下一點痕跡都做不到……”
“怎麼可能……”不赦下意識喃喃道。
何況就算他想,那個人……也絕對不會答應吧。
說到此處,穆連松臉上隱隱有了幾分激動之意:“天下男人大多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哪怕成親前再怎麼喜歡,之後也決不許旁人一提夫人閨名,好像一旦成親了,那人就該是自己的私屬一般……可我,並不想如此。”
“就算與我結髮執手,她也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而不是穆某氏。也因此,入贅娶親,對我並無太大差別,相反,前者倒是方便些,至少我夫人與人打交道時,可以堂堂正正亮出名字——”說到這兒,穆連松眼中多了幾分狡黠,“不是很好麼?要說有什麼遺憾,就是憶兒不願姓穆,可惜當初答應她自己選個喜歡名字的也是我,實在不好耍賴。”
不赦沒有回答。
穆連松所言,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如果他不是不赦見到的最優秀的騙子,那就是說……
他說的都是真的。
可若他不是為了權勢入贅越王府,那又是為了什麼?
漫長的沉默之後,不赦終於問出了那個埋在他心中許久的問題。
“那麼……你喜歡的,到底是越想雲,還是越想容?”
聽到這個問題的剎那,穆連松臉色變了。
他皺了皺眉,開口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好奇罷了。”不赦淡淡回答道。
“……”穆連松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可並未發作,猶豫許久,他才道:“你很想知道?”
“對。”
“告訴你,其實也沒什麼,”穆連松苦笑了笑,“一開始,我確實是想娶她為妻的。”
“……”
“當年我闖蕩江湖的時候正應了四個字,心比天高。”穆連松道,“也算我運氣好,沒遇到什麼硬茬子,少數幾個我惹不起的,看在我爹孃的份上也不跟我個小輩計較,出江湖以來數十戰,未嘗一敗。遇著的人,都喊我一聲‘穆大俠’……現在想想,又有幾個是真心實意?不過我聽得舒坦,也從不計較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第一個對我不理不睬的,就是……她。”他似乎並不願提起越想雲的名字,只是用“她”來代稱,“我當時也是糊塗,硬是想讓她像別人那樣另眼看我,糾糾纏纏,鬧了許久……後來她回家去了,我也聽到越王府有意招贅的訊息。我也沒想太多,腦子一熱就去了,就這麼著,我跟她定親了。”
“……然後?”
“定親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我也沒法一一跟你細說,總之,她大概一直都瞧不上我,可後來……”穆連松忽然一滯,眼中閃過一抹異樣,他猶豫一下,終於沒有說出“後來”如何,“……結果成親之前一個月,她忽然失蹤了。”
“失蹤……”
“說是失蹤,可……”穆連松搖了搖頭,“她有個習慣,喜歡在越王府一處花園裡獨處,那天也是如此。可等丫鬟找過去時,她已經不見了。地上,留了大片的血跡。”
“血?!”
“嗯,很大的一片,叫了大夫來看,說要是人流了這麼多血,怕是活不成了。”穆連松的聲音很輕,帶著幾分哀傷之意,“我不信,便與想容——她也跟我一樣不信——一起四處去找,找了一個多月,卻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停了一會兒,他深深嘆了口氣,把心中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那之後,我與想容成親了。”
“你喜歡她?”
穆連松笑了笑:“我說得已經夠多了,不是麼?”
“……”確實,如果考慮到他是個外人,穆連松簡直說得太多了。
也許是他真的沉默太久了吧……居然對個認識沒幾天的人說這些。這樣想著,穆連松不由在心裡苦笑起來。
不過很快,他臉色一正,又道:“我也知道外人對我的評價是什麼……穆連松貪戀權勢,負心枉情,說真的,我更希望是這樣。”
不赦不發一言,穆連松看他一眼,又笑了笑。
“也許我有些倚老賣老,又或許你不喜歡聽我說什麼……只是看在我好歹比你大那麼幾歲的份上,聽我一句,”穆連松認真地看著不赦,“若是有朝一日,你真有了喜歡的人,那就把她抓緊些,否則一時的錯誤猶豫,會讓你為之後悔的,是一輩子。”